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論道

    一葉孤舟，兩人小酌。

    「你知我要來？」

    端著青瓷酒杯，丁壽微詫。

    「一路躡尾隨行，賢弟辛苦。」

    王守仁舉杯示意。

    丁壽一笑，將杯中溫?zé)岐q存的女兒紅一飲而盡。

    「不怕酒中有毒？」

    王守仁眉梢笑意隱隱。

    「小弟只怕酒中無毒。」

    丁壽回道。

    「哦，這是為何？」

    「劉公與我有恩，伯安兄待我有義，酒中若有毒，小弟便可一了百了，省卻

    左右為難之苦?！?/br>
    「卻是不巧，」

    王守仁遺憾地搖首，「這酒怕是教賢弟失望?！?/br>
    「至少，伯安兄沒教小弟失望?！?/br>
    吃定王守仁人品的丁壽，得便宜賣乖。

    「愚兄卻對賢弟失望得很?！?/br>
    王守仁肅容正色道；「閹豎弄權(quán)，自來從無善終，南山少年得志，允文允武

    ，又得陛下信重，正是建功立業(yè)之時，何以依附權(quán)閹，做此助紂為虐，朝野側(cè)目

    之行徑。」

    「建功立業(yè)？」

    丁壽一聲冷笑，放下酒杯，道：「適才伯安兄所吟，可是王威寧的詩句？」

    不知因何扯開話題，王守仁還是點頭承認。

    「王襄敏文韜武略，世之良將，其詩文雄邁跌宕，聞?wù)呓忸U，為將則動有成

    算，出奇制勝，紅鹽池一戰(zhàn)，驅(qū)逐套寇；奇襲威寧海，小王子僅以身逃；踏破賀

    蘭山，揚威邊塞；戎馬半生，勝七十余戰(zhàn)，以文臣之身武功授爵，附王靖遠之驥

    尾，愚兄心向往之久矣。」

    王守仁興致正高，忽見丁壽笑容古怪，「怎么，可是愚兄說的有何不對？」

    「兄長言之有理，可小弟記得當(dāng)年收復(fù)河套之前，似乎朝中對王襄敏持重之

    說頗有非議，交相彈劾，即便后來一戰(zhàn)功成，安定西陲，王襄敏也是有功不賞，

    為白恭敏等名臣所抑，此做何解？」

    這些事間隔不遠，王守仁也不能否認，皺眉道：「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

    待七年期。王襄敏正是不畏人言，初心不改，才有后來橫刀躍馬，馳騁沙場之功?！?/br>
    「小弟以為不然，若非幸遇伯樂，縱是絕世良才，怕也就此明珠蒙塵，李廣

    難封?！?/br>
    王守仁眉頭皺得更緊，「賢弟是說——汪直？」

    丁壽輕笑，「何止一個汪直，王襄敏初若不逢汪直，何以有威寧海之功；后

    若不依附李廣，怎有賀蘭山大捷……」

    「便是當(dāng)年的王靖遠，也是借王振之力，才有麓川之役，換來數(shù)十年的南疆

    安定?！?/br>
    丁壽笑意更濃。

    「依你所言，大丈夫必要依附中使，才可建功立業(yè)？」

    王守仁一聲冷笑。

    「依附內(nèi)宦未必成事，可僅靠左班，壞事十之八九?！?/br>
    丁壽理所當(dāng)然道。

    見王守仁要出聲反駁，丁壽立即搶聲道：「非是小弟偏頗，伯安兄細細算來

    ，汪直遭貶，朝臣隱瞞大同敗績真相，將王襄敏奪爵除名，逼得他險些自盡；李

    廣身死，科道言官劾其黨比，一代良將最終飲恨而終；當(dāng)年主張退兵安南，力阻

    征伐麓川的，豈不正是內(nèi)閣三楊?！?/br>
    「當(dāng)時北虜猖獗，國用不足，三楊也是無奈之舉。」

    王守仁覺得應(yīng)該為那三位老前輩說句話。

    「或許吧，可造成那番局面又是誰人之過呢？」

    丁壽眨眨眼睛，詰問道。

    「難道全歸咎于三位前輩，這未免欲加之罪?！?/br>
    王守仁顯然不同意丁壽的觀點。

    「三楊歷經(jīng)永樂、洪熙、宣德、正統(tǒng)四朝，位居臺閣重臣，既受國恩，又承

    繼太宗武烈之威，本該宣揚德化，造福黎庶，開疆拓土，七海稱雄，可這三人卻

    不修私德，子孫貽禍地方，放棄交趾，南遷奴兒干，停下西洋諸事，顛倒是非，

