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鏗憐憫地望了薄暮津一眼。“帶他去包扎身上的傷口，”他命令王儀，見王儀沒動，又用嚴(yán)厲的眼神瞪了一眼沈茹瓏；沈茹瓏立即走過去，見薄暮津要發(fā)難，伸手拽住他衣袖。但聽王鏗另一邊揮手命令道：“搬?！?/br>
    這一下沒人不敢不聽他命令，爭先恐后地下去，抬起棺材。第一口棺材剛要抬出門檻，卻見一只手平平從門外伸出來，按在棺材板上，這抬棺的四人居然半分也前進(jìn)不了，被推得往后直踉蹌。那人大嘆著氣，抬腳邁步進(jìn)來，身上穿著破衣，掛著好多只碗，正是“一碗丐”湯光顯。他一邊大踏步進(jìn)門，一邊唱道：“賞飯吃的老爺尸骨未寒，蹭飯吃的小子卻打成一團(tuán)。你說是氣苦兼命短，我看是手辣又心酸。掙那些個家財(cái)萬貫，也買不來死后平安?！备柙~之中，大有嘲諷之意。王鏗大怒，道：“哪里來的乞兒，轟走了！”可幾個人哪里推得動他？反倒被他一發(fā)力起，那棺材平平飛出，居然落在后面一口棺材之上，兩口棺材的重量顯然壓得抬棺人支撐不住，啊喲一聲，重重放手。王鏗知道來了刺兒頭，這老者不是妝成乞丐特意來尋晦氣，便是丐幫中的頭腦。薄暮津認(rèn)出這是一碗丐，他是丐幫中的長老，與這些地方的家族首領(lǐng)都有交際。王鏗做不到家族首領(lǐng)，自然從未與一碗丐打過交道。以他的性子，也斷然不會和這種不入流的乞兒親近。

    湯光顯嘿嘿一笑，道：“老乞兒只要一碗，吃完便走！”取下一只碗來，手指一彈，那口臟兮兮打得破碗滴溜溜打著轉(zhuǎn)，朝著王鏗飛去。王鏗哪里知道他這一手從來都是規(guī)矩，一碗丐看人看品，都從碗中得來。只當(dāng)是這老兒顯耀功夫，和剛才那一首蓮花落一樣羞辱于他，因此未待那骯臟結(jié)垢的碗飛到面前便一掌推出，掌力將那滴溜溜打旋的碗懸在空中凝住不動，這一項(xiàng)可是實(shí)打?qū)嵉膬?nèi)勁，靠招式取巧不了；緊接著縱喝一聲，那碗居然從中裂做數(shù)瓣，被他單手一揮，碎片反朝著一碗丐打來。

    薄暮津卻低聲對龐子仲道：“你也別太看不上咱們這位師叔這些年的鉆研。這一手顯出內(nèi)功進(jìn)境，總不能也是‘龍圖’的功勞。說不定他日夜?jié)撔?，以至于——?/br>
    龐子仲翻了個白眼：“你當(dāng)人人是你么？這種情況，也就你還能在意武功境界。不過你怎么能知道不是龍圖的功勞？”

    “我們看見了，在頂上，龍?zhí)\草——”

    “——那下面還有紋路?！蓖鮾x突然小小聲地說?！吧项^的龍?zhí)\草枯萎以后……借著月光看不清楚，但是我覺得像是……”

    他們幾個說話間，湯光顯搖了搖頭，突然運(yùn)指如風(fēng)，把那些碎片全挾在指間，道：“要飯的全靠一只碗，你卻能狠心把碗也打破了，這位老爺，一碗丐不能再吃你家的飯了！”把手中碎片往地下一擲。薄暮津突然叫道：“不好！”但聽得碎瓷聲響，湯光顯一提氣喝道：“既然如此，我們從前吃過老爺賞的一口飯的人，都來向各位死去的老爺告罪送別，棺前磕一個頭，敬一炷香，從此恩情兩訖、一別兩寬吧！”

