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冰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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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詞話》未殺青時,蘇佑還是個面容與演技俱都稚嫩的新人。這圈子里名氣地位就是一切,還沒熬到出頭日,就永遠(yuǎn)要彎腰弓背聽候掌權(quán)者有意無意的磋磨戲弄。 因一場哭戲的情緒不到位,彼時四十出頭的著名女導(dǎo)演冷著臉叫了“卡”,走到蘇佑跟前,抬手便是幾個響亮的耳光。力道巧妙,不至于rou痛或臉腫,卻讓剛過十九歲的他難堪得只想縮成一縷煙鉆入地縫。 他還記得女導(dǎo)演的表情,一丁點淡淡的笑意,虛假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問他——現(xiàn)在能哭出來了嗎? 四年后的一檔訪談節(jié)目上,主持人有心要拿這段舊事做噱頭,問蘇佑當(dāng)時心情如何。他已經(jīng)能端出溫文爾雅的姿態(tài),只說那時突然想起許久未見的父母,嚴(yán)苛或許算是一種特殊的關(guān)愛。 然后主持人夸張做作地拍著手,大贊他懂事成熟。 蘇佑暗覺可笑。年少時候多的是血氣和沖動,哪懂得什么理解和寬容?若說十九歲的蘇佑似乎表現(xiàn)得鎮(zhèn)靜過頭,不過因為早早學(xué)會收斂情緒,那一刻的憤懣或?qū)擂危约呵宄秃谩?/br> 誰讓他是被無數(shù)人注視仰望的蘇佑,永遠(yuǎn)不能亂了方寸,至少表面上得做到十足沉穩(wěn)。這些日子里多少焦慮或思念,絲絲縷縷繞指尖,無處可說。深夜擁被躺在一片混沌黑暗中,也只能默默嘆息。 總算知道相思多蝕骨,直讓他五內(nèi)酸澀難平,黯然悱惻。 從薛嫣那兒得知了卓靜言的下落,蘇佑卻不能即刻出發(fā)去尋人。第二天的工作早有安排,之后三個月行程也都已經(jīng)提前敲定。一支廣告的拍攝將將占去翌日的整個白天,晚飯還得在飛機上解決——某衛(wèi)視的綜藝宣傳片選在海南開拍,累得林湘和阿青跟著他從攝影棚出來,又要馬不停蹄往三亞飛。 航程并不算短,抵達(dá)鳳凰機場已是晚上九點過。習(xí)慣了快節(jié)奏工作的林湘都覺得疲憊不堪,只能口罩遮面,強打精神跟在他身邊。出了閘口照舊有粉絲列隊迎接,好在這次似乎有后援會組織,一群小姑娘手挽手組成單薄的人墻,硬生生給他劈開一條尚算暢通的道路。因為沖在前線為偶像艱難開路,那一張張臉上都溢著驕傲而興奮的紅光。 蘇佑一反常態(tài)地保持沉默,外套帽子扣下來遮住大半張臉,背著雙肩包快步往前走。 “大家都注意安全啊,不要擠,不要擠?!?/br> 林湘明知他為什么不言不語,又不好當(dāng)著眾人去勸,只得大聲提醒人墻后不斷沖上來的粉絲別擁擠。 “蘇總怎么了……好像很不高興……” “對啊,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絮絮討論的聲音斷續(xù)傳過來,阿青輕輕扯了扯蘇佑的衣袖示意他慢點走,和粉絲多聊幾句。他沉郁面色不改,腳下也未作半刻停留,直到大步走近保姆車邊才回過頭,對著身后跟隨的粉絲揮揮手,嘴角彎了彎:“謝謝大家,都早點回去休息吧?!?/br> 那笑容實在很淡,看起來便顯出些懶散的漫不經(jīng)心。但這難得的一回敷衍表情,反而更令人生出一點額外的驚喜與心動。 “砰?!避囬T迅速合上,一并擋去了外面的燈光和目光。 蘇佑仰著頭靠在椅座中,兩扇睫毛闔下來,假寐一樣靜默。 “沒事兒吧???”林湘瞟著他。 暗地里一刻不停地盤算著某件事的蘇先生微微抬起眼皮,從鼻子里嗡噥著“嗯”了聲。 “拍到幾點?” 林湘在這行十幾年畢竟不是白干的,大腦早就精密得像計算機一樣,準(zhǔn)確儲存著公司所有藝人的時間表:“這次時間安排得很緊,連個酒店都沒給定——現(xiàn)在咱先去攝影棚拍幾組節(jié)目造型,拍完差不多也快天亮了,然后就去海邊趕日出時間拍外景。整個計劃是到下午四點結(jié)束,下個通告是后天晚上從北京出發(fā)去日本的雜志拍攝,晚上八點半的航班?!?/br> “又要通宵了,”阿青長吁一口氣,“明天下午拍完了你就多休息會兒吧,到后天出發(fā)……還有一天多可以補個覺呢?!?/br> 蘇佑仍半瞇著眼,因為仰著頭的緣故,下頜線條在光影明滅里有一種冷峻的美。