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涼風(fēng)拂過陸家嘴cbd的熙攘街心，人行綠燈開始閃爍的時候，薛亦辰才邁開步子走上斑馬線。

    他已很久沒有回到過城市。似乎街燈、車流、人群和這一切交織在一起的噪聲都讓他感覺陌生和緊張。尤其在馬路中心，周遭的行人急促跳躍的面孔，如電子樂的極速快板，豪華車呼嘯而過閃著刺目的車燈四下魚貫，他幾乎要伸出手擋在眼前，卻只能用力拉了拉耳朵上的防風(fēng)帽檐。

    日與夜的繁忙交替，物換星移的惶惑過濾在空氣中，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拼接的，填充的，重疊的，這，它如今好像一個未來之城赫然佇立于浦西對岸，時光剎那之間，已將自己彼岸的世界變成過去式。好幾條過江通道仿佛交錯的時間隧道，讓人們穿梭在曾經(jīng)與將來的各種犄角里，難以掌控自己的境域。

    浦東高樓縫隙中的風(fēng)格外的大，從高空俯沖而下，好像欲減弱地面上極速發(fā)展的一切靠近天空的速度。這一瞬間所有行人的衣裾被掀翻起來，幾個高中女生在竭力捂住校服裙擺。薛亦辰與她們擦身對過時，忽然一個女生驚呼起來，一輛賽車單車從非機動車道岔出，駛過斑馬線躍上行人道。

    車子騎得極快，但車上的人裝扮很醒目，一襲黑色運動裝，黑色頭盔，灰藍色sd娃娃一樣的假發(fā)，高邦球鞋，背上背的滑板包上寫著，keeoutdanr，危險勿近。

    他錯愕間，那個驚呼的女孩大聲的喊出一個名字，“穆陸源”。其他幾個女生也跟著一起“”，雀躍激動，并不顧及路人的反應(yīng)。薛亦辰這才明白，原來她們尖叫不是被嚇壞了，而是為著騎車過去的那個男孩兒，那多半是個明星。

    薛亦辰忽然覺得，自己需要重新適應(yīng)都市生活了。

    也確實如此，他在國金附近繞了好幾個圈，才找到麗思卡爾頓酒店的大堂，當(dāng)門童平靜冷漠地凝視著他外衣里的破洞t恤和麻質(zhì)長褲時，他的新電話響起來。

    “到了嗎？上來吧，頂層?！?/br>
    關(guān)在藍的語調(diào)清脆婉轉(zhuǎn)，那是一個心理醫(yī)生才有的聲線。

    他跟隨指引從一部極奢電梯轉(zhuǎn)入另一部極奢電梯，之后才來到一間燈光比星空更暗的餐廳。這個roof四周的玻璃外整片都市的燈火，如燃燒的巖漿一般照亮了夜空，坐在這里，微風(fēng)拂過，猶如隔岸觀火。

    關(guān)在藍坐在一個窗邊，輕輕向他招手。她的短發(fā)已留成過肩長發(fā)，穿一件丁香色斜肩的dior禮服，很美。

    薛亦辰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束，摘掉帽子，徑直走過去。

    “回來了？”關(guān)在藍寒暄。

    “回來了。”他答。

    “近期還走嗎？”

    “有一家雜志約我，他們剛剛組建?！?/br>
    “安定一陣子吧。”關(guān)在藍給他叫好了菜輕聲地說，她知道他不喜歡點菜。

    “什么？”他沒有聽清。

    “安定下來吧。走了那么久，會不會累？”

    他望著她，笑而不答。

    “昨天伯父打過電話給我?！彼唤?jīng)意的告訴他。

    “這兩個月在東非，沒有聯(lián)系他們?！毖σ喑狡届o答道。

    關(guān)在藍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望著眼前這個男人，還是那么英俊，還是一如既往的陰郁。

    她想起他第一次走進她辦公室的模樣，也是這樣，仿佛一片頹藍色的野湖，罕無人跡，寂謐無聲。面對交流，只有引導(dǎo)，他才會表達。那時，她是實習(xí)助理，他是她導(dǎo)師的病人?，F(xiàn)在她已是主治醫(yī)師，他還是她的病人。他并沒有多少變化，他們的關(guān)系也沒有變化。變幻的好像永遠只是外面這個世界。而且，這個世界與他鏈接的方式也是秘而不宣的。失語，失憶，社交恐懼，都只是他拒絕一切的一個借口。他所罹患的是更加嚴重的不治病癥。

    也許她會醫(yī)治他一輩子，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痊愈。

    薛亦辰與她四目相對的時候，她能看到他的瞳孔的深處還是凝滯的。她渴望的那道光，從來沒有來過。

    “聽說你去了蘇丹，還有敘利亞！？”關(guān)在藍問道。

    “嗯，兩周前?！彼唤?jīng)心。

    “那幾天我很擔(dān)心。敘利亞內(nèi)戰(zhàn)了?！?/br>
    “擔(dān)心我走失？”

    “叫berg的無證攝影記者，你已經(jīng)走失了6年?！?/br>
    薛亦辰聽出她的話音，不再說話。他低下頭喝了一口aitress送來的調(diào)酒，小姑娘用漂亮的英文說出酒名，ntersunch。酒精很烈，他覺得瞬間周身溫暖起來，剛剛從地鐵口出來吹進身體的寒意化開了。

