李懷信抬起頭，眉心揉紅了，他看見貞白，一襲玄衣，像皚皚雪地間的一滴墨。

    貞白是來問他：“明日啟程嗎？”

    李懷信不高興：“你急什么？！”

    貞白垂眸看他，一副落寞傷神的醉態(tài)，不吱聲了。

    李懷信把酒壺?cái)S在雪地里，突然道：“我頭疼?！?/br>
    貞白蹲下身，去摸他的脈，剛要觸到其腕頸，李懷信倏地抽回手，提防她：“你干什么？”

    他抱著腕子，很有種避如蛇蝎的意思：“你別碰我?！?/br>
    貞白：“……”

    誰剛才說他頭疼來著？有病不得治?。?/br>
    貞白知道他避什么嫌，因?yàn)槟峭淼氖?，他們誰都沒提一個(gè)字，但李懷信似乎很介意，處處介意，貞白只好收回手，不碰他。

    頭疼也許是因?yàn)轱嬀扑拢懓渍酒鹕恚蛩悴还芰恕?/br>
    “你沒必要著急，上太行也得長途跋涉?！崩顟研鸥酒饋?，他雖有點(diǎn)暈，但腦子清醒，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掂量得清，不會因?yàn)轳T天這事在東桃村耽擱時(shí)日，他說：“明日一早就走?！?/br>
    貞白覺得他脾氣大了些，但又可以理解：“我不是在催你?！?/br>
    無所謂是不是，李懷信并沒在計(jì)較這個(gè)，就是心煩意亂的，沒有一個(gè)足以發(fā)泄的出口，只能壓在心底，壓著壓著就跟貞白過不去了，他擺擺手：“我也不是針對你。”誰讓你在這個(gè)當(dāng)口走過來，李懷信從她身邊擦過，拎著酒壺，腳步虛浮：“早點(diǎn)歇著吧。”

    然而剛走兩步，他又頓住，踱回來，正好借著酒勁，想把有些話跟這個(gè)裝模作樣的女冠論一論：“那天晚上……”李懷信對上她眼睛，又突然難以啟齒：“在華藏寺……普同塔里……我……”還是沒醉，他很想再灌自己一壺黃湯下肚，然后酒壯慫人膽地敞開了說：“我……我是被艷鬼咬了一口……”

    吞吞吐吐了良久，還不如貞白單刀直入的一句：“那是個(gè)意外?！?/br>
    她一言以蔽之，僅一詞意外就毫不負(fù)責(zé)任的給那夜所發(fā)生的一切蓋棺定論，李懷信愣在當(dāng)場，也不是沒想到，單論貞白這兩日的態(tài)度就看得出來，這沒什么德行的東西果然是想撇清的。

    行吧，意外就意外，李懷信被堵了話頭，只能忍氣吞聲，轉(zhuǎn)身就走。

    心里說不上來什么滋味兒，反正不太好受，他晃蕩進(jìn)屋，酒壺?cái)R在桌案上，想倒杯水喝，茶壺卻是空的，他把蓋子撩回去，叮地一聲響，又悶了口酒，太辣了，燒心。

    李懷信沒想到自己酒量居然還不錯(cuò)，生平第一次喝，灌了半壺都沒有醉倒，只是犯暈乏力，一沾床就睡著了，也沒胡思亂想，倒是一夜好眠，便覺得酒是一種好東西，翌日辭別馮家時(shí)，還特意打了一壺。

    東桃村距太行山八百余里，坐馬車連日趕路，在不耽擱的情況下，少說也需四五日。

    俗話說，越是吃過苦就越是怕受苦，騎馬雖快但要經(jīng)風(fēng)寒，李懷信又實(shí)在受不住馬車顛簸，思來想去他準(zhǔn)備走一段水路，坐船，待改道時(shí)再換乘馬車。貞白沒有異議，一早不敢有異議，左右都是他說了算，事兒逼得要命。

    結(jié)果到碼頭一看，嘿，凍上了。

    水面上結(jié)了薄薄一層冰，船只全部?？吭诎哆?，據(jù)船夫說，今年入冬后連下過兩場大雪，也不知究竟為何，前所未有的冷，往年河水從來沒有被凍過，恐怕要等到來年開春，冰面化了才有生意做。

