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我醒來的時(shí)辰一天比一天早,從日落黃昏,到日薄西山,到下午日頭慵懶,再到正午白日高懸。 清醒的時(shí)間一長,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就愈發(fā)痛癢難耐。我總下意識地咬緊牙齒,每每弄得兩頰酸痛,晚上睡覺前一舔,牙齒上居然有了些微裂縫。 無事可做,無事能想,我便抓緊一切機(jī)會和湛星河與姍姍插科打諢,這時(shí)日方才過得快些。 姍姍是個(gè)很好的女孩子。她大概從小長在那位先生旁邊,心思純善,天真爛漫,更甚普通人間女子。 湛星河相比之下則更有心機(jī),和他先生椿杪一樣,喜歡默默布局,中間任由旁人如何撩撥都隱忍不發(fā),到了最后時(shí)刻才嚇人一跳。 “阿星,”姍姍捧著她那個(gè)小小的罐子,愁眉苦臉地來問,“你看見先生了嗎?先生又不見了?!?/br> 湛星河手上喂我湯藥的動作不停,不動聲色道:“四周都找過了?書房里有沒有留下什么紙條?” “找過了,都沒有啊。紙條也沒有,先生也沒交代說去了哪里,什么時(shí)候回來?!眾檴欁彀鸵话T都快哭了。 “你這么急著找?guī)熓遄鍪裁?,”湛星河不為所動,“師叔出門當(dāng)然有要事去做??赡芴绷怂酝浐臀覀兲??!?/br> “我能不急嘛!今天是朔日??!他、他又什么都不帶就出門了!”姍姍急得跺腳,差點(diǎn)把懷里的罐子打了,“現(xiàn)在都快日落了,先生要是回去了倒也罷了,可他要是偏偏留在外面……” 湛星河沉吟一會兒,道:“這樣,你把懷里的東西放下,我和你一起出去找?guī)熓濉!?/br> 姍姍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動彈不得的我,道:“咱們要快些!” 湛星河站起來,整理好碗盤:“放心,捏個(gè)云決我還是會的?!?/br> 姍姍便把罐子放在離我最遠(yuǎn)的一個(gè)柜子頂上,拉上湛星河便跑。 我一瞬不錯(cuò)地看著,分明看見湛星河手里迅速丟下了一團(tuán)黃色的紙片。發(fā)現(xiàn)我在看著他,湛星河還朝我露出一個(gè)笑。 怎么回事,他想對姍姍做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出門,湛星河甚至還有余力把門扉掩上了。 屋子里一下昏暗不少,地上那團(tuán)紙片有生命似的,慢慢舒展開。 白煙噴出,弄得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紙片燒焦的味道。 湛星河好端端站在屋子中央,似乎剛才被姍姍拉走的那個(gè)不是他。 我驚恐地看著他。湛星河走向柜子,又輕輕松松將那罐子從柜頂取下來。他朝我一眨眼睛,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每天喝的是什么嗎?” “不想?!蔽覈?yán)正拒絕。 “哦?!彼灰詾橐猓拔蚁?。我十分想知道師叔瞞了我什么。我那師叔,自稱修鶴,但是我從未聽我先生和其它幾位師叔提起過他的名字。若他不是知道許多我先生的私事,又會許多蒼梧道術(shù),我恐怕不會信他。他曾經(jīng)救過我,就像幾天前救了你一樣。我那時(shí)候本來是要去廬山找先生的,但是他帶我去了廬山,向我證明先生不在廬山,甚至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br> 湛星河停了停,似乎在回憶一件他十分不想承認(rèn)的事實(shí)。 “我知道他不是尋常人。”湛星河接著道,“他留我在草廬,一定還有其他原因?;蛟S他是世上唯一一個(gè)知道先生可能在哪里的人了。”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我疑惑地皺眉。 湛星河望住我說:“因?yàn)槲覒岩赡阋埠拖壬嘘P(guān)?!?/br> 他這懷疑來得毫無出處,倒是大致對的。 我后背冷汗就下來了,強(qiáng)撐著道:“我一個(gè)半死不活的人,會和你的先生有什么關(guān)系?” 湛星河意外地十分老實(shí),他搖搖頭說:“不知道?!?/br> 他半嘆半自嘲:“我不知道的東西,實(shí)在是太多了。”說著就打開了那個(gè)小小的罐子。 一股濃烈的腥臭迫不及待地沖出來,嗆得躺在床上的我都忍不住干嘔。 湛星河首當(dāng)其沖,臉色立馬發(fā)黑,不知道是熏著了還是嚇著了。 “喂,你看見什么了?”我努力伸長脖子。 他不理我,把手伸進(jìn)那罐子里,作勢要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 這小子傻大膽嗎! 我雙目圓睜,唯恐他被咬,或者被熏死。誰知他拿出來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兒,只不過是一片黑漆漆的鱗甲。 什么東西的甲片這樣臭…… 湛星河明顯也不認(rèn)識這玩意兒。他舉著甲片看了看,面露疑惑。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露出震驚的樣子。 真是難為你在這么臭的環(huán)境下還能正常思考啊…… 我有氣無力道:“少俠,你看出什么頭緒沒?