    混淆黑白，一味以粉飾太平，超拔翰林為己任，哼，內(nèi)不能修身齊家，外不能治

    國平天下，那點子男兒血性全他娘用在逼宮嬪殉葬上了……」

    丁壽越說火氣越大，直接就爆了粗口，繼承了這具身子的記憶，紅旗下培養(yǎng)

    出來的三觀又沒中封建余毒，算是知道這三個被明朝文官們推崇備至的內(nèi)閣標(biāo)桿

    組合算什么玩意了。

    圖縮水可以說能力不行，受人賄賂這事大哥不說二哥，丁二也沒什么資格

    鄙視人家，可逼活人殉葬那可就是純粹的反人類行為了。

    太宗、宣宗、仁宗，大明朝僅有的三次殉葬全是這三個老家伙在內(nèi)閣時玩出

    來的，這點揍性連特么元清都不如，還有臉稱什么狗屁‘賢相’。

    （注：朱元璋死后人殉的說法萬歷朝才出現(xiàn)，然后其他的民間野史一本抄一

    本，一直抄到里，二爺如今的記憶還沒受污染）「幸得他們死得早，不

    然皇明圖還不知蹙縮成何等樣子，呸，也敢稱之盛世，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br>
    雖盡東海猶有邊，有著后世領(lǐng)土觀念的丁壽，對這被文官吹上天的三位楊爺

    ，真恨得牙癢癢。

    「南山，慎言?！?/br>
    丁壽的話頭已經(jīng)開始直指仁宣之治，王守仁心覺不妥。

    「伯安兄別攔著我，小弟不吐不快，心里話憋著太難受。」

    丁壽而今卻止不住了。

    「先皇御宇十八年，垂拱而治，結(jié)果天災(zāi)人禍不絕，九邊烽煙四起，天下府

    庫空虛，京畿盜賊橫行，所謂正人盈朝，國事糜爛至此，縱使劉、謝復(fù)位，又能

    如何！」

    眼看這大明朝三位圣君和眾位賢相被貶得一文不值，王守仁卻聽不下去了，

    他少時也常作驚人之語，可這位說的已經(jīng)是大逆不道了，大明朝再不因言獲罪，

    當(dāng)皇帝的脾氣再好，可以不計較你罵他，唯獨祖宗這一條不能忍，余姚王家可是

    一大家子人呢，這位嘴上沒把門的，這江面雖說夜深人靜，那杭州城離得可不遠

    ，萬一隔墻有耳，陽明先生不覺嵴背發(fā)涼。

    「賢弟，可知‘此君’？」

    可憐陽明先生此時只有硬拗了。

    正嘚啵個不停的丁壽被勐然打斷，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何可一日無此君邪！」

    王守仁指著一旁的竹爐笑道。

    丁壽豁然，「伯安兄是說竹子啊?！馆d王徽之寄居空宅，便令種竹。

    或問其故，徽之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后世便以‘此君’為‘竹

    ’代稱。

    「愚兄年少曾有一趣事……」

    為了能讓丁壽老實閉上嘴巴，王守仁將自己格竹那點往事交待個底兒掉。

    丁壽果然來了興致，‘陽明格竹’在后世大名鼎鼎，和當(dāng)事人對面相談，機

    會不可錯過。

    「伯安兄欲從‘格竹’以求致知，可格出些什么來了？」

    丁壽好奇。

    王守仁頹唐搖頭，「圣人不易做，一無所得?！?/br>
    「哦？」

    丁壽詫異，隨便找個人來對著竹子也會有不少想法，王陽明看了七天竟會一

    無所獲。

    「竹之何用？」

    丁壽問。

    「樓臺庭柱，牧笛洞簫入垂簾。造福何論早晚？成材勿計后，鱗爪遍人間?！?/br>
    王守仁答。

    「竹之韻？」

    「凜凜冰霜節(jié)，修修玉雪身。便無文與可，自有月傳神。」

    「竹之節(jié)？」

    「脩脩稍出類，辭卑不肯叢。有節(jié)天容直，無心道與空?！?/br>
    「伯安兄博古通今，看出如此多的道理，還說一無所得?！?/br>
    丁壽不解。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br>
    王守仁默不作聲，拎起酒壺，為自己與丁壽再度斟滿，帶著幾分迷茫道：「

