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只有一件事情,他是知道的,他不能在這里呆著了,有人想要殺他。 他看見京城突然多了些官差搜捕,見到少年孩童都會拉住仔細盤問。他知道,他們是在找他。 他想方設(shè)法藏在出城的泔水桶里偷跑了出來,再一路南下。 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能在山里摘些野果子捕些魚吃,但最后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 陸追被人一路追捕,他躲在山里,看著京城里來的人,為首的就是將嫡兄的皮rou一片片剝下來的那名男子。 如今的他,沿著河邊往前走著,他已經(jīng)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已經(jīng)疲倦了,不想再逃了。 不知還要逃多久。 倘若就這般逃下去,一輩子躲下去,他還活著做什么呢? 突然之間,他看見下面有個小山村,村子里有戶人家靠水建屋。這么晚了,那處人家似是剛剛搬來,院子里堆了好些木頭箱子。 鬼使神差的,陸追朝著那戶人家走去。好在此地離河邊并不遠,他站在漆黑的院落里,看著一個小姑娘忙進忙出的,將木箱里的東西一一搬弄出去。 還有一個中年男子,似乎是她的父親。他面色不好,有些發(fā)灰,眼睛下面掛著一對青褐色的眼袋,嘴唇也沒什么血色。明明正是壯年,卻像冬日將近極速潰敗枯萎的干枝兒,經(jīng)不起半絲懇切的風(fēng)雨。 可即便這般,他仍是撐著身子在幫忙,一邊同那小姑娘說著話,勸她早些回去休息。 這才是一個家。 陸追看的難受,他知道,倘若當(dāng)日他沒有躲起來,那一刀一刀被剮下血rou的,聲聲被割到白骨嶙峋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 哭暈了的祖母,嚇瘋了的夫人,咬破嘴唇雙拳顫抖的父親,倘若換成自己,他們還會這樣嗎? 不會。 因為自己同他們,本不是一家人。 他很清楚,那日父親帶人來,原本就是要將他交出去的,什么六皇子的遺腹子,這便是陸府衰落的根本。 沒有什么禮儀道德,他本就是要拿自己去換陸家曾經(jīng)的榮耀。只可惜,來人比他更為絕情。 父親沒有換得陸府的再日輝煌,沒有換得信任,最終只得了個死,尸首都不知被扔在了何處何方。 罷了,都是死人了,誰還管他們?nèi)绾蜗氲摹?/br> 陸追看見那女孩子終是伸了個懶腰,進了房間。 陸追再沒有力氣了,他見這院子后方有個瓷窯,想著這院中父女一個病秧子一個又太年幼,想必不會動這處燒窯。這便稍稍安心,躲到了里面。 瓷窯里冰涼,可他卻不覺得。 如今,只有這徹頭徹尾的黑暗,還有那夢里可能會出現(xiàn)的未來,才能給他一絲安慰。 第五章 阮瀾到了劉家村之后,又花了幾日時間才將箱子里需要的東西都歸整出來,累的她腰酸背疼,在床上又賴了一整天才稍稍舒坦些。 阮家老宅只有四間屋子,她挑了一間,阮鈞挑了一間,一間是會客的,依著阮鈞的意思暫空下來,剩下一間便把幾個暫時不用的大木箱子連東西一起塞了進去,如今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再填不進其他的了。 除此之外,院子里還有一個小廚房,一個恭房。 后院倒是大些,零零碎碎的堆滿了燒瓷用的瓷石、藥石、器械。因長時間無人問津,幾株小草在此處落了家,借著春風(fēng)招展,頗有些生機盎然的滋味。 再往后便是河邊,阮家老宅挑地點也是有講究的。此處在下游,水勢猛些,正好用來當(dāng)水碓的動能,碎石研磨不在話下。 阮瀾逛了一圈,把各類器械都認了一遍,能清掃的都打掃干凈,能認出來的都分好類,基本上還滿意。有些器械對于她來說實在是太“古董”了,她只在一些講制瓷歷史工藝的書上見過,具體怎么用還要多摸索摸索。 她挽著袖子環(huán)顧了初初落定的院落,心里有種安定的成就感。往后這就是自己住的地方了,雖然有些地方仍然差強人意,但她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 短暫的滿足之后她又拎起了掃帚,接下去的還要清掃瓷窯,阮鈞如今的身子干不了這活兒。他雖嘴上不說,但阮瀾知道他疼的厲害,從他走路的蹣跚和緩慢便能看出來。 她前腳堪堪邁進瓷窯,就聽見大門被人叩響。 阮瀾連忙扔下掃帚去開門,一個穿著石青布衣的少年正站在她家門口,看年紀大約有十五六歲。 