    一早忍不住樂了：“你可以溜冰啊，溜過去?！?/br>
    李懷信覷她：“找揍是吧?！?/br>
    天不遂人愿，臨到頭，還是得乘坐馬車。李懷信沒辦法，盡量讓車夫多鋪一張軟墊，把座位調(diào)整舒服了，才肯心甘情愿地上路。

    晌午之后，下起大雪，馬車在疾風(fēng)里奔馳，道路不寬，左邊是山壁，右邊是懸崖，拐角又收勢狹窄，所以跑得時(shí)急時(shí)緩，這段路走的官道，尚不算顛簸，估摸能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gè)城鎮(zhèn)。結(jié)果路上又遇到狀況，馬車緩緩剎在路中央，車夫道：“前面好像出了事故。”

    事故層出不窮，一路上沒少攤上，李懷信穩(wěn)坐車內(nèi)，事不關(guān)己的吩咐：“繞過去?！?/br>
    “擋道兒了。”

    李懷信這才掀開簾子看，前面一輛馬車正好垮倒在狹道中央，車輪被卸掉了一只，橫尸拐角處，把去路攔死了。

    正束手無策的老漢從車頭探出來，胡子拉雜的一張臉，雙頰和鼻頭凍得通紅，見有車輛經(jīng)過，忙上前求助：“小老兒途經(jīng)此地，結(jié)果車輪裂了，不慎落下懸崖，能不能借您的馬車，幫我把糧食運(yùn)進(jìn)城里?！?/br>
    車夫有點(diǎn)為難，回頭征詢客人的意見。

    李懷信瞅了眼那輛破車上的幾麻袋糧食，整個(gè)人都不好了。

    那老漢站到車簾底下，裹一件打了無數(shù)補(bǔ)丁的棉襖，朝李懷信作輯，他雙手已經(jīng)凍裂了，皮開rou綻的：“公子行行好，幫幫忙吧，實(shí)在是板車裂了，我騎馬也馱不走這么些糧食?！?/br>
    如今雪越下越大，這老漢守著糧食不肯走，萬一凍出個(gè)好歹來？

    李懷信一個(gè)不忍心，就把自己逼到了夾角，車廂本身就不寬敞，坐了三個(gè)人，再裝幾大麻袋糧食，直接把貞白也擠到了夾角，那老漢還在往車廂里裝貨，李懷信立即后悔了，老漢一邊往里碼一邊感激涕零，感激得李懷信悔之不及。車廂全被糧食占據(jù)了，而一早個(gè)頭小，干脆躺到了上頭，李懷信則和貞白雙雙困在夾角，腿貼腿，肩并肩，胳膊蹭胳膊。

    氣氛一度變得微妙，靠太近了，李懷信如坐針氈。

    這種境況也不是誰故意為之，偶爾馬車顛簸一下，更加挨得緊。

    “你……”李懷信掙動(dòng)道：“壓我胳膊了?！?/br>
    剛說完，馬車碾過凹凸處，李懷信整個(gè)人被顛起來，朝貞白壓過去，磕了額角，又彈回來。

    李懷信火大，沖車夫拔高聲量：“能不能走穩(wěn)當(dāng)些！”

    車夫很無奈，驅(qū)著馬兒，根本看不清地上哪里有包哪里有坑，因?yàn)槿环e雪蓋住了：“公子，這路不平整，我也沒辦法啊。”

    狹窄的空間擁擠不說，好像連空氣都異常稀薄，他有點(diǎn)呼吸不暢，聞到貞白身上一股冷霜的味道，似寒梅之氣，糾糾纏纏往鼻孔里鉆，撩拔他的神經(jīng)。李懷信背貼車廂，身體繃緊了，盡量壓制神思。然后猛然發(fā)現(xiàn)，他有點(diǎn)受不住這么近距離接觸，像是滋生的心魔要跑出來作祟，防不勝防地，視線就瞥到貞白頸間，布條解掉了，紅痕已經(jīng)褪去，重新恢復(fù)凈白。

    “看什么？”

    直到聽見貞白低語，李懷信才如夢方醒，驚覺自己盯出了神。他尷尬得不行，像是丟了臉面一樣，胡亂搪塞：“渴了，把水給……”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在某個(gè)不能言明的場合提起過，李懷信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剪掉，渴個(gè)屁啊。

    貞白板著那張臉，似乎并沒有想偏。

    一早及時(shí)把水壺遞過來：“給。”

    李懷信：“……”