    我之所見，不過法身般若，如何能達晦翁所說‘無極太極’之境，實在百思不得

    其解。南山可有言教我？」

    「我？」

    丁壽失笑，「伯安兄身兼儒釋道各家之長，小弟才疏學(xué)淺，何敢妄言?！?/br>
    「身在山中，難免為云霧所迷，南山站在山外，又無名教桎梏，當(dāng)另有高見。」

    格竹一事困擾王守仁十多年，真心期望這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老弟能給出

    些新的見解。

    「朱子所謂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格有理?！?/br>
    丁壽微笑，「小弟以為，這關(guān)鍵還在一個‘格’字上?！?/br>
    「愿聞其詳?！?/br>
    「云：格，量度之也。」

    丁壽側(cè)臥船頭，將手伸入江水，感受著徹骨寒意，「大江旦夕東去，草木歲

    歲枯榮，莫不蘊含其理，審度量之，于草木昆蟲之微，漸進求知，一事不窮，則

    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闕了一物道理，積少成多，豁然貫通，終究無極太極

    之理?！?/br>
    「人力有窮，天下萬物之理如何盡格？」

    王守仁擰眉沉思。

    「確是不易，可已有人先晦翁百年親身履踐。」

    「何人？」

    王守仁急聲問道。

    「伯安兄的一位同鄉(xiāng)——夢溪丈人?！?/br>
    丁壽似笑非笑地回答道，相比名留青史，沉括可是名標(biāo)宇宙的人物，這種借

    用后世思想理論來和當(dāng)事人拆招的感覺真好。

    「沉存中？！」

    「怎么，伯安兄也因沉夢溪構(gòu)陷蘇東坡一事鄙薄其為人？」

    丁壽也擔(dān)心老沉的為人不夠有說服力。

    「所載此事不可考，年月先后差池不合，宋人李燾《續(xù)資治通

    鑒長編》中雖作援引，但附注標(biāo)明?！?/br>
    王守仁看向丁壽的眼神帶了幾分不滿，語重心長道：「賢弟，讀書切忌一目

    十行，囫圇吞棗，治學(xué)需謹慎才是?！?/br>
    「伯安兄教訓(xùn)的是?！?/br>
    丁壽尷尬地摸了摸鼻子，ＮＮＤ，就知道散文作家寫的東西不能信。

    「伯安兄當(dāng)知，沉夢溪博學(xué)善文，改浮漏測冬至日長，分層筑堰測得開封和

    泗州之間地勢相差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見群山而知滄海桑田，于天文、方志、

    律歷、音樂、醫(yī)學(xué)卜算無所不通，皆有所論著，可謂無物不格，無理不知?！?/br>
    二爺狡猾地將科學(xué)‘物理’與哲學(xué)抽象混為一談。

    王守仁點頭，「晦翁講學(xué)亦常引之語，以沉存中所言為善?！?/br>
    納尼，那個‘存天理滅人欲’的朱老夫子還對有深入研究，丁

    二瞬時石化。

    丁壽不知道的是，朱熹不但是最重視沉括著作的科學(xué)價值的，也是宋代學(xué)者

    中最熟悉內(nèi)容并能對其科學(xué)觀點有所闡發(fā)的一人，「日月之說，沉存中

    中說得好，日食時亦非光散，但為物掩耳」。

    「朱子言為此學(xué)而不窮天理、明人倫、講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

    一木、一器用之間，此是何學(xué)問？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炒沙而欲成其飯也?！?/br>
    王守仁仍是不解，丁壽并未給出讓他滿意的答桉，「沉存中雖與晦翁之說多

