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珍坐著沒動，崔、鄧二人都欠身還了半禮。她二人皆容貌秀美，氣度出眾，不愧是世家嫡女。比起前世在張芬手下討生活，今生也都更鮮活一些，觀之便令人賞心悅目。

    毛夫人也給三妃見禮。

    崔、鄧二妃皆道：“佐州毛氏，人才輩出，代代都有大家。我等傾心神往已久?！?/br>
    毛夫人微笑自謙，不卑不亢，氣場與她們二人天然就融合在了一起。畢竟都是世家女。

    李珍珍其實(shí)心里面特別膩味這些世家女、世家婦。她出身將門，天生跟她們就不是一個路數(shù)的。

    然而再不喜歡她們，當(dāng)涉及到自己的女兒時，她卻又期望囡囡也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世家女，或至少成為一個能被世家女們認(rèn)可的女郎。

    只是霍家滅門之后，囡囡就再也沒有接受過世家女的教育。因這等教養(yǎng)非是請幾個老師就能教得出來的，這得是長年累月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祖母、母親、伯母、嬸嬸、嫂嫂們潛移默化、言傳身教，一言一行都隨時有人指點(diǎn)才能熏陶出來的。

    這幾年李珍珍掌著李固的后院之權(quán)，大江岸北，她便算是最尊貴的女人了。她自然不甘囡囡不如人，延請了多位飽有才學(xué)的老師來教導(dǎo)囡囡。

    然囡囡越是長大，越是知道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更意識到對自己的父親和父族，所有人都諱深莫測。

    再大些，敢問會聽了，終也是知道父族已滅門。而滅了父族的那個人，就是當(dāng)了皇帝的十一舅舅。

    亦漸漸察覺出母親與舅舅的關(guān)系，與宮中其他嬪妃的不同。

    縱皇帝舅舅待她親切，百般榮寵加恩，母親又掌著六宮，二妃三嬪皆要低頭。這女孩子依然越來越沉默。

    李珍珍與毛夫人相談幾句，雖心中百般不喜這些世家女，也得承認(rèn)毛夫人端莊沉靜，氣質(zhì)過人。

    她使人將河西郡主喚來，與她說：“來見見毛夫人，他們毛氏族學(xué)是極好的，里面都是些和你年齡相仿的女郎。娘想讓你過去附學(xué)?！?/br>
    河西郡主困惑：“宮里的老師們有什么不好嗎？”

    “郡主?！敝x玉璋微笑喚她，“宮里處處都是好的，老師們都有才學(xué)，只一點(diǎn)，宮墻深深，不免閉塞。老師對郡主自然精心，宮人們也恭順整齊。然而郡主得走出去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宮外的人不是這樣子，人人都有自己的性情想法，人人都閃光，與旁的人都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千個人便有一千種模樣，極是有趣的?！?/br>
    崔賢妃率先贊同道：“永寧說的是?！?/br>
    鄧淑妃也點(diǎn)頭：“是呢，說起來，也真有點(diǎn)懷念從前的舊時光了?！?/br>
    毛夫人道：“正是這個道理。我家族學(xué)也不只是自家女郎，楊家、張家、薛家、唐家……還有許多相熟人家的孩子都過來附學(xué)?！?/br>
    李珍珍從來到哪里都是橫著走，她的女兒卻安靜嬌怯。河西郡主聽大家這樣說，也微微意動，卻又猶豫。

    李珍珍心中暗恨女兒不大氣，卻又不能當(dāng)著眾人的面斥責(zé)她，眸子中不免便閃過一絲躁意。

    謝玉璋察言觀色，將母女倆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她笑盈盈地支招：“郡主也莫怕到那里人生地不熟，郡主身邊相熟的伙伴，盡可以喚上兩三個，結(jié)伴一起。我想毛大人家定然是歡迎的。”

