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我回頭“看”向龍神聲音方向,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 龍神帶我乘云霧而上,直沖電閃雷鳴的高空。我由于雙目暫盲,行動不便,近距離聽見雷鳴,忍不住一抖。龍神大概多少感受到了我的尷尬與緊張,便寬慰我說這樣的情況很快就會改變。 “待帝君神魂重聚,這層鬼氣凝成的黑霧也會消散?!饼埳竦溃爸皇悄壳?,還請帝君忍耐?!彼坪鯇@樣的“失明”情況極為熟悉,所以一直沒有表現(xiàn)出擔憂。 鬼氣。 我心中暗暗思忖:幽篁之中初見嬌娘,她提及我“身體里陰沉鬼氣一路泄漏”。 我原以為那是因為我是一只鬼的緣故。 但現(xiàn)在看來,扶桑體內(nèi)也會有類似的東西。為什么?因為在泰伯隕落后,扶桑接管了地府嗎?可是幻境中,西王母妖化后,眼眶里也是一片漆黑…… 想象了一下我和西王母當時一樣,雙眼散發(fā)著不祥的黑色霧氣的樣子,我不禁渾身發(fā)冷。 最怕這種不知道是什么,又猜不透有什么后果的東西。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置人于死地。 如果僅僅是一輩子雙目失明,其實我倒是可以接受。過去的幾個月,我在修鶴的草廬中見多了各種老弱病殘,失去雙手雙腳,被妖鬼挖去內(nèi)臟,乃至被人用熱油潑面而全身皮膚腐爛脫落的都算是尋常病例。人生多艱,僅僅是眼盲的話,實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正,掙扎著活下去,一直是我的強項。 我這廂拼命安慰自己,沒留意四周的風已經(jīng)慢了下來。 “帝君,”龍神說,“扶桑地到了?!?/br> 地有四極:東萊,南荒,西昆侖,北幽冥。 化外兩境:天下邪祟之所出,萬惡之深隰,為魔淵;日月光明之所生,純善之佼木,為扶桑地。 葉團團如車蓋,枝蕃蕃比靈蛇。神樹相扶,生而帝者,為扶桑帝君。 龍神說,前方什么都沒有,我們面對的是一片暖金色的光。光暈覆蓋天地,模糊而浩大。這是扶桑帝君出生的地方。 我看不見,但周身已感受到暖意,停留在這萬里高空,卻猶如沐浴在初春的陽光中。 “帝君,您……”龍神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嗯? 我疑惑地四處轉(zhuǎn)頭,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索。但指尖所觸及,只有高空凜冽的罡風。 那溫暖的感覺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yōu)橹藷帷?/br> 滾滾熱浪襲來,仿佛有一個大火球正直沖這里。 “龍神!”我著急起來,“北冥神君!” 對扶桑帝君忠心耿耿的龍神此時不見蹤影,那熱浪洶涌而來,很快撩得我的皮膚大片灼痛,猶如被火燎一般。由于眼睛看不見,我的觸感越發(fā)清晰,痛楚也就翻倍增加。 “啊——” 似乎為了回應(yīng)我的哀嚎,四周雷霆涌動,空氣中凝結(jié)出大團水霧。同時有水流翻騰的聲音從底下傳來,氣勢洶洶,轟鳴不止,撲面而來一絲腥味,似乎竟然是海水。 被火燒死,或者被蒸汽燙死,哪一種更痛苦一些? 我很快呼吸困難,一呼一吸之間,喉管與胸腔好像扔在熱油中涮一般。 一股不明力量,在我心臟中逐漸膨大,撞擊著我的肋骨。橫山巨龍的龍心都快被撐爆了,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股難言的痛楚似乎沒有延續(xù)很久。在心臟中橫沖直撞的力量,終于突破了我的血rou。 猶如大水決堤,傾瀉而出。 于此同時,四周的熱浪開始退去。驟熱只停留了在我的眼球中,仿佛有人用鐵水澆注我的眼眶。我的胸前破了一個洞,雙眼劇痛,不斷掙扎。 我聽見鳥類撲騰翅膀的聲音,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長鳴貫徹天地。 