    有契合，但其‘理’并非朱子所言之‘太極’。」

    「小弟怕是教兄長失望了。」

    丁壽懶洋洋地躺在船頭，「朱子格物致知為窮天理，成圣賢，小弟既有口腹

    之欲，又有寡人之疾，不曉太極天理，入不得圣賢。」

    「食色性也，晦翁也將飲食男女視之為天理，但貪美食，三妻四妾，便是人

    欲了。欲多傷神，倘一國之君如此，社稷更是危矣。豈不聞吳王好劍客，百姓多

    瘡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br>
    王守仁道。

    「朱子言仁義禮智，君臣父子俱為天理，稱三代以天理行，卻不知天下人誰

    又愿回三代之世?！?/br>
    作為鍵盤俠出身的丁二，噴起儒家集大成者的朱熹毫無心理壓力，反正周圍

    又沒別人，過了今夜二爺?shù)恼f的話一句不認。

    「上古之世，貴為帝王尚腓無胈，脛無毛，天下人無所爭，故其不爭，三代

    圣王櫛風(fēng)沐雨，若不作功業(yè)，何以能成天地萬物？不計得失，何以能有仁義？」

    「東周列國，群雄并起，凡有血性，皆有爭心，黎庶苦不堪言，若無功業(yè)之

    念，何有百家爭鳴之盛況？秦國‘設(shè)民所欲，以求其功’，一掃六合，終此大爭

    之世?！?/br>
    「朱子謂漢唐之君全體只在利欲上，此話不錯，漢家制度，以霸王道雜之，

    遂有泱泱四百年強漢基業(yè)；唐太宗行事無一不出于人欲，卒創(chuàng)貞觀盛世；本朝太

    祖若只講義理，此時你我怕仍在蒙元暴政治下。」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千百年間，百姓若只想兩餐一宿，牽

    補度日，萬物何以阜藩，所謂的‘道’不過無本之木，又何以長存？」

    王守仁緘默片刻，展顏道：「義利雙行，王霸并用，南山是龍川先生門徒？」

    「小弟誰也不信的，只不過凡事愛做個比較?！?/br>
    丁壽開懷一笑，「圣賢之言未必全對，朱子之理也未見便是天理，伯安兄欲

    要致知，不妨拋開晦翁所說，想想以何物來‘格’才是?！?/br>
    「天有天道，物有物理，無器物量度，談何格物？子衡兄為證雪花六出，以

    冬春之雪相度，沉夢溪展窺管觀極星，伯安兄卻以rou眼靜觀，又如何能格出道理？」

    王守仁靜忖良久，突然展顏一笑，「不錯不錯，以rou眼觀相能得出什么理來

    ，天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觀

    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莫不有性，莫不有命，以心觀之，心即是理?！?/br>
    「一葉障目，心性不明，則說翠竹著翠竹，說黃花著黃花。孟子曰：不慮而

    知，其良知也。存天理，致良知，明心見性，則法身無相，般若無知，翠竹也好

    ，黃花也罷，其理自明?！?/br>
    我說什么了，什么法身般若，明心見性，你一介儒生改參禪了么，丁壽腦袋

    上頂著幾個大寫的問好，不明所以。

    王守仁指天畫地，喜不自禁，深深一拜，「賢弟別出機杼，字字珠璣，愚兄

    茅塞頓開，這格物之功，還要在身心上做，請受一拜。」

    這算什么，龍場悟道改為錢塘悟道么，原想把這位歷史上的主觀唯心大神往

    唯物上拉一把，算計著能不能改變些大明朝的自然科學(xué)環(huán)境，沒想到適得其反，

    被歷史巨大車輪正面碾壓過去的丁二，欲哭無淚。

    「朝聞道，夕死可矣。愚兄心中無憾，賢弟可以動手了。」

    行罷禮的王守仁直起身來，坦然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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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七章·噩耗

