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他就那樣走了？”

    “那自然, 我早說了，他們沒有來往了?！?/br>
    裴少雍和長孫信跨馬同行，低低交談著這兩句話時, 隊伍已經(jīng)出了幽州。

    裴少雍往后望了一眼，后面被護著的馬車毫無動靜。

    “他們明明已經(jīng)和離了……”他低低自語一般道。

    長孫信也往后方馬車看一眼，神容這一路上就沒怎么說過話。

    他清一清嗓，無事般小聲笑了笑：“是了, 你沒聽他自己都說, 那就是幾句臨別贈言罷了, 好了, 不必再聊這個?！?/br>
    裴少雍便沒再多言, 只是始終記著山宗那凌厲的一眼。那一眼甚至讓他覺得, 自己好似動了他的禁忌。

    車馬停下，到了落腳的地方。

    悠悠一聲道觀的晚暮鐘響隨著春風(fēng)送出來, 又隨風(fēng)傳出很遠。

    紫瑞挑開馬車門簾，扶神容出來，眼前是那座熟悉的道觀。

    神容看了一眼山門，舉步先走了進去。

    知觀已經(jīng)出來相迎，挽著拂塵在三清殿前的臺階上向她見禮：“難得貴人再訪?！?/br>
    說話時他已瞧見后面有兩個領(lǐng)頭的男子跟著走入，先認出了長孫信，笑道：“原來長孫郎君此番也來了，想必另一位就是上次護送貴人的那位郎君了?！?/br>
    神容被提醒了, 抿唇, 不自覺想起和山宗在這里落腳時的情形。

    知觀話音未落，已看清了走來的裴少雍模樣, 口呼一聲“三無量”，訕訕一笑：“原來是貧道眼拙認錯了?！?/br>
    神容沒應(yīng)話, 走進了殿內(nèi)，卻又記起上次在這殿中，自己捏著一支羽毛，沾著清水點過山宗肩頭，為他去晦的情形。

    她轉(zhuǎn)過頭，吩咐紫瑞：“快去準備吧，我想盡早入房去歇著?！?/br>
    紫瑞見她神色倦倦，不太耐煩的模樣，屈膝稱是，忙去安排。

    裴少雍和長孫信一先一后到了她身邊。“阿容，怎么在這里站著，是要拜一拜三清？”裴少雍在她面前沒表露先前情緒半分，臉上皆是朗朗笑意。

    神容抬頭看了看那高大的三清銅像，遮掩一般點頭：“也好，拜一下吧。”

    知觀在門邊向長孫信見了禮，聽到這話，過來親自為神容正了正蒲團，抬手做請。

    神容斂衣跪下。

    緊跟著，裴少雍也在她身旁跪了下來，側(cè)頭看她。

    神容看著三清像安寧的須眉，高高豎著的胡衣領(lǐng)口遮了脖子，如云烏發(fā)，如雪側(cè)顏，臉上沒有表情，眉眼卻似描畫深刻，美得艷然奪目。

    裴少雍忍不住又多看一眼，眼神都越發(fā)溫和了。

    知觀拿著簽筒過來，掂了三下，笑著送到神容眼前：“貴人不妨抽支簽?！?/br>
    神容聽到這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覺又晃了個神，看一眼簽筒，伸手捻了一支。

    往外抽時，知觀問：“貴人要求什么，是運程還是姻緣？”

    連裴少雍都問了句：“阿容要求什么，姻緣？”

    神容手停了，憶起那句“和我重新做回夫妻”。

    知觀身還躬著，等著她發(fā)話。

    她忽將那支簽推了回去：“不必了。”

    說完起身，徑自穿過殿內(nèi)，往后去了。

    長孫信在旁安安靜靜看到此刻，朝著神容離去的身影看去，微微皺了眉，有些掛憂，他沒見meimei何時這樣過，連日來都好似心思不在一般。

    但轉(zhuǎn)頭看到起身的裴少雍，他臉上就又笑了出來：“沒事，阿容素來不喜歡這些而已?！?/br>
    裴少雍捏著那支簽，就是神容剛抽出的那支，笑一下：“真是可惜了，是支吉簽?！?/br>
    ……

    張威走到演武場里面，威武雄壯的cao練號子正響。

    他擠去場邊的胡十一身旁：“頭兒呢？”

    胡十一朝前方努努嘴：“忙著呢，勸你沒事別去找他。”

    張威朝那頭望，山宗只穿了素薄的中衣，拎著出鞘的細長直刀，身影孤峭地站在場中央。

    “怎么了，”張威莫名其妙：“為何不能找他？”

    胡十一左右看看，湊到他耳邊，攏著只手低低道：“金嬌嬌走了！”

    “?。俊睆埻兑幌拢骸澳沁@回頭兒不一起去了？”

    胡十一噓一聲，指一下那頭，小聲道：“你傻不傻，能去還會這樣？你是沒瞧見他剛回來時的臉色……”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想著山宗剛回來時的模樣，是一路策馬疾馳入了軍所，從馬上下來時依然干脆利落，可臉上的樣子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威壓，臉色繃著，如在強忍著什么。

    胡十一這樣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見了都不禁揪了一下心，當(dāng)時根本不知該說什么。