    毛夫人笑道：“孩子們都有進(jìn)學(xué)之心，自然是再好不過的?！?/br>
    李珍珍撫掌：“叫上你大舅舅家的菡菡，你五舅家的蕓蕓，可惜你七舅舅八舅舅的閨女都太小，你十舅沒閨女。你蔣伯伯家的雯雯稍大些，沒關(guān)系，說親之前多學(xué)點(diǎn)，正好。”

    毛夫人眼睛愈亮。

    河西郡主卻猶豫道：“蕓蕓也小?！?/br>
    謝玉璋笑道：“那沒關(guān)系，正好郡主是jiejie，多照顧meimei便是了。jiejiemeimei在一處，原就該彼此照應(yīng)的。”

    河西郡主想了想，有些羞赧，道：“我盡力。蕓蕓也很乖的?！?/br>
    這事便成了。

    眾女就著茶點(diǎn)，又隨意說些話題。

    鄧淑妃道：“我出嫁前原有一套程注版的《春水集》，成親時匆忙，便留在家里，被meimei們占了去，再不肯還我了?，F(xiàn)在想想還心疼，唉……”搖頭笑嘆。

    那《春水集》正是毛郎中的祖父所著，毛夫人笑道：“娘娘莫遺憾，這《春水集》我家收藏最多，待我回去尋一套程注的給娘娘送來?！?/br>
    鄧淑妃很歡喜，笑著道謝。

    崔賢妃卻不提這些書啊學(xué)問之類的話，只對李珍珍道：“我看永寧這衣裳裁得好看?！?/br>
    李珍珍道：“是啊，永寧穿著多精神啊?！?/br>
    河西郡主也向謝玉璋看去，亦覺得她的衣裙十分好看，又與眾不同，不由忍不住問道：“為何衣擺要裁四開？”

    謝玉璋笑道：“為著騎馬方便?！?/br>
    河西郡主道：“我聽說公主總是騎馬，從來不坐車。”

    “那是瞎說?！敝x玉璋道，“下雨下雪，我肯定坐車的。我又不傻。”

    眾女都笑了。

    河西郡主也笑了，覺得謝玉璋又好看說話又有趣，且她氣質(zhì)上與崔、鄧二妃的端方又不同，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讓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絲向往。只可惜自己做不到。

    她又問：“公主為什么這么愛騎馬呀？”

    謝玉璋道：“在草原上習(xí)慣了親眼看風(fēng)景，看道路，回來云京便也不愿意再被困著、憋著了。”

    崔、鄧二妃都凝目看她，目光中若有所悟。

    河西郡主聽說過她的事，覺得自己提起了她不快的往事，微感歉意，又不知該如何說。

    謝玉璋暗暗咋舌，李珍珍這么潑辣的人，生出來的女兒竟是這樣的性子。這是隨誰呢？難道是隨了父親？

    她笑道：“郡主不知道，草原上連綿起伏，特別開闊。天很藍(lán)，云很低，看著很舒暢。”

    河西郡主看她不介意，松口氣，忙道：“我記得河西天也很藍(lán)，云也是很低。到了云京這里，就不一樣了?！?/br>
    謝玉璋道：“正是呢。但是哪里又能比得上云京的繁華，正是各有長處呢。”

    李固到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和和美美、熱熱鬧鬧的場景。簡直是世間男人都再喜歡不過的和諧美滿。

    他落了座，問毛夫人：“可是為郡主附學(xué)之事？”

    毛夫人恭敬道：“正是，來和娘娘商量郡主要上的課程?！?/br>
    李固道：“對她與旁人一視同仁，嚴(yán)格些。若淘氣，來告訴我?！?/br>
    眾人都笑，毛夫人笑著福身：“是，定不叫郡主空耗時光。”

    李珍珍臉上笑意更盛。

    李固越是這樣，越顯示重視囡囡。否則要是毫不在意，誰管她是否荒廢光陰呢。

    河西郡主忙道：“舅舅，我不會淘氣的?！?/br>
    李固道：“最好別叫我知道，否則讓你七舅打你手板。”