    「動手？動什么手？」

    丁壽眨巴眼睛問道。

    「賢弟適才還左右為難之事，從京師千里隨行，南山總不會只為了江畔小酌

    吧？」

    王守仁眼神清明，無畏無懼。

    看著引頸就戮的王守仁，丁壽嘿然，半晌才道：「伯安兄有何心愿未了？」

    王守仁眼神中閃過一絲飄忽，一個明眸善睞少女倩影突然浮現(xiàn)心頭。

    丁壽見王守仁臉色有異，「伯安兄？」

    「無事?！?/br>
    王守仁收攝心神，強自一笑，「說來愚兄與王威寧還有一段淵源，余幼時曾

    夢王襄敏贈劍，入仕后又恰奉旨督修其佳城，陵寢造畢，威寧家人果以襄敏公生

    前劍書饋貺，竟與少時夢境相符?！?/br>
    王守仁從船頭取出一個包裹，并一把寶劍遞與丁壽。

    「賢弟既有建功立業(yè)之心，愚兄便將此劍轉(zhuǎn)贈，希南山勿使寶劍蒙塵，名將

    遺羞。」

    丁壽見此劍長約三尺，劍鞘有七星點綴，紋飾精美，古意盎然，‘嗆啷’一

    聲抽劍出鞘，俯視劍身，如登高山下望深淵，飄淼深邃彷佛有巨龍盤臥，冰冷徹

    骨，寒光逼人。

    「好劍?！?/br>
    丁壽由衷贊嘆。

    「此劍相傳乃歐冶子所鑄，名為‘七星龍淵’，原為伍子胥所有，后幾經(jīng)輾

    轉(zhuǎn)，據(jù)說曾為武當(dāng)三豐祖師佩劍，不知威寧有何機緣得到此劍，想是名劍有靈，

    擇主而事?！?/br>
    王守仁仰天一嘆，不知感懷自身，還是悲慨英雄末路，「襄敏手書兵法同贈

    賢弟，待賢弟來日大展鵬圖，追亡逐北之際，愚兄雖在幽冥，亦當(dāng)含笑同賀?！?/br>
    見王守仁將身后事一一交托，丁壽盡數(shù)接過，又道：「兄長慷慨就義之際，

    可有言語留與世人？」

    王守仁默忖片刻，灑然一笑，「賢弟，借劍一用?！?/br>
    三尺龍淵出鞘，王守仁騰空而起，只聽‘嗤嗤’之聲不絕，石壁碎塊紛紛落

    下，幾行大字躍然而出，筆力雄健，劍氣森然。

    最后一筆寫罷，王守仁手掌在石壁上一撐，翻身而下，輕輕巧巧落在船頭。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百年臣子悲何極，夜夜江濤泣子胥?！?/br>
    丁壽輕吟壁上詩句，頷首道：「恣肆峭拔，意勢酣暢，好字，好詩，好功夫?！?/br>
    轉(zhuǎn)視王守仁，丁壽道：「小弟不才，今日便觍顏向伯安兄討教幾招?！?/br>
    「討教？」

    王守仁微微錯愕，「從何說起？」

    「小弟的輕身功夫自問有幾分火候，竟被兄長輕易識破，」

    丁壽又一指壁上刻字，「不談書法筆力，僅憑一口內(nèi)息寫下如此筆意的石崖

    刻字，伯安兄內(nèi)力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你我之間，勝負猶未可知。」

    將龍淵丟回丁壽，王守仁拍拍手掌，搖頭道：「微末小技，怕是當(dāng)不得堂堂

    緹帥的三招兩式?！?/br>
    「有此神技，兄長何必自謙，不知師出何門，可否見告?！?/br>
    丁壽也是納悶，如果這位也是從書卷中得來的武功，那他回身就去拜孔圣人