那陣驟熱終于從我的眼中涌出。 世界頓時清明。 我聞見血腥味,但不知那是來自胸膛上的傷口,還是涌出眼眶的熱流。 我的眼前,一個半透明的人影背對我站立著,他伸出手,按在一只金色的巨角尖端。我順著他的手看,那巨形角后面竟然還連著黑色的漆一般的羽毛。 等等,羽毛?? 我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頭頂遮天蔽日一片黑羽,黑羽之中,一只車**的紅色眼球滴溜溜盯住我看。 三足金烏! 我跌坐在云端。原先我以為是角的東西,只是金烏的喙! 這只金烏停留在空中,保持飛翔的姿態(tài),似乎正要攻擊,但被人影攔了下來。 “乖孩子?!泵媲暗娜擞拜p柔地撫摸著鳥喙,“讓他們進去吧?!?/br> 金烏聞言收攏了翅膀,眨了眨眼。 我舉目四顧,發(fā)現(xiàn)我身后不遠處,橫山巨龍癱倒在云霧中,心口破了一個大洞,潺潺流著血。橫山巨龍的身體寬度已經(jīng)超過了十丈,它心口的破洞比金烏都大。隱藏在云霧中的龍身彎曲著,仍然鋪滿了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間。 龍神性命垂危。 金烏做了什么?在瞬息之間擊倒北冥神君,卻又對眼前的人影……他是誰?為什么能讓金烏言聽計從? 扶桑地,日月輪轉(zhuǎn)、古神誕生的地方,三足金烏的襲擊如此恐怖,誰有通天之力,能入侵這里? 那人影似乎聽到了我心中的疑惑,他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不可能的! “你!”我失態(tài)大叫,“你怎么會在這里!” 那人赫然長著扶桑的臉。 不,不對。我想起來清虛靜定中的人。 “鏡面神?” 那個人微笑著搖頭:“快帶北冥神君進去吧。他失去龍心,又受到金烏襲擊,恐怕?lián)尾蛔×恕!?/br> 不是鏡面神。 我倉皇爬起來,渾身無力,腦中一片空白,只能踉踉蹌蹌地跪倒在云端叩首:“扶桑……帝君?!?/br> 云下碧海翻波,洶涌澎湃,浪高千尺,泡沫幾乎飛濺到云端。 目之所及,金光籠罩,層云盡燃。 那人影從容地浮現(xiàn)在空中,背后萬丈金光。 所有人都在找他。龍神,西王母,嬌娘,丹殊,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卻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扶桑帝君! “我可以解答你的一切疑問,”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沒有時間了。” 他伸出手來,按在我的頭頂,猶如他剛才安撫狂躁的金烏:“對不起?!?/br> 扶桑的手放在我頭頂?shù)囊粍x那,我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情緒。 哀慟。 愧疚。 “為什么……”我抬頭看他,他看起來和昆山壁幻境中的樣子別無二致,好像后來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他守住了云夢靈澤。那些沖突、背叛、動亂、屠殺,統(tǒng)統(tǒng)都是虛幻。 “北冥神君現(xiàn)在的身體是我塑造的,凝聚著我的神力。他的心移植到你身上,引出了我留在你魂魄中的一點靈識,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我?!狈錾5纳碛霸诼?,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我沒想到會這么早就見到你。時間不多了,你回扶桑地吧?!?/br> 他快要消失了。 “帝君……我……”一切的疑問,只有他可以給出解釋,但他跟我說“時間不多了”。 自我在臨滄山中蘇醒,在蒼梧石室中附身椿杪遺體,廬山蕃生殿被強行復(fù)活,獅子峰遇險,云夢水神追殺,幽篁中雷神突襲,幻境里失去自我,到那清虛靜定中鏡面神將我丟出昆山壁,在荊棘遍布的山崖上掙扎求生。