少年的模樣出脫的端正,一身衣服也漿洗的干凈整潔,手上拎了兩個油紙包,在看見阮瀾之后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阮瀾眨了眨眼——這人誰?鄰居? 她伸出頭去向兩側(cè)看了看。阮家老宅的位置并不算好,濕氣重,加之沿河耕地便相對少些,所以周圍并沒有什么左近的鄰家。 少年見她這副模樣,輕聲問了句:“可是……阮阮meimei?” 阮瀾打了個哆嗦,阮阮meimei可還行。 阮阮這個叫法目前就只有阮鈞叫過,想來認識原主,甚至相熟,否則不會這么叫。 少年見她并沒有否認,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阮叔以前常帶你來劉家村,我們見過好多次,只是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也是應(yīng)當(dāng)。” 阮瀾這些天大體整合了一下原主的記憶,但也并非事無巨細,如今搜腸刮肚找了半天,終于想起來這人叫做秦逸。 秦逸他爹秦楚周年輕時曾在外讀書就學(xué),進京赴考之時遇見上京運瓷的阮鈞,兩人年紀相仿,一聊發(fā)現(xiàn)竟還是鄉(xiāng)親,關(guān)系便更為熱絡(luò)。之后秦楚周回到大輿鎮(zhèn),兩人也時常走動。 秦楚周中過進士,科舉的時候得信說自家娘親病重,竟舍下大好前程飛奔回了大輿鎮(zhèn)。在老娘的要求下娶了劉家村里尹的女兒,再未過許久,娘親離世,秦楚周孝期結(jié)束之后便與秦氏搬回了劉家村。一來是秦楚周覺得鄉(xiāng)下的環(huán)境要安靜些,讀書不會分神;二來是秦楚周沒有家人,而秦氏想離娘家近些,秦楚周對于人情往來看得淡,便一直這么住著了。 秦逸聰明,性子隨爹,溫和安逸,和他的名字頗為相襯。自小讀了一肚子詩書,卻不顯得過分陳腐,待人也和氣。加上挑了父母的優(yōu)點長,模樣清秀,衣裳也總是清清爽爽,這在偏安一隅的小村子里很難不討人喜歡。 對于原主來說,小姑娘未曾見過幾個年齡相近的少年郎,更別提這般溫潤有禮的,比她的那幾位荒唐嬌慣的堂兄好上太多,對秦逸的感情便有些不同。 可如今,阮瀾深吸了一口氣——不好意思,這個不同咱們還是暫且擱一擱,原主都說要被夫君背離,為了防止不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不要隨便動男女感情了。 但來者是客,她抬頭看向秦逸,沖他微微笑了一下。 秦逸已經(jīng)許久未見阮瀾,相較小時候的白團子,她長開了許多。皮膚白凈,一雙圓圓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像是只山野間的小鹿,已有了少女的清麗。 兩人目光交匯之間,秦逸匆忙低下頭。他將手里的油紙包遞了過去,說道:“阮阮,這是我爹讓我送來的。聽聞阮叔身子不安順,他不好直接上門,便讓我先來。這里是些溫和養(yǎng)身的東西,阮阮拿去給阮叔煲了喝。” 阮瀾并未接過,而是指了指屋子里面,請秦逸進來坐。 秦逸卻只站在門口,問道:“阮叔可醒著?” 阮瀾即刻了然,秦逸這是在守禮。他男子無所謂,可若貿(mào)貿(mào)然進了阮家,難免會對阮瀾的名聲有影響。 “阮阮,可是有人來了?”阮瀾正想著,阮鈞的聲音便從身后傳來。這老宅的大門門軸許久未經(jīng)養(yǎng)護,一推開便吱吱呀呀的鬧人,屋里聽得清楚。 阮鈞之前傷了身子根基,又在病重時cao持奔波,身子愈發(fā)虧欠。連日整理家什之后顛簸搬到劉家村,精力早已消耗干凈,全憑意志力撐著,稍與阮瀾理了些東西便臥床了。 可如今他聽見有人來,仍是拖著病體出來了。 在他心里,他家阮阮仍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娃,便怎得也放心不下。 阮鈞一眼便看見秦逸,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是秦逸啊,來來來,別傻站在門口,進來坐。” 有阮鈞在,秦逸便無需避嫌,他沖阮瀾點了下頭,走了進去。 阮瀾推著那扇吱呀作響的大門,門扉合攏時,灰塵由上洋洋灑灑的落了下來。陽光照來,塵埃打著旋兒攪動著,復(fù)又歸于平靜,一言不發(fā)。 阮瀾煮了些茶給兩人送去,一進屋便聽見阮鈞說道:“許久未見逸哥兒了,興有兩年了?” 秦逸接過茶,沖阮瀾道了聲謝,回道:“是。上次母親帶我去大輿鎮(zhèn),原想登門拜訪的,阮叔卻不在家中?!?/br> 秦逸談吐之間進退得體,人又端正,阮鈞看著實在是喜歡,又問:“逸哥兒如今讀書如何?你那爹教導(dǎo)頗嚴,可吃了不少苦吧?” 