    ，這年頭也沒有練武之人的活路了。

    「我也不知?！?/br>
    王守仁皺起眉頭，似乎陷入沉思。

    見丁壽豎起眼睛，王守仁解釋道：「愚兄于洪都與拙荊成婚之日，夜游鐵柱

    宮，偶遇一游方道人，徹夜長談，得傳吐納導(dǎo)引之術(shù)，十余年來修習(xí)不輟，才有

    今日之境?！?/br>
    「當(dāng)日午門廷杖……」

    丁壽沒工夫八卦新婚之夜你個新郎扔下新娘子跑去和道士談心是什么原因，

    只是拋出了自己的疑問。

    王守仁點頭，「區(qū)區(qū)胎息之術(shù)，教賢弟見笑了。」

    「此功與我已無用處，若賢弟有這雅興，便一并拿去吧?！?/br>
    王守仁從袖中取出一幅絹帛，遞了過來。

    丁壽小心接過，一夜授藝，便有如此成就，要么帛中所載神功非凡，要么—

    —別要么了，肯定有王守仁天賦過人的因素。

    王守仁兩袖一振，「愚兄如今身無長物，諸事交待已畢，但請錦衣緹帥送上

    最后一程?！?/br>
    丁壽將絹帛收好，聞言故作驚訝道：「小弟幾時說過要取兄長性命？」

    此時換做王守仁驚愕，「賢弟不取我之性命，又如何向劉瑾復(fù)命？」

    「那是小弟的問題，不勞兄長掛心?！?/br>
    「劉瑾熾焰正張，杖殺言官，罷斥部堂大員如逐豕犬，賢弟拂逆其意，縱有

    圣上恩寵，怕也難以善了?！?/br>
    王守仁憂心忡忡道。

    「伯安兄以誠待我，我又何妨擔(dān)些干系?！?/br>
    丁壽依舊笑得沒心沒肺，「蔣子修一死為天下士大夫存三分顏面，小弟便舍

    生為華夏多留一文脈?！?/br>
    王守仁更加疑惑，「南山對古之先賢、當(dāng)世名臣多有非議，為何獨對愚兄青

    眼有加？」

    「今日未成圣賢，未必來日不成圣賢。大明江山如畫，小弟只待來日重逢，

    伯安兄一展長材，以經(jīng)綸之手，妙筆繪春秋。」

    一番話說得王守仁逸興橫飛，「好，你我便擊掌為誓，共待來日?！?/br>
    「一言為定?！?/br>
    三掌擊過，丁壽忽然道：「不過小弟還有一事先要說明，勿謂言之不預(yù)?！?/br>
    王守仁不解，「何事？」

    「今兒晚上你給的東西，一樣也別打算再要回去?！梗喜?，百花洲。

    十里東湖，水光瀲滟，百花洲位于其中，由三座小島組成，島上花草豐盛，

    蜂飛蝶嬉，美不勝收。

    一座白墻黛瓦的二層院落坐落湖畔，挑檐翹角，畫梁朱柱，院內(nèi)綠樹成蔭，

    鮮花怒放，湖石點綴、曲徑通幽，恬靜典雅，盡得江南園林韻味。

    一陣銀鈴般嬌笑，一條倩影提著裙裾在懸嵌壁畫的空透廊廡中快步穿行，緊

    隨其后的，是一名身著五爪龍衣的青年。

    「慢些，小心別摔了?！?/br>
    面帶微笑的青年關(guān)切喊道。

    石榴裙角在廊柱下一閃，女子抱柱露出半張嬌靨，嬉笑道：「你倒是快些呀

    ，追不上便罰你作詩一首?！?/br>
    青年廣顙隆額，氣宇不凡，聞言眼珠一轉(zhuǎn)，笑道：「好，若是捉到便罰你賦

    詩。」

    「一言為定?！?/br>
    女子轉(zhuǎn)身閃入廊柱陰影內(nèi)。

    快奔了十幾步，不聞身后有人追來，女子疑惑地回頭張望，廊廡內(nèi)空曠無人。

    女子正在疑惑，忽覺腰上一緊，整個修長輕盈的身子被人從身后突然抱住，

    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還抓不住你?！?/br>
    「哎呀，你賴皮?！?/br>
    女子秀美姿容上泛起一絲甜蜜紅暈，掙扎了幾下，低聲道：「快松開，讓人

    看見成何體統(tǒng)?！?/br>
    「老夫老妻了，還懼怕人看?！?/br>
    青年笑著打趣，臉龐向妻子暈紅粉面上湊去。

    女子玉面生春，身子輕扭了下，不再掙扎，合上秋水雙眸，紅唇微張，只待

    君嘗。

    「王爺，王妃，您二位游春回來了。」

    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了二人好戲，女子急忙整理衣裙，男子羞怒地回首喝道

    ：「大膽，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了！」

    「奴婢不敢，是王府有人來找王爺，已經(jīng)候了一個時辰了。」

    侍女嚇得連忙跪下請罪。

    「哪個不曉事的奴才，讓他回王府等著，這杏花樓乃本王愛妃妝臺，沾染不

    得俗務(wù)?！?/br>
    侍女支支吾吾道：「是……是劉先生。」

    「這個，」

    青年滔天怒火頓時無法發(fā)作，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心境，「請劉先生先回王府，