修鶴草廬數(shù)月,是我初嘗人間歡樂。但歡樂短暫,痛苦彌多。 生生死死,劫難重重。 我眼中涌出淚水,透過模糊的視線看扶桑帝君,他的身影顯得扭曲,看起來馬上就要消散。 “我究竟……究竟是誰?”我的來處,我的歸處,到底在何方? 我有意識,有形體,總不可能憑空出現(xiàn),從石頭里蹦出來吧? 我是一只鬼。 但在我成為鬼之前呢? 扶桑帝君神情變化,他看著我,仿佛看幻境中肆意妄為的西王母。 “為什么你沒有想過,你也許就是扶桑帝君?” 他聲音平和,入我耳中卻如驚雷乍起:“你蘇醒之后,神力也隨之蘇醒。你遇見過南荒圣君,遇見過嬌娘,遇見過雷神、鏡面神、北冥神君。他們都認你是’扶桑帝君’了,為什么你自己卻不承認呢?” “什么?我?不,我不可能……” 可笑。我?一只無依無靠的鬼?連生死都不能自己掌握的弱者,怎么可能是至高無上的扶桑帝君? “我不可能……椿杪他……昆侖山……” 我喃喃著,頭痛欲裂,腦海中人影紛紛,各時間畫面重疊,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記憶如開閘泄水般涌出。時間被拉得很長,山川帶換,滄海桑田,云夢澤枯竭,留下一個小小的水潭,仍然被人稱為“云夢”。 笑話。 龍神為之死,泰伯為之隕落,扶桑為之被囚禁、折磨了上萬年。 諸神當初堅守,一點遺跡都沒有了。我終究辜負了女…… 不久前那股異樣的痛苦重新席卷而來。胸腔如同受到重擊,五臟六腑攪作一團。孤苦,絕望,悲傷,憤懣,不舍,自責。一齊奔涌而來,將我淹沒。 “如果我是,那你又是什么?!” 我嘶吼道。 那人影垂目看我,他的面目已經(jīng)極淡,快要辨別不出了。 “我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我是一切生靈的來源與歸處;我是偶然的初始,也是注定的湮滅?!?/br> “椿杪是我的一縷神魂,而你,是神魂歷經(jīng)一萬三千年后凝成的魄?!?/br> 南荒圣君救走丹殊,“如果你沒想起來,那現(xiàn)在你只是十二分之一的神靈。” 嬌娘愛憐地撫摸,“你神魂不全了。” 雷神憤怒地追問,“君上為什么不救我們?” 鏡面神戲謔頑劣,“喪失了神格,果然變蠢了。” 北冥神君外表平和,“帝君,許久不見?!?/br> 時間回溯,椿杪遇龍,蒼梧山修道,魔王來訪,巫鬼之爭,山鬼與鯉魚,古牧原新月湖亡國之役,秦州百萬流血千里,臨滄山收養(yǎng)湛星河,竊取西王母雷釬,以身魂相祭重啟魔淵…… 這一切發(fā)生時,我就在椿杪身邊。 修鶴當年給椿杪灌藥,看見魂魄分離之狀。那不是椿杪的魂魄,那是我。 我附身椿杪,已經(jīng)一萬三千年。 無數(shù)畫面跳出我的腦海,一萬三千年的記憶漸漸復(fù)蘇,劇痛之中,人影的聲音微弱下去。 “你作為扶桑帝君而生,但終究跳出了天道的掌控。脫離神格活下去的**如此強烈,最終連天道也奈何不了你?!?/br> “恭喜你,終于殺死了扶桑帝君?!?/br> 我再抬起頭來時,那人影已經(jīng)完全消失不見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我殺死了扶桑。 神靈隕落,本應(yīng)該天地同悲,但此刻只有我站在化外之境,看著人影消散后的空虛。 他已經(jīng)死了。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隕落了。他的靈識留在我的魂魄中,等待被釋放,點明我的身份,召回我的記憶,送我回到扶桑地。世間最后一尊先天神靈,無窮神力最后一點效用,是攔下金烏,護住了我。 昆山壁中我看見他被困在無邊惡意里,原來他已經(jīng)在那惡意中獨自掙扎了數(shù)千年,到如今,終于灰飛煙滅。 我抱頭跪倒在云端,一切來得太快。 他等了我一萬三千年。 他是我的至交親友,是我的父母兄弟,是我無法償還的罪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