秦逸答道:“未曾,讀書頗有趣味。如今瓦哲部卷土重來,北疆民生危苦,吾不通兵馬干戈,便只好埋頭讀書。此亦是為君為國為民方力之前路,不覺得苦。原本去年要參加解試,奈何運勢不濟,突生一場大病,錯了時辰,只好轉(zhuǎn)年再來。” 聽聞這段,阮鈞不由得點了點頭:“逸哥兒的學(xué)問自然是不用擔(dān)心的,只是這因病又白耗了些年月?!?/br> 秦逸笑起來嘴角微微笑著,憑添了許多溫柔氣:“多些時日讀圣賢書能更為精進,并非消磨。” 阮鈞抬頭仔細打量秦逸,愈發(fā)覺得這少年好。少年有大胸懷有大志向亦有大學(xué)問,更難得性情堅韌謙和不驕矜,如此便能通曉民生民苦,日后必成大器。 “你爹倒是好福氣,生了這么個兒子。”阮鈞笑道。 說罷,阮鈞低頭輕咳??蛇@咳又停不下來,愈演愈烈。 阮瀾連忙上去替阮鈞拍背,恰好秦逸也伸了手,兩手撞在一起,秦逸“騰”的一下抽了回去,一來一回倒將阮瀾嚇了一跳。 秦逸停頓片刻,眼眼神閃爍,全無方才應(yīng)答那般落落大方。他有些慌亂的摸了摸鼻子,說道:“阮叔好好將養(yǎng)身子,時候不早,我這便回去于父親回話?!?/br> 阮鈞確實也覺得乏了,便不多留他,又寒暄了兩句這才讓秦逸走了。 阮瀾送秦逸到了大門口,秦逸猶豫片刻,低聲說道:“阮阮,你初來劉家村,阮叔身子欠佳,若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亦或是粗重的活,盡管叫我便是。你一個姑娘家,總是……總是不太方便?!?/br> 阮瀾笑著點了點頭,目送秦逸離去。 她自然是樂意的,有地頭蛇罩著怎會不好?但粗重的活就還是算了吧,想想古代書生手不能拿肩不能挑,萬一累倒了可怎么辦? 秦逸的來訪只是今日的一個小插曲,阮瀾并未放在心里。她轉(zhuǎn)身進了廚房煮了些粥,又連碗勺一起擱在食盤上端進了阮鈞房內(nèi)。 若是放在平時,放在大輿鎮(zhèn),她這般做法讓人知曉了總要碎碎念叨兩句。可如今,家中沒有旁人照顧,難不成要讓病人自生自滅不成? 有人將名聲看的重于一切,也有人覺得生命更為珍貴,沒有誰對誰錯之分,權(quán)是個人選擇。 心里衡量過,便總能說服自己。 阮瀾廚藝不佳,阮鈞也吃不得滋補的東西,便只是些清粥小菜。阮鈞沒怎么動筷,始終若有所思,屋子里一片安靜。 過了片刻,阮鈞突然抬頭喚了一聲:“阮阮,方才的秦逸你可還有印象?你小時常喜歡與他玩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阮瀾:我的男主呢?。。≡趺催€沒有出來! 第六章 阮鈞說道:“你打小性子就軟和,秦逸初來咱們家做客,你那些堂兄堂姐都圍著去玩,只有你躲在一旁看著。幸好逸哥兒眼睛好,沒把你給漏了,之后你便只跟著逸哥兒了?!?/br> 說到這兒,他似是有些嘆息一般:“原本是件好事,只是如今……”阮鈞欲言又止,話鋒一轉(zhuǎn),問道:“阮阮,我見你今日在打掃瓷窯,可是想要做些東西?” 阮瀾點了點頭。 阮鈞端起桌面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壓住那幾聲咳,緩緩開口道:“你從小就對瓷窯感興趣,時常往里面鉆。” 他似是回憶起曾經(jīng)的時光,又或許他想起了原主的母親,說到后來,聲音竟有些晦澀。 回憶總是美的,里面有一個家尚未分崩離棄,活色生香,仍是美滿的模樣。 “但為父知道你心不在此?!彼聪蛉顬?,說道:“你喜歡琉璃,喜歡那些晶晶亮的東西,說它們像天上繁星。你那叔叔怕我將瓷窯傳給女兒,斷了阮家傳承,可未曾想過興許我們?nèi)钊钸€不想要呢?!?/br> 對于阮婁一開始的念頭,阮鈞是知道的。只是彼時他是阮家家主,惦念親情,“生殺大權(quán)”又全在他手上,便不將這些小小的齷齪放在眼中。 阮鈞微微嘆氣,說道:“事已至此,便不瞞阮阮,那么多工匠兄弟都沒了命,爹曾是想賠命的。也考慮過將東西變賣留成銀子給你,有了這些銀子,你至少日后還有依傍??墒?,我一想到日后你要去你叔叔家,便又放心不下。銀子雖重要,孤女的銀子卻是傷人引禍之物啊?!?/br> 阮鈞繼續(xù)說道:“阮阮你從小便懂事,免去我許多煩惱,如今也是如此。爹爹知道你從大輿鎮(zhèn)搬到劉家村,心里定然不舒服,這些日子也只能自己做活,更是難為你。只是如今我們只能暫時如此,至少阮家老宅還有瓷窯,爹爹還有一門手藝。咱們?nèi)蘸蟮穆愤€長,你日后的路便更長了,只是暫時委屈。今日爹爹覺得身子爽利許多,想來不久便能下床做工,你切莫心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