    本王隨后就到?！?/br>
    「王爺，劉先生既來，必有要事，何必要他往返奔波，去見一見吧?！?/br>
    女子柔聲勸道。

    「愛妃你這里……」

    青年頗為不舍。

    「踏青半日，妾身也乏了，小憩片刻也好?！?/br>
    女子道。

    青年點頭應(yīng)允，吩咐道：「請劉先生到觀音亭敘話?！?/br>
    轉(zhuǎn)頭又不放心地叮囑道：「好好歇著，別貪玩。」

    目送青年遠去，女子轉(zhuǎn)身回了小樓，幾個侍女迎上行禮，在眾人服侍下?lián)Q了

    衣服，只披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紗半臂，掩住香肌雪乳，便來到了書桉前。

    吩咐侍女打扇研墨，女子鋪開一張一尺見方的韌白高麗紙，提起筆來默忖片

    刻，星波流轉(zhuǎn)，嫣然一笑，「有了?！梗^音亭內(nèi)，一名白袍儒雅文士頭戴

    綸巾，手持羽扇，四望湖光水色，怡然自得。

    「小王野游誤時，累得劉先生久等，還請見諒?！?/br>
    這青年正是封藩南昌的寧王朱宸濠，雖說還不到三十歲，論輩分卻是當(dāng)今皇

    帝朱厚照的叔公，卻對眼前文士以禮相待，未有絲毫傲慢之態(tài)。

    「不請自來，擾了王爺雅興，該是學(xué)生請罪才是?！?/br>
    文士欠身一禮。

    「不知先生有何要事？」

    朱宸濠問道。

    「李老先生傳來消息，南都大員又有變動?！?/br>
    朱宸濠蹙眉，「什么變動？」

    「因南京科道彈劾劉瑾一事，兵部尚書林瀚被牽連降官致仕，都御史陳壽上

    疏申救，系入詔獄，此外京師科道言官變動頻繁，屢有鎖拿下獄者，咱們所圖之

    事不宜輕動?！?/br>
    狠狠一捶掌心，朱宸濠憤憤道：「還指著這幫言官幫著造勢呢，而今倒好，

    以前的銀子都白花了。」

    「以前的銀子確是白送了不少，以后的嘛，可以花在刀刃上?！?/br>
    文士輕笑。

    「你是說——給劉瑾？」

    朱宸濠濃眉緊鎖，「他能幫上這個忙？」

    「而今劉瑾大權(quán)在握，府部等衙門稟報公事，盡候劉府門前，自科道部屬以

    下皆長跪見禮；大小官奉命出外及還京者，朝見畢后，必赴劉瑾處見辭；各衙門

    職官奏事，先將具紅揭的紅本章奏送劉瑾處，然后再給通政司上白本，有的奏本

    皇帝都未必看過，便已有旨從內(nèi)閣傳出?！?/br>
    朱宸濠‘哼’地一聲冷笑，「正德小兒這皇帝做得倒是輕松?！?/br>
    「是以學(xué)生和李大人以為，與其和風(fēng)細雨，不若一時傾盆，用足銀子，一舉