    一早見他遲遲不接，只道這祖宗真難伺候，又將塞子拔了遞給他。

    李懷信硬著頭皮接，欲蓋彌彰似的飲，像是真的渴。

    隨即馬車一個(gè)急轉(zhuǎn)，壺里的水不慎潑到胸前，李懷信差點(diǎn)炸毛，最后強(qiáng)行忍住了，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簡直糟心透了。好不容易挨到進(jìn)城，已是夜幕，那好漢從馬上下來，繞到車窗低下，對李懷信一陣千恩萬謝。

    后者耐心早已告罄，做好事也根本不高興，覺得苛待了自己，催促老漢：“別謝了，你趕緊把你這幾麻袋糧食扛下去?！?/br>
    糧食不卸，他和貞白就一直卡在里頭出不去，李懷信難熬極了，只想下車透透氣。

    “好好，馬上就卸，您稍等?！睉?yīng)完老漢扭頭就跑。

    還稍等什么？李懷信盯著他健步如飛的背影喊：“誒……”

    這是要跑哪里去？李懷信正納悶兒，轉(zhuǎn)過頭，就見貞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車窗外，他偏頭看出去，只見街邊架著一口大炒鍋，老板揮動(dòng)胳膊，翻來覆去的炒著一鍋混了石英砂的焦糖栗子，個(gè)個(gè)爆裂開口，色澤油亮。

    李懷信見貞白眼饞，正欲開口，那老漢此刻去而復(fù)返，推著一輛板車，腿腳靈活的跑過來搶鏡，硬生生擋住糖炒栗子的攤販，沖李懷信和貞白憨笑：“實(shí)在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就卸?！?/br>
    第89章

    老漢這頭卸完糧食，李懷信跳下馬車，雙腳剛落地，拍著衣服沾上的灰塵，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那頭貞白已經(jīng)跟人動(dòng)上手了。

    那人嗷一嗓子，叫得尤為凄厲，被貞白反擰著胳膊摁在車壁前，差點(diǎn)驚了馬。

    貞白冷聲道：“交出來?！?/br>
    那男人疼得直吸氣，卻死鴨子嘴硬：“交什……什么……”

    貞白二話不說，直接將那條胳膊給卸了，喀嚓一聲，關(guān)節(jié)錯(cuò)位，男子仰天長嘯，驚得周圍人紛紛側(cè)目。

    貞白面色依然冷淡：“錢袋。”她剛下馬車，這人就故意橫撞過來，動(dòng)作神速地扒了貞白揣在腰間的錢袋。

    他本想迅速開溜，誰能料到，居然碰上個(gè)身手了得的硬茬子，反手就給人擒住了，只能慘嚎：“女俠，女俠饒命啊?！?/br>
    “不是女俠?！必懓准m正他：“是道長?！?/br>
    “誒，道長?！蹦腥肆⒓锤目谇箴垼骸暗篱L手下留情，饒了我……”

    貞白不聽他廢話：“交出來?！?/br>
    “好好好，我這就交?！蹦腥肆硪恢皇稚爝M(jìn)衣服里，趁貞白松勁的瞬間，驀地抽出匕首，翻身朝貞白削去。后者微微后仰，刀刃擦著咽喉毫厘之距，不得不松開擒人的手。男人拔腿就跑，然而剛轉(zhuǎn)身，就被來勢洶洶的一腳踢中胸口，狠狠踹飛出去，壓垮了糖炒栗子的攤面，再重重砸到雪地里，仿佛五臟六腑都被踹移了位，男子捂住胸口原地掙扎，一時(shí)竟沒爬起來。

    李懷信腿上使了三分力，一整衣擺，居高臨下盯著倒地不起的賊人：“不知死活?！?/br>
    一早見機(jī)奔上前，在賊人身邊蹲下去，伸手就往他胸前的衣領(lǐng)里鉆，那人連忙護(hù)住襖子，被一早一巴掌拍在腦門上：“要錢不要命是吧，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偷到貞白身上?！币辉邕B續(xù)從此人懷中摸出四五個(gè)錢袋子，也不知道這賊之前偷了多少，最后才摸到貞白那一個(gè)，樂了：“嘿，偷什么不好，你偷馮天。”一早捏著那袋五帝錢站起來，喜笑顏開地威脅人：“你完了?！?/br>
    賊人完全聽不懂這丫頭在胡說八道什么，然后下一刻，李懷信就朝車夫一揚(yáng)下巴，吩咐：“捆了吧?！?/br>
    光天化日之下，車夫有點(diǎn)茫然：“??？”