    但聽得夜風(fēng)中眾人答道：“是！”外頭有七八人魚貫而入，家丁根本無法攔阻；莊上房頂也聽得碎瓦聲響，夜中有些人影影綽綽冒頭出來，先后躍進(jìn)莊內(nèi)。那些棺材要抬又不抬，來回折騰幾次，這會橫豎放得亂七八糟，這一群人躍進(jìn)來，早已沒處落腳，盡揀棺材間的縫隙站了，有的人還站在廊檐屋板上頭。他們早準(zhǔn)備好香，一下子齊齊磕了頭，都拿香出來點(diǎn)上。王鏗怒喝道：“又是哪里來的妖人！”長鞭如電，一朝中間一個離得近的裹去。那人單一抬手，手臂已被他的鞭索牢牢裹住，王鏗奪鞭回拽，那人居然紋絲不動，照舊平平一磕下去，反倒帶得王鏗往前踉蹌一步，大驚失色。那人叩首完畢，起身敬香，這才說道：“新安率水治賀幫，從此自理運(yùn)道了，不再向十二家繳納龍門貢?！?/br>
    他此話一出，領(lǐng)頭的那幾人紛紛道：“桐江天運(yùn)堂——”“西苕五雷道——”“寧遠(yuǎn)商莊——”“萬安天順馬幫——”

    這些都是歸于十二家管轄、定時向十二家中的一家或幾家繳納歲金或課稅的當(dāng)?shù)鼗\頭。王鏗聽出了他們的意思，這是要釜底抽薪，乘人之危，和他十二家脫開關(guān)系。平日里若沒有十二家照拂，他們這些生意如何在這邊做得下去？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居然要見風(fēng)使舵。當(dāng)下喝道：“你們怕不是想要造反！”但他扯不回自己的雷公鞭，這話說得毫無威懾底氣。那人微微松手，長鞭猛地縮回王鏗身前，待到剩下一個鞭頭時，又猛地用二指截住，道：“這位老爺，您說話算么？若您說得算數(shù)，我們不放打賭下場較量，贏了的，抽回成契，從此兩不相干，如何？quot;

    王鏗道：“那輸了又如何？”

    那人道：“輸了，這條命便落在這里，給各位老爺陪葬了，也算是有始有終。只是來年的歲值和抽成，也還煩請各位自己上各處莊子里收去。”

    薄暮津嘆一口氣，知道該來的終歸要來，自己說明日里出殯下葬，都還說得遲了；又或者這些人有眼線，探聽到了情況，因此故意今晚來尋釁。這時候王儀卻一拉他衣襟，聲音里幾分抖索，道：“師哥！屋子里好像有鬼！”他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不免失笑敷衍：“怎么可能，哪里能夠有鬼？”

    王儀顫巍巍往廳中一指。只見一道瘦伶伶的影子，形單影只，正從那些歪斜的棺材之間漫無目的地蕩過，便似在棺材之中搜尋什么。廳上這時到處是人，那影子一晃便似乎不見了，薄暮津還當(dāng)自己眼花，再一看時，似乎又從另一處人背后一閃而過。他心道也許只是個怪模怪樣的人，可一瞥間，卻見一頭枯萎亂發(fā)之下，陡然露出半張仿佛枯木雕成的臉孔，渾不似人間活物。

    薄暮津大駭，雙足一縱，已然撲身上前，直朝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所在抓去，可往廳中落地，哪里還有那鬼影子？只聽那一碗丐說道：“薄家少主人要來下場較量，那再好不過了?！?/br>
    王儀身邊沒了薄暮津加護(hù)，更加害怕，急得剛要喚他回來，甫一回頭，就見那鬼居然無聲無息地在自己身后立定，口中喃喃問道：“……他在哪里？”

    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動

    那聲音又澀又啞，仿佛鋸木一般，更顯得猶如厲鬼。這里正對前廳靈堂，靈堂之外更搭建靈棚，到處才布置了云頭幔帳，白色喪幡，棺木靈柩更擠在祭幛中間；這時候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古怪身影從中飄過，怎能讓人不覺這是鬼魂？王儀根本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么，只覺得那聲音入耳澀苦，不似人聲，嚇得連叫也叫不出來，一把抓住龐子仲道：“龐師哥！真的、真的有鬼?。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