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與將離走出山洞,在正午的山林里穿行。廬山靈氣充裕,植被蕃茂,鳥獸撅多,我與將離一路走去,林蔭翳翳,遠近都有此起彼落的皋鳴。 “椿杪,我有兩個壞消息要告訴你?!睂㈦x突然道。 我還沉浸在山鬼的指責中,一下沒反應過來,“???”我茫然,“不應該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嗎?” 將離看傻子一樣看了我一眼。 “落到這種境地還想著有好消息?” “我妖力沒恢復,不能帶你騰云回蒼梧。剛剛對山鬼說馬上帶你回去,是為了消除她的戒心。這是第一個壞消息。此處靈氣充沛,我們卻迄今沒見到什么大妖,想來是他們昨日望見雷神,聞風遁逃了。所以我決定在他們回來之前,占據(jù)這里的山川土壤,先修行一番。也就是說,你得陪著我在這里呆上一兩天。這是第二個壞消息?!?/br> “沒大妖怪就好。陪你呆上一兩天也不算什么壞消息嘛。”我心說將離已經(jīng)心思纖弱到這種地步了,占用別人的時間會覺得不好意思?那他還真是比山鬼還要少女些。 將離似笑非笑看著我,似乎有一肚子壞水:“你不認為是壞消息就好?!?/br> 我正疑惑,卻被他扛起來騰躍了數(shù)十步,忽見山林之間有一片還冒著煙的焦土,方圓十一二丈,植被都化作了灰燼,陽光因而得以毫無障礙地播撒在地上。 “我要在此化作原形。為免你被猛獸叼去,須將你禁錮在身邊?!?/br> “什……”我有心問一問怎么個禁錮法,卻被眼前的場景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將離站立在焦土正中,雙手向上擎舉,袍袖滑落下來露出他的手臂,光潔如女子一般,只是更加修長有力。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然后驟然全身化作巨大的植株,根莖向下扎入焦土,拱起碎石泥塊,引得地面微微震動;而在地面上也盤根虬曲,鋪陳十丈,滿滿地占據(jù)了這片空地。他的莖葉因得了營養(yǎng)快速地生發(fā),如藤蔓般攀爬向空中,似乎也要把天空扎出洞來。我站在一旁唯聽見簌簌生長的聲音,舉頭望去,他的妖嬈枝椏已經(jīng)遍布上空,把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 明明只有一株芍藥,卻好像在須臾間長成了一片森林。 “這就是你的原身?”我驚嘆道,“好漂亮?!蹦恐?,都是他的濃綠枝葉。 風吹葉動,好像將離在說:“那是當然?!?/br> 我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他的蕭蕭莘葉。他如此壯闊妖嬈,直叫人舍不得挪開視線。 也就是在這時,我喪失了逃脫的唯一機會。接下來兩日的分分秒秒,我都無比后悔。 將離的枝椏什么時候在我身邊結(jié)成一個籠狀的空間,我完全未意識到。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jīng)被拘禁在他的參天枝葉與地面形成的夾層之中。 這夾層中心是他四五人才能合圍的主干,頂上是濃密的枝條,地面則擠挨著虬結(jié)的根系。他用手臂粗細的枝條在側(cè)面縱橫交錯地圍了一圈,給我留了四五丈寬的環(huán)形空間。我終于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又被關了。 “將離,你做什么!”我憤怒地捶他的主干,“快放我出去!” 滿頭葉片颯颯而動,仿佛將離在說:“不放,你拿我怎樣?” 我嘗試去掰側(cè)面的枝條,可越掰它們交錯形成的空隙越小,原來還可以容一個成人頭顱通過的口子,現(xiàn)在擠得只容一只手的拳頭通過罷了。 原來他說的禁錮是這個意思。 這個混蛋! 原身的將離專心于汲取此地的天地精華,不打算與我有任何交流。我想強行沖破屏障,又怕傷及他。 “你們又在做什么?”忽然一個熟悉聲音道。 山鬼站在屏障外,冷漠看著我。將離的葉子似乎被激怒,一下子全部動起來,發(fā)出類似與虎嘯的駭人聲音。 “花主別激動,”山鬼后退了一步,“我只是有幾句話要和椿杪說。” 我有些惴惴。 “我考慮了一下,你雖然不是椿杪了,但是你還是可以把他帶回來。”山鬼面無表情,只有那雙注視著我的眼睛里,微微有些光亮,“如果你是蕃生陣復生的,那么失去記憶應該是魂魄不全的緣故。你的魂魄,不,椿杪的魂魄,一定還有一部分散落在外,沒有被召喚回來?!彼劬锏墓馊A漸盛,精光攝人:“只有你可以把他帶回來。