    這種混跡三教九流的，成日行竊，沒少撞在槍口上，已經(jīng)被打皮實(shí)了，不怕這點(diǎn)兒疼，李懷信也懶得親自教訓(xùn)，他指了指板車上那根老漢用來綁糧食的粗麻繩，示意：“送官?！?/br>
    處理完賊人，又賠償了打翻的小攤，瞧模樣，李懷信還挺心甘情愿，甚至多付了碎銀將爐上剛炒熟的那鍋糖炒栗子也打包了。

    一早大包小包捧著，很是不能理解，多糟蹋銀子啊：“你買這么多干嘛？”

    李懷信：“吃啊?！?/br>
    一早：“……”見天兒吃也能撐死你，這玩意兒吃多了漲肚，消化不良。

    “路上吃。”李懷信補(bǔ)充道，又問她：“沉不沉？”

    猝不及防的好心，一早點(diǎn)點(diǎn)頭，全給她抱著能不沉么。

    李懷信好像突發(fā)善心，從她懷里拎出兩袋，轉(zhuǎn)手撂給貞白，看似順其自然，實(shí)則裝模作樣地說：“幫忙拎著吧?！彼称湟谎?，見對方也只是拎著，又道：“可以嘗嘗味道如何?！?/br>
    “嗯?！必懓讘?yīng)著，卻并未去嘗。

    李懷信忍不住催：“剛出鍋的比較好吃吧，一會兒該涼了，得趁熱?！?/br>
    說完，才發(fā)現(xiàn)一早和貞白都盯著自己，李懷信沒來由覺得心虛，他又沒干什么虧心事，突然心虛個(gè)什么啊。然后伸手從袋中抓了個(gè)栗子，就著爆裂的口子剝開，胡塞進(jìn)一早的小嘴巴里：“趁熱吃，怎么樣？”

    一早鼓著腮幫子嚼，眼神炯亮地點(diǎn)頭，含糊不清答：“嗯……好吃……甜……還要?！?/br>
    “自己剝?！崩顟研艖械美硭瓮染妥?。

    一早左右雙手摟著袋子，根本沒法騰出空來，只好去追他：“那你幫我拎著?！?/br>
    開什么玩笑，李懷信根本不可能接手。

    一早知道他金貴，求也白求，只能轉(zhuǎn)頭去找貞白：“貞白，你幫我……”

    話到一半，突然一只大手越過頭頂，將她懷里幾袋栗子拎走了。

    李懷信破天荒的頭一次，主動(dòng)拎走袋子，轉(zhuǎn)性了似的，讓一早受寵若驚，結(jié)果這人言辭及不中聽：“就你饞，難道別人不吃嗎?！?/br>
    “別人？別人是誰？”一早還納悶兒，抓了把栗子在手里剝開，一口一個(gè)，鼓著腮幫子點(diǎn)破：“不就是貞白么，你至于拐彎抹角地說，非得別人別人的叫，還以為你跟誰過不去似的。”明明想對人好又拉不下臉，遮遮掩掩的，一副假清高模樣，一早看得透，但不知道是何緣由，李懷信最近別提多矯情了，那程度比往日嚴(yán)重?cái)?shù)倍，沒說上兩句，又不知踩到了他哪條尾巴，李懷信的臉拉得老長，把板栗袋口一收：“吃也堵不上你的嘴。”

    一早最會審時(shí)度勢，不招他那臭脾氣，站到貞白身前，舉著一顆剝開的栗子：“是真甜，嘗一個(gè)？”

    貞白伸手接了，垂眸盯著栗子仁，令她想起一段往事，她住不知觀時(shí)，曾收到過一包糖炒栗子，是那人帶來的一點(diǎn)心意，往她手里一塞，袋子都是熱烘烘的。

    貞白記得，自己當(dāng)時(shí)在看書，被突然的一袋子墊在底下，擋了視線，她輕輕挪開，放置案上。那人拖了把椅子擺到跟前，長腿跨過去，下巴擱在椅背上，抽掉她手里的書卷，眉開眼笑地說：“書呢，什么時(shí)候看都行，這栗子剛出鍋，得趁熱吃。”

    他抓一顆剝好，遞過來，貞白遲遲不接，他便笑，調(diào)侃道：“不至于要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