    功成?！?/br>
    「便依二位先生的意思辦吧。」

    朱宸濠點頭，「還有何事？」

    「還有一樁小事，兵部主事王守仁被貶往貴州龍場途中投江自盡?！?/br>
    「王陽明？他死了？」

    「只見他的冠履衣物浮于水上，還未撈到尸身，江畔石壁上有其留下的絕命

    詩，浙江藩臬各司及杭州知府楊孟瑛已于江上設(shè)祭。」

    「可惜了那份才名，還想拉攏他一番來結(jié)交天下士子呢。」

    朱宸濠透著幾分惋惜。

    「王爺愛才之心……什么人！？」

    文士突然暴喝，轉(zhuǎn)向亭畔花叢的眼神中神光凜凜，利如刀劍。

    「王……王爺，劉先生，是奴婢?！?/br>
    一名侍女跌跌撞撞地從花叢中摔了出來。

    「荷香？」

    認得這是自己王妃的貼身侍女，朱宸濠語氣放緩，「你來這里做什么？」

    「回王爺，王妃讓奴婢將這首詩送來，說是今天輸給您的?！?/br>
    侍女荷香舉起一張紙箋道。

    朱宸濠想起方才之事，不由莞爾，「呈上來吧?！?/br>
    「春時并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fēng)吹上海棠梢?！?/br>
    隨著朱宸濠徐徐吟誦，劉姓文士擊掌稱妙。

    「短短數(shù)言，賢伉儷并馬出游，賞花論詩的閑情逸致躍然眼前，這后兩句更

    是深得詠春詩三昧，王妃不愧當(dāng)世才女，出身大家呀?！?/br>
    聽人夸贊妻子才情，朱宸濠也是得意，吩咐道：「回去好好服侍王妃，就說

    這彩頭本王滿意得很。」

    眼見侍女退下，劉姓文士持扇躬身一禮，「學(xué)生恭賀王爺?！?/br>
    「劉先生這是何意？」

    朱宸濠不解。

    「有此內(nèi)助，王爺何愁招攬不得天下士子?！?/br>
    「你是說王妃？這成何體統(tǒng)。」

    朱宸濠連連搖頭。

    寧王妃婁素珍乃是江西理學(xué)大儒婁諒的孫女，姿容秀麗，才學(xué)過人，朱宸濠

    寵愛有加，怎忍讓她與那幫自命風(fēng)流的文人士子糾纏。

    「恕學(xué)生多言，王妃本就出身儒學(xué)大家，才情聲名遠播于外，鎖之深閨無異

    暴殄天物，恐也非其本愿。」

    「這倒是，不過這人前拋頭露面的……」

    自家王妃確是一個喜歡熱鬧的性子，朱宸濠也愛她那份天真爛漫，可要把這

    份可愛與外人共享，作為丈夫的心里可就不那么順心了。

    「百花洲廣有三島，何愁沒有杏花樓一方凈土。王妃只要有暇小露數(shù)面，將

    這才情傳播出去，便可使自命風(fēng)雅之士云集而來，何樂不為？」

    「況且王妃出面，也避免王爺您落人以口實?！?/br>
    朱宸濠連連點頭，「言之有理，唉，只是辛苦她了?！?/br>
    「學(xué)生觀王妃面相，日角偃月，貴不可言，今日cao勞，來日未必不成另一個

    孝慈高皇后?！?/br>
    聽聞自己王妃將來可以成為太祖的馬皇后，那自己又能成為何人則不言自明

    ，朱宸濠一下便被搔到癢處，仰天大笑。

    ＊＊＊杏花樓內(nèi)，寧王妃婁素珍正對鏡整妝。

    侍女荷香氣喘吁吁地上樓復(fù)命。

    「王爺怎么說？」

    婁素珍輕撫云鬢，神情期待地問道。

    「王爺說很滿意，連劉先生也一個勁兒的叫好呢。」

    荷香小嘴利索，人也伶俐，叭叭幾句便將那二人的語氣神態(tài)模彷了個惟妙惟

    肖。

    香唇一抹，婁素珍故作不在意道：「瞧把你美得，劉先生不過是客套幾句罷

    了，哎，他們在議什么事呢？」

    荷香噘著嘴巴，蹙眉想了半天，「奴婢剛到便被劉先生發(fā)現(xiàn)了，沒聽到幾句

    ，好像說是一個叫什么王守仁的投水自盡了?！?/br>
    正在往鬢間貼上一片花鈿的婁素珍突然僵住了，顫聲道：「你說什么？！」

    「一個叫王守仁的官兒在錢塘江投水自……王妃，您怎么啦？」

    荷香說到一半，突然察覺不對。

    婁素珍呆呆坐在那里，對荷香的大喊大叫充耳不聞，只覺臉上不知何時一片

    冰涼，用手去摸，卻打濕了修長纖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