你去找他,去他生前去過的地方召喚他,椿杪一定能回來的。他一定能回來的!” “如果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完整的魂魄了呢?”我不忍道,“將離已經(jīng)檢查過,他沒說我的魂魄有問題?!?/br> 山鬼笑了一下?!皩㈦x是花妖,草木精魄他或許比我懂,但是人的魂魄與記憶,當然是我熟稔些。” 我露出不解的樣子。 山鬼耐心解釋道:“我是山鬼,你知道什么是山鬼嗎?”看我搖頭,她毫不意外,“你當然不知道,你還不是椿杪。山鬼是人類對山澤湖沼的恐懼凝成的,也就是說,我直接來源于人心,自然比將離他們要清楚人的魂魄。山林里有許多丟失的魂魄碎片,這很常見,我就是以那些碎片為給養(yǎng)的?!?/br> “照你這么說,就算是有碎片丟了,如果已經(jīng)被像你一樣的山鬼或其他妖怪吃掉了,怎么辦?”我實在不想提起她對于“椿杪回來”的希望,就算椿杪真的回來,也不太可能通過找魂魄碎片而實現(xiàn)。畢竟這個身體里的我,根本不是椿杪。既然不能實現(xiàn),何必給她虛無縹緲的念想。 “你聽我說完。”山鬼被我打斷,一點不生氣,“你還是椿杪的時候,我們打過一個賭,后來我賭輸了,在你身上下過禁制,你的魂魄不會被妖物所侵蝕,更不可能被山鬼吃掉?!?/br> 我愣了一下,想起昨夜她在山洞里威脅要吃掉我魂靈的話,原來那時候是誆我的? 山鬼不似方才那樣冷漠,重新變得生動起來,一如椿杪就站在她面前。她滿懷著希望,娓娓將找回魂魄碎片的方法道來,仿佛深閨女子等待一個外戍的丈夫,猶思念那荒草里埋沒的白骨。 “記憶是可以回來的,只要你去召喚。你會記起一切,補全所有事情的脈絡。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之前是什么樣的嗎?” 我想。 我太想了。 世間來來去去,到底誰與我有所聯(lián)系? 天地廣袤無垠,到底我為什么站在這里? 我沉默了許久,問她:“因為丟失魂魄的碎片而失憶,這種情況很常見嗎?” 山鬼用力地點頭。“世人失憶,不過是因為失魂。只要你去生前游歷過的地方、最留戀的地方、或者臨死時情緒波動最大的地方找,”她說,“椿杪一定能夠回來?!?/br> 山鬼靜靜望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好,那我會嘗試去找找。”我終于松口。如果找到了椿杪的魂魄,就把這具身體還給他。如果找到我自己的魂魄碎片,那么我也能回憶起自己的前世今生。 山鬼得了應許,歡呼了一聲:“那我們走。首先去蒼梧,你最留戀的地方,一定是蒼梧?!?/br> “我也想走,”我苦笑,“怎么走?要等將離化成人形、把我放出來才可以?!?/br> 山鬼道:“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化作原形,可是連一朵花都沒有開。他這是在休眠,沒有兩三日,變不回來的?!?/br> 我抬頭去看,果然見滿眼濃綠,一絲紅也沒有。方才沒有在意,現(xiàn)在才發(fā)覺,原來將離已經(jīng)虛弱到這個地步。 “我?guī)湍惆阎l斬斷,你就能出來了。你站遠些?!鄙焦碚f著就要動手。 將離的葉片好像察覺到危險,又開始簌簌亂舞。 “等等!”我連忙制止,“你傷他原身,他必然又大損元氣,不知要休整多久?!蔽蚁肓讼?,“不如這樣吧,我還是留在這里陪著將離,反正他妖力強大,等他醒來,帶我去蒼梧也快。你往西南方向去,幫我找一個人?!?/br> “是誰?” “湛星河?!?/br> 山鬼皺眉,似乎不知道這名字。 “他大概十六七歲,高瘦,皮膚白,少年模樣,長得很清秀,稱呼我……椿杪為先生?!?/br> “你找他做什么?”山鬼問。 我懷疑我的一部分魂靈在他身上,所以屢次在他在場的時候才恢復意識。但是這件事是不能告訴山鬼的。 “他是椿杪生前接觸的最后一人,應該會知道椿杪最后所在的地方在哪里?!蔽艺f,“本來打算去蒼梧找他,但是這孩子性格孤絕剛愎,一定不會聽從蒼梧諸人的安排。他應該會自己出來找我……找椿杪,所以你只能在路上找他了。你去找湛星河,我等將離復蘇后直奔蒼梧,咱們分頭行動,來得快些?!?/br> “好吧?!鄙焦硗讌f(xié),“但這樣的少年不知有多少個,你能具體說說他長什么樣嗎?” 我仔細回憶了一番,道:“你不必知道他長什么樣。若你遇見一個少年,體內(nèi)的陰元比你還要強盛,那就是湛星河了。” 山鬼嗤了一聲,“沒有人類的陰元可以比妖鬼更盛?!?/br> “你說得對,”我點點頭說,“我早就懷疑他不是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