他的聲音透著nongnong的倦?。骸拔叶嗣魍淼臋C票到昆明,我一個人去,后天——會準(zhǔn)時去日本的?!?/br> 林湘與阿青默默對視,都從對方眼里看到幾分了然。 除了卓靜言,還有什么理由會讓蘇佑變成這樣? 可是似乎也找不出什么拒絕的理由,林湘只能撫著額頭順?biāo)浦郏骸叭グ?。?/br> 近年的綜藝節(jié)目走向漸漸不太對勁,追求吸睛的噱頭成了首要任務(wù),連帶一眾明星也要在花式百出的游戲里不斷挑戰(zhàn)自己的各種極限。還未到正式開拍,單單一個宣傳片就已經(jīng)把眾人折騰得精疲力盡。 蘇佑作為最當(dāng)紅的焦點人物,海報排位第一自不用說,連片子拍攝時也要格外吃些苦頭。畫面稍有瑕疵便要重來,一遍一遍又一遍,他也不吭聲,在鏡頭前反復(fù)來回地跑,直到日頭落了海才算完成。 那邊導(dǎo)演剛喊“收工”,他便轉(zhuǎn)著圈兒對工作人員彎腰致謝,然后接了林湘遞來的車鑰匙就往外走。 “注意時間?!绷窒嬖谒砗蟮吐暤?。 他腳下一滯,點點頭:“好?!?/br> 林湘站在原地看他大步走遠(yuǎn),依舊挺拔瘦削的背影,漸漸便沒入夜的墨色中,消失不見了。 颯颯的風(fēng)聲和著海浪聲中涌入耳中,蘇佑手心里緊緊捏著那把車鑰匙,像捏著個裹了炭的冰錐子,涼得刺骨,又guntang得要熔入皮膚血rou。 我來了,我?guī)阕摺?/br> 蘇佑已經(jīng)很久不曾獨自出行,為不惹人注意穿了一身黑,還用口罩帽子遮去大半張臉。一切還算順利,除了過安檢時被工作人員上下打量好幾遍,并沒引起其他人的關(guān)注。 抵達(dá)昆明時正好剛過十一點,云貴高原的夜有些涼,他裹緊外套疾步走近路邊一輛黑色吉普。只見駕駛座那側(cè)窗戶大開,探出只夾著香煙的左手,一點猩紅的火光像烙在夜幕里的星子。 他走過去,拉開門坐上了副駕。 “走?!?/br> “喲呵,挺準(zhǔn)時的啊。怎么就你自己來了,行李不帶,助理也不帶?”駕駛座上曬得黝黑的中年男人轉(zhuǎn)頭望他,收回夾煙的那只手,方向盤麻利地一打便往機場外拐去。 蘇佑并著兩指揉揉眉心,半晌才吐出兩個字:“私事?!?/br> 連續(xù)快四十六個小時沒合過眼,兩天里輾轉(zhuǎn)跑了三個城市,全身都僵硬酸疼,像拆散開來又重裝一遍。但心頭仍舊按捺不住地涌起興奮,難以言述的澀重的感情像熔巖流過四肢百骸,支撐他疲憊已極的身體,也支撐他全部的精神與意志。 越是靠近,便越是等不及地想要見她。薛嫣的話只撥散了幾重云霧,關(guān)于卓靜言,他還有很多事情要當(dāng)面問個清楚痛快。 但那些問題又或者只能算作個幌子,千里迢迢而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想見她而已。 “最近工作不忙了?不說還拍節(jié)目呢么,順道的事兒……怎么不把湘湘帶過來?”開車的男人拿余光瞥他兩眼,見他面色疲倦,便遞了支煙過來。 林湘是個超級工作狂,直到如今還沒在任的正牌男友。這位把她名字叫得很親熱的司機先生,正是大她八歲的親哥哥林嘉楠。和林湘很不一樣,林嘉楠做著自由攝影師的職業(yè),行事處處都帶著那么些隨心所欲。比起meimei昏天黑地全國跑的忙碌生活,他選擇長居云南,高興了就背著相機去茶馬古道或多依河邊拍個十天半月,不高興就貓在暗房里一天一天地沖洗膠卷。 蘇佑和他有過數(shù)面之緣,交情深淺無關(guān)見面次數(shù),聊得投機便成了朋友。這次來昆明是臨時決定,下了飛機也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關(guān)鍵是后面幾百里山路。夜深人靜時候,如若沒有熟人開車引路,他沒有十全把握能在回北京之前找到她。 所幸還有林嘉楠,雖然這年近四十的獨身男人時常吊兒郎當(dāng),大體上還算是靠譜。而此刻林先生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很頑強地橫在他眼前,指尖還夾著那支皺巴巴的香煙。 蘇佑失笑搖頭,推開他的手:“抱歉,我還沒學(xué)會?!?/br> 對方“嗤”了聲,把煙別到自己耳后:“我這不怕你待會兒頭暈么,這兒山路比不得咱北京大馬路四平八穩(wěn)。再說那地兒遠(yuǎn)倒不遠(yuǎn),就有點兒偏而已。你綁好安全帶睡一覺,一會兒就到——” 言畢腳下油門一踩,黑色吉普就像一頭獵食的豹,縱身躥入了濃厚的夜色中。 ———————— 即將會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