看夠了就把東西放回去,去洗洗手,再打開門窗通個(gè)風(fēng)?!?/br> “他為什么會給你吃這個(gè)?”湛星河看起來百思不得其解,“他從何處得來的?” “這甲片有什么不妥嗎?”我也奇怪起來,“是什么名貴藥材?” 湛星河看了我一眼:“這不是藥材。” 不是藥材還能是什么?總不能是姍姍做飯的時(shí)候隨手刮下來的魚鱗吧?那這魚也忒大個(gè)了。 他舉著甲片走近我,不顧我的幾番作嘔,執(zhí)意將那甲片放在我面前。 “這是龍鱗。” 我雙目無神,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過來:“………???” 湛星河蹲下來,和我的視線齊平:“那個(gè)罐子里都是這樣的龍鱗,是成年的巨龍才能有的。你不用怕,這些龍鱗都不是新鮮的。看起來已經(jīng)腐化了……嗯?不對,”他湊近了認(rèn)真聞聞,好像真從那股惡臭里分辨出了什么,“是被人用血液封罐,密藏了很多年?!?/br> ………腌白菜? 大概我的表情太過精彩,湛星河玩味地笑起來。 “看來我低估了修鶴師叔。他何止'不是尋常人',他根本就不是人吧?!?/br> 我一下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事情太驚悚了。又冒出來一個(gè)不是人的? 湛星河把鱗片放回去,重新把罐子封好。他手里燃起一團(tuán)火,將龍鱗留在他身上的氣味燒掉。不同于修鶴的白焰,那火的顏色是深藍(lán)色的。怎么,蒼梧山每個(gè)人的火焰還不一樣嗎? “我們也算是共犯了。你不許把這件事說出去,以后藥還是按時(shí)喝?!闭啃呛咏淮?,“我得去替換回那個(gè)傀儡了,你表情正常點(diǎn),不要這樣看我?!?/br> 我心想誰跟你是共犯! “你既然這樣懷疑自己的師叔,為什么不直接去問他?”我冷靜下來,“修鶴不像一個(gè)會撒謊的人?!?/br> 湛星河打開門,回頭看我:“他也不是一個(gè)會告訴我全部事實(shí)的人。”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屋子異味。 這混小子還把門徑直敞開著!冷風(fēng)都灌進(jìn)來了! 他這一去就是小半個(gè)時(shí)辰,天完全黑了,他才和姍姍一道回來。 姍姍已經(jīng)哭了。 “怎么辦啊……”姍姍拿湛星河的袖子擦眼淚,兩個(gè)杏仁大眼此刻紅通通的,“先生到底去哪兒了……他要是、要是在外面………” “我在外面怎么了?”門外跨進(jìn)來一個(gè)人,蘭衣飄帶,正是修鶴?!皧檴櫍憧奘裁??” “先生!”姍姍一見他,連忙奔過去,好像小雞仔撲進(jìn)母雞的懷里?!跋壬闳ツ睦锪?!你去哪里了!姍姍擔(dān)心死了你知不知道!嗚嗚嗚嗚…………” 湛星河面無表情站在一邊,看著姍姍撒潑捶打修鶴胸口。 修鶴拍拍懷里哭哭啼啼的徒兒,溫言問她:“怎么了?怎么急成這樣?” 姍姍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道:“先生忘記今天是朔日了嗎?你………你呆在外面呆到這么晚!還不留任何消息給我!” “朔日?”修鶴一愣,無奈笑道:“朔日是昨天啊。我昨天不是在家嗎?” 這下姍姍連哭也頓住了。她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昨天?” “姍姍,誰告訴你今天是朔日的?”修鶴問。 姍姍茫然地抬頭:“我……我就是下午看見一本黃歷……” 修鶴慈愛地摸摸她的發(fā)髻:“人間黃歷經(jīng)常有算錯(cuò)的。” 我默默想:那可未必。說不準(zhǔn)是你那師侄故意讓黃歷“錯(cuò)了”。 修鶴不疑有他,只是囑咐姍姍:“快去洗一洗臉吧。今天你也累了一天,早點(diǎn)休息?!?/br> 姍姍淚光瑩瑩,看看這個(gè)又看看那個(gè)。“朔日是昨天?那我……我怎么會不記得呢?”她十分困惑,卻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這幾天病人太多,你累著了吧。”湛星河終于開口,他走過去拍拍姍姍的肩膀,“明天開始我來煮飯煎藥,你好好歇歇?!?/br> “可是……”姍姍下意識看向柜子頂。 “就如星河所說?!毙搡Q卻止住她道,“姍姍且歇幾天?!?/br> 姍姍萬般無奈,只能應(yīng)好,一步三回頭地被湛星河送回房。 我看著留在屋子里的修鶴,心想你還不走?那幾步的距離,湛星河說不定又從姍姍口中套出什么來了。 看來女孩子太天真無邪也不是一件好事。 “星河怎么說?”修鶴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靶呛硬槌鳊堶[的來源了?他懷疑我是妖怪嗎?” 我心跳一下子如奔雷一般,咚咚咚敲得我自己肋骨發(fā)疼。 “你……你說什么呢?什么龍鱗?” 修鶴朝我笑笑:“你不必緊張。我并不是生氣?!?/br> 騙人!被自己師侄懷疑,身份被自己費(fèi)心救過的人揭穿,還能不生氣! “我的確不是人。前些年我將這層身份看得很重,乃至釀成大禍?,F(xiàn)在倒不是很在意了。我想瞞著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修鶴依舊溫文爾雅的樣子,仿佛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