    那些在野外的夜里，他有時也會用酒取暖。沒有去過非洲深處的人，不會知道那里夜晚的風(fēng)很冷洌，不與人群呆在一起，夜里會活不下來。

    薛亦辰此時的腦海里，還是一片荒瘠干渴的沙漠，那些人徘徊寄居在饑荒與戰(zhàn)火的邊界，骯臟不堪，衣不遮體，枯瘦如材；女人麻木的松開自己懷里的嬰兒尸體；有孩子瞪著空洞虛弱的巨大瞳孔長久地注視著他，直到臉上慢慢失去生命的跡象。

    其實，今天如果不是與關(guān)在藍有約，他不會進入這樣繁華的地帶，他一直是離群索居的那類人。他去地球的任何地方，唯一懼怕人煙如沸的城市中心。

    吃飯的間隙，關(guān)在藍取了一只碳烤生蠔放入他的餐盤，然后用吃生蠔的小匙指了指遠處一棟大廈的燈光。

    “今晚，那里才有全上海最好吃的空降澳洲牡蠣。”

    薛亦辰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那不過是淹沒在璀璨夜色中的小小一隅。這城市，夜里點燃，白天熄滅，那些涌動浮游的燈火，沒有人可以看得清楚。

    關(guān)在藍接著說，“今天是凱撒集團的首屆上海新年年會?！?/br>
    “嗯?！?/br>
    她說著忽然一臉神秘的從dior手袋里抽出一則紫色的精致信封，在薛亦辰眼前晃了晃，就像個歡快的小丫頭。

    “凱撒新年晚宴貴賓邀請函，昨天專員送到我的診室里的哩?！?/br>
    薛亦辰無動于衷地望著窗外，東方之珠在他的目光里也會變成一尊紀念碑。

    “我只缺個男伴。”

    “你缺的是個醫(yī)學(xué)博士，而不是你的病人。”他答。

    “醫(yī)學(xué)博士，都沒你長得體面?！?/br>
    他嗅出端倪，不作聲，但是已開啟應(yīng)對防御。

    她看得出來，但她從不氣餒。

    “你應(yīng)該陪我赴約。”

    “我常常無條件，無時間地點限制，答應(yīng)你的要求?！?/br>
    他驚訝的抬眼看她一眼。

    “這也該是你報答的時候了。”她強調(diào)。

    他垂下眼睛，不再看她。

    “要不我叫你真名吧？反正你也回國了，也畢業(yè)了?！彼裉焓钦J真的，出殺手锏了。

    他再次抬眼的時候，那種表情，只有關(guān)在藍能受用。

    “答應(yīng)我了？”

    “你別動傻念頭，我今天穿成這樣。你瞧，x把我所有的衣服都送洗了。這是在洗衣機里拿出來的最后幸存。”其實他說話時，低沉的聲音很好聽。

    不過，現(xiàn)在這個世上，大概只有兩個人會讓他說出這樣長的句子。一個是他叫x的馮景熹，一個就是關(guān)在藍。

    關(guān)在藍誓在把這一生所有的耐心都用在這個病人身上。

    “我穿得體面就夠了。畢小姐只重品質(zhì)，不屑包裝?！?/br>
    他斜她一眼。

    “況且，現(xiàn)在我就去樓下拿一套收身西服你肯穿嗎？你肯嗎？”

    薛亦辰無語。她太了解他。

    “你今天穿成這樣，是蓄謀已久?！彼涞馈?/br>
    “只是陪陪我，讓我這條裙子沒白穿，總可以吧？”關(guān)在藍鍥而不舍，這大概是治療自閉患者的法寶。

    “這間餐廳里，你最美，沒有白穿?！边€是有一點值得安慰，她的病人不存在智力和視力問題。

    不過他并不是在夸獎她，他甚至沒有正眼欣賞過她。

    關(guān)在藍最后推出柔軟內(nèi)功，開始利誘，她知道他還需要個臺階。

    “空運過來的貝隆生蠔會把你吃回懷春期，真的?！标P(guān)在藍心馳神往的望著他。

    “”

    “你還會吃到最棒的點心，比如凡爾賽馬卡龍?！?/br>
    “”

    “你會喝到絕對的好酒，聽說換了一個全歐最專業(yè)的供應(yīng)酒商?！?/br>
    “”

    “你會看到明星，美女如云?！?/br>
    “”

    “你會”

    “好，我去。我們走吧?！?/br>
    薛亦辰知道擰不過她，也知道繼續(xù)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局。他說完，徑自帶上帽子，轉(zhuǎn)身離開座位。關(guān)在藍現(xiàn)在心滿意足地披上大衣跟在他后面。一個行走如飛，一個婀娜多姿，兩人中間隔了整整的5米距離。

    如此不搭的兩個人步進電梯之后，那位門童仍然故作鎮(zhèn)靜，只是掩飾不住眼中的驚奇。怎么這樣不合時宜的男人能帶走如此美麗的女人？

    關(guān)在藍走出電梯的時候向那位門童回眸一盼，解讀別人的思想那是她的職業(yè)。然后她故意伸出手臂挽住薛亦辰的胳膊，留給這個門童和這部高冷的電梯一對難以忘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