    所有舅舅里最不正經(jīng)的就是七舅舅李衛(wèi)風(fēng)了，叫他負(fù)責(zé)打手板就明晃晃是放水了。

    眾女都笑。河西郡主也歪在母親身上羞赧地笑起來。

    河西郡主在李固面前也是這么放松，可見小孩子內(nèi)心里其實(shí)很是知道誰對自己是真好的，可見李固對“家人”，正如李衛(wèi)風(fēng)說的，是極好的。

    謝玉璋一雙妙目將一切收在眼底。

    有幸做他“家人”的人，真是幸運(yùn)。

    待眾人自李珍珍處散了，崔賢妃回到自己宮里，貼身的宮人忍不住道：“那永寧公主總來宮里?！币粋€月都來了三回了。

    崔賢妃道：“她與貴妃有舊。”

    宮人說：“她生得這樣美，娘娘還是得防?！?/br>
    崔賢妃責(zé)備宮人：“休得胡說，徒惹人笑?！?/br>
    鄧淑妃處，也差不多。

    鄧婉道：“防什么防？防了她難道沒有別人了？這等事，根子原就不在女人身上。什么時候她入宮做了妃嬪，什么時候再來跟我談‘防’談‘斗’?！?/br>
    心腹道：“可貴妃娘娘那意思……”

    鄧婉冷笑道：“李珍珍再怎樣，也不是皇后。不是誰都會順?biāo)囊?。永寧公主一個前朝公主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在云京立身，豈是認(rèn)她搓扁揉圓的？且看吧。別人家公主穩(wěn)若泰山，我們在宮里先急了眼，那不正是順了李珍珍的意思了么?！?/br>
    她又自言自語：“這等事，說到底，還是看陛下的。這后宮，是陛下的后宮，不是她李珍珍的后宮?！?/br>
    心腹不敢再說，心里卻想，永寧公主有傾國之色，陛下也是男人，如何會不喜歡。這種事若指望男人，還不如指望母豬能上樹。

    林斐到永寧公主府玩，謝玉璋對她說：“皇帝這個人，其實(shí)真的挺好的。”

    林斐似笑非笑。

    謝玉璋認(rèn)真道：“我是就事論事。對啦，你的旌表如何了？”

    林斐道：“掛在堂上供起來了，叔叔嬸嬸都很高興呢?！?/br>
    所謂旌表，是朝廷、官府對忠孝節(jié)義之人的表彰，或是牌坊，或是匾額。

    前些天李固給林斐的匾額賜下來了，李固親提的“義烈”兩個字。

    “都說陛下不愛題字，我竟成了大穆朝開國以來，第一個得天子御筆親提牌匾之人?！绷朱车?，“是你求的吧？”

    謝玉璋：“嘿嘿嘿嘿?！?/br>
    林斐失笑：“何時求的？”

    謝玉璋道：“便是那日跟他談好每月兩日入宮給貴妃請安。我想著反正都是談條件，就一起求了吧?！?/br>
    林斐問：“你一求，他便應(yīng)了？”

    “才沒有?！敝x玉璋道。

    皇帝說：我的字不好看。

    永寧公主理直氣壯道：可以去問問，整個云京誰敢說陛下的字不好看？

    皇帝便笑了。

    皇帝還很年輕，當(dāng)把過往都放下，都釋然，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第117章

    天氣日漸轉(zhuǎn)暖。

    二月十三，王忠晚秀先回來了。

    王忠的隸屬關(guān)系雖然已經(jīng)從公主衛(wèi)隊(duì)里挪出去了，但他們還沒搬，都還暫時住在公主府里。

    謝玉璋使人拿了點(diǎn)心和糖果給晚秀的兩個孩子，關(guān)心起王忠家里來。

    “都好，都好。”王忠道，“爹娘都硬朗呢，弟弟也娶了新婦了，孩子都會跑了?！?/br>
    晚秀只神情淡淡不說話。

    謝玉璋就先打發(fā)了王忠，把晚秀單獨(dú)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