    到后來只能硬著頭皮上去喚他：“頭兒，回來了？”

    別的什么都不敢多問。

    有一會兒，山宗才開口，像是松開了久久緊閉的牙關(guān)，連聲都有些?。骸叭臀叶⒅L孫家的隊伍，我要隨時知道他們到何處了，是否有消息送來?！?/br>
    說到此處，他忽而咧了下嘴角，喉結(jié)一滾：“算了，不會有消息送來，盯著他們的行程就行了?！?/br>
    說完就大步走了。

    胡十一想完，盯著場中嘆口氣，撓一下額：“真沒見頭兒這樣過?！?/br>
    張威又往那頭看。

    山宗一步步走在場中，身披著漸漸暗下的暮色，轉(zhuǎn)身時一個側(cè)臉，冷肅沉沉。

    他信了，還是不去找他了。

    場外忽來一匹快馬，一個兵卒從馬上翻下，入場中稟報：“頭兒，關(guān)城斥候來報，有動靜?！?/br>
    山宗神情未變，手里的刀一提，收入鞘中，大步往場外走：“牽馬過來。”

    大約就是從他去了一趟關(guān)外開始，關(guān)城近來時有動靜。

    胡十一已很麻利地動腳，第一個牽了他的馬送過來。

    山宗刀拋給他，拎著胡服往身上一披，迅速穿好，革帶一緊，翻上馬背后又接過了刀，臨要走，扯著韁繩停了一下：“到哪兒了？”

    胡十一愣一下，反應(yīng)過來他是問金嬌嬌，忙回：“到檀州了?！?/br>
    山宗點了下頭，手上緊緊抓著韁繩，一扯，策馬出去。

    身后幾人快馬跟上他。

    胡十一伸著脖子，看他直往軍所大門去了。

    剛才看他模樣，差點以為他要去的不是關(guān)城，而是檀州。

    ……

    道觀里，一清早，客房中就收拾妥當(dāng)了。

    神容坐在桌后，握著筆，在面前攤開著的書卷上細細記述。

    她去關(guān)外時，就是抱著在這祖輩的書卷上新添一筆的打算，如今望薊山那一段已經(jīng)補上了。

    停了筆，她垂眼去看那幾行小字。晦澀不通的文句，除她之外無人能看透，關(guān)外的經(jīng)歷大概也是這樣，那是她和山宗兩個人的秘密。

    “少主，怎么每到這道觀來，便好似睡得不好一般。”紫瑞在旁小聲提醒，一邊接過了她手里的筆，免得余墨滴落到書卷上。

    神容扇了扇墨跡，將書卷輕輕卷起來：“嗯，我先前還說再也不來這地方了?！?/br>
    紫瑞道：“是裴二郎君著急回長安，才又想著走這條捷徑。少主是不喜此處？”

    神容收好書卷，起身出門：“總引我生夢之處，有什么好喜歡的。”

    紫瑞聽了暗自詫異，這么久了，少主竟然還記著來時的那個夢魘？

    外面已在準備啟程了。

    神容走出山門時，恰好一對男女相攜而來。

    彼此擦肩而過，其中的女子忽而停步，繼而朝她快走過來：“貴人？”

    神容轉(zhuǎn)身，臺階上站著眉眼細細，頗有風(fēng)情的女子，正朝她笑著：“是你?！?/br>
    竟然是關(guān)外銷金窟里遇到過的杜心奴。

    “是賤妾。”杜心奴笑著向她福身：“本以為再也見不到貴人了，不想竟在此又遇上?！?/br>
    神容問：“你不是該回長安了？”

    “正是，當(dāng)日多虧山大郎君和貴人相助，賤妾自附近的易州隨商隊回了關(guān)內(nèi)，見到了出來找尋的夫君，因而耽擱了些時日，才逗留到了現(xiàn)在，今日途徑此地，是特來這觀中還愿的?！?/br>
    神容往她身后看一眼，那里站著個身著青布衣裳男子，和氣少話的模樣，料想正是她夫君了。

    “貴人既然在此，料想山大郎君也在了?！倍判呐伊艘幌拢骸百v妾想當(dāng)面再謝他一次。”

    “不在。”神容看一眼周圍，臺階下的山道上，一大群護衛(wèi)在忙著套馬裝車，好在她哥哥和二表哥還沒出來。

    杜心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面露隱憂：“莫不是山大郎君出事了？”

    神容看她：“為何這么說？”

    杜心奴低聲道：“當(dāng)日賤妾離開時，聽那駕車的胡人說，他是孤身犯險一夜走遍了方圓百里，才憑著絲線索及時找到那地方的，莫不是后來回程時他就遇險了？”

    神容心中微動，一時無言。

    杜心奴看她如出神一般，愈發(fā)懷疑，蹙起細眉：“倘若如此，賤妾無以為報……”

    “不是。”神容打斷她：“他好好的，只是不在這里罷了?！?/br>
    杜心奴先是意外，接著才松口氣笑了：“那就好，否則豈非叫賤妾寢食難安?！?/br>
    本還想問為何他不在，卻見山門里走出兩個衣冠楚楚的年輕郎君，她止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