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他的行程是臨時決定,訂完機票后為防沈昌民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 而陶恂現(xiàn)在應該在陶家陪著新生的小侄女和老爺子等待著跨年。 “想來就來了,”說的滿不在乎,似乎當真只是隨意而為,卻越發(fā)讓人覺得是在欲蓋彌彰。 然后果然聽見他又淡淡添了一句:“上次你出國沒去送你, 這一次正好陪著你一起?!?/br> 他在外面亂竄的時間太久,被擠的東倒西歪, 傘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兒去了, 這時候說話口中甚至還能看見一絲白霧, 只能看見青年精致的眉眼, 攏著一絲隱約的落寞和譏諷。 ——卻哪里是他沒去送他,是沈琛一句話沒說把他扔下,騙著他許下一個空頭支票一個光明虛幻的未來,然后消失的干干凈凈。 沈琛眸子微深,難得沉默。 氣氛瞬間尷尬,沉默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沈琛的眼極深極銳,像是一灘深不見底的湖水,里面幾乎有薄冰聚起。 許久,陶恂敗下陣來,避開了他的視線,聳了聳肩:“剛和老爺子吃了團圓飯,他們?nèi)ザ盒⊙绢^了,我這不是失寵了嘛,沒人關(guān)注就偷偷溜出來了唄。” 說的輕描淡寫,指不定偷溜出來的時候有沒被氣急敗壞著威脅著打斷腿。 但這個時候沈琛也不想拆穿他的謊話,總還得給陶少爺點面子讓他不至于跳腳。 陶恂見沈琛沒反應心才放下來一點,他剛剛那句聽起來太像是埋怨了,然而他其實根本沒有資格埋怨什么。 他的一腔心思也不過是自己知道,沈琛沒有喜歡男人的意思,從小到大都是如此,他沒法開口,也沒那個資格對他的選擇做出什么異議。 ——還好他話題轉(zhuǎn)移的快,沒跟從前一樣嗆。 腳踝處的濕冷讓他不自覺動了動,兩條長腿微微伸開,踩過積雪的褲腳已經(jīng)濕透,向來干凈的皮鞋邊緣還有些雪水未曾干涸的水漬,剛好露出一截纖細的腳踝 ,沈琛微微皺眉,半響抬起頭掃了往身邊掃一眼。 很顯然,陶小少爺明顯不是個懂得出門帶行李的人,跟他一樣就帶了一個人就跑出來了。 陶恂以為沈琛是看不慣他的儀態(tài),略微把腿往回收了收,這才開口:“琛哥準備去哪兒?” 沈琛挑眉,沉默了一下,為這難得明知故問的問題失聲片刻:“買票的時候就沒看地點?不然陶少還想半路跳傘?” 陶恂一下子卡殼了,怎么忘了這茬,然后才后知后覺的記起來雖然已經(jīng)跑上飛機,但他確實沒有注意到是前往哪里的,他正想摸鼻子就感覺到額頭有什么靠近,濕噠噠的額發(fā)被手指撥開,透過濕巾能隱隱感覺到掌心的溫度。 “回家?!?/br> 他聽見身邊的人這樣說道。 語氣是波瀾不驚的,但他隱約聽見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細微波動,放松且慵懶。 陶恂不由一怔,卻明智的選擇了沉默,有些事琛哥不愿意說他也就不問,自己陪在他身邊也就是了。 沈琛略略給他擦了擦濕透的額頭,陶少爺就已經(jīng)開始得寸進尺的把頭往前湊了,沈琛瞥了他的小動作一眼,把剩下的濕巾推到他手邊:“自己擦。” 聲音慵懶而隨意,倒并沒什么不悅的成分。 陶少爺嘖了一聲,還是自己接了過來,不顧形象的低頭規(guī)整褲腳的時候一只手落在他微濕的發(fā)上,默了默,揉了一下,聲音帶著夜色里隱約的溫和。 “陶恂,新年快樂?!?/br> 沈琛揉完狗頭就閉上了眼,緊趕慢趕趕完工作,又擠的差點成了餅,這會兒鐵人也該休息了——不知為什么看見陶恂那刻起就覺得有些困倦,大約是知道身邊有人在,不必時時刻刻繃著精神。 陶恂沉默了一會兒不自覺放輕呼吸,擦干了水漬才直起身來,身邊的人呼吸均勻而清淺,微闔的眼下滿是疲憊的陰影,青年靜默片刻后才小心翼翼的靠在了他的身邊,與肩膀僅一寸之隔。 距離上一次聽見這句新年祝福已有五年之久,他性格懶散,過年不耐煩跟著長輩們?nèi)ヒ娔切┧^叔叔伯伯 ,大多數(shù)還是在外面跟群二代混,唯有每年禮節(jié)性的去沈家的時候最積極,新年,一年之終一年之始,他以為這個人總不該那樣無情的。 后來才發(fā)覺自己確實想的有點多,第一年說是學業(yè),第二年說是工作,第三年則是事業(yè),總而言之就是再未踏足故土一步,連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是一片空白。 今年過年聽許魏說他買了機票準備走的時候,他一顆心幾乎是卡在了嗓子眼。 五年前他未曾來得及,至少現(xiàn)在來得及。 ——幸好來得及。 —— 飛機在凌晨四點到達機場,兩位連個包都沒提的公子哥站在興義機場吹著冷風,在新年第一天的凌晨思考人生。 興義比之首都還是暖和不少,這個季節(jié)也在下雪,只是沒有首都那樣紛紛揚揚,只是落著零星雪花,凌晨四點周圍一片漆黑,機場外都是等待著家人團聚的車輛,這個城市對于他們兩個都算得上陌生,或者說,無親無故,根本不會有人趕來接他們 。 沈琛性格里面雷厲風行的成分不少,但也會計劃穩(wěn)妥,這次卻因為新年的氣氛沒想過那么多,到了地方自己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兩人無言對視一眼,立刻就明白了現(xiàn)在這 尷尬的處境。 最后還是陶恂哆哆嗦嗦的打了電話給許魏。 許四公子剛剛守完歲才睡下就被吵醒,在電話里cao著一口臟話問候了陶少爺祖宗十八代,終于清醒少許,然后幸災樂禍的同時覺得陶公子是不是又病了,不然干嘛新年發(fā)瘋? “大冬天的你不出去跑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沈少以前在國外你過年不著家的跑就算了——人今年不是回來了嗎?你去興義干嘛?什么破地方,聽都沒聽說過?!?/br> 陶恂沒聽他說完,稍稍挪開兩步不讓沈琛聽見,一邊冷的瑟瑟發(fā)抖一邊罵:“別扯這些有的沒的,大半夜的,琛哥還在旁邊了,你趕緊給我找個人過來。” “有病?。看筮^年的誰特么沒事半夜去機場接你,沈琛是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腦子喂狗了都?!?/br> 一聽見沈琛大概就猜到這恐怕不是陶恂發(fā)瘋,而是另一位發(fā)瘋,陶恂跟著跑了。 罵完還是咬咬牙任勞任怨的去做了狗,開始半夜sao擾熟人,終于在半個小時得罪滿世界后,找到了公司副經(jīng)理的侄子的弟弟的朋友開車去接到了兩位貴客。 來人是個中年人,姓黃,長的胖胖墩墩 ,笑起來很和善,有點像是彌勒佛,脾氣應該不錯,大半夜被吵醒也沒見什么不高興,接到人的時候還問了一句:“沒凍著吧?這路上有積雪,我也不敢開太快,來的有點晚了?!?/br> 兩個人縮在車里好歹暖和了一點,陶恂困的眼睛都有點睜不開,司機的一口普通話明顯帶著當?shù)胤窖缘奈兜溃这谝淮温犚娨荒樸?,然后就聽見向來一口標準普通話的沈琛接了話?/br> “還好,大半夜的麻煩了?!?/br> 他的語氣客氣且謙遜,對待外人他一向是極有教養(yǎng)的,但跟他平時的語氣卻是不一樣的,帶著些微的方言。 “當?shù)厝税?!”司機一下子就笑了,“這時候是回來過年吧?怎么也沒人過來接機?” 按道理說坐得起飛機的人家里應當是有車才對,這時候回來大概是忙碌的很。 陶恂豎起耳朵來,眼神不動聲色的往沈琛那邊移了移。 “家里隔的遠,來不方便?!?/br> 許久之后他聽見身邊的人如是說。 雖然明顯是敷衍,但也并未否認。 陶恂那一點睡意瞬間清醒了,沈琛是十歲左右被帶回沈家的,劉思麗捏著鼻子認下了這個兒子,甚至為了沈昌民的仕途著想一直對外宣傳是她親生的兒子,但誰都知道這個孩子絕不可能是婚生子。 沈琛來的時候是個冬天,他一直記得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那個被帶來的少年有一雙森冷卻足夠動人的眼睛,看著任何人的時候都帶著似乎都帶著莫名的冷漠,眼里隨時像是有雪落下。 ——孤僻而難以接近。 在那之前,他對沈琛的過去一無所知,也對他的母親一無所知,但至少這一次他跟在琛哥身邊,琛哥沒有拒絕。 到酒店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五點,新年第一天凌晨的城市還是安靜的,沒有首都的徹夜不停的喧囂,匆匆忙忙的找到酒店住下時已經(jīng)凌晨六點,冬天夜色漫長仿佛沒有盡頭。 陶恂的房間在沈琛的旁邊,睡前頂著黑眼圈還是擔心沈琛的潔癖發(fā)作嫌棄不嫌棄這酒店,如果不行再去sao擾一下陶家在這地的分公司。 沈琛看著眼睛都快睜不開的人半響,最后揉了揉他亂七八糟的頭發(fā):“行了,沒事,早點去睡?!?/br> 他不知道陶恂趕了多久才趕上他,但總之是不可能好好睡過一覺的,他能熬不代表別人也能,至于受不了—— 其實受不受得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也是睡不著的,窗外夜色朦朧,青年看著這個在記憶里已經(jīng)逐漸模糊的城市在夜色中緩慢的開始顯露輪廓。 算起來他差不多有幾十年未曾回來過,自從母親去世他被接回沈家,后來的十幾年都再不曾踏足過這里,這是他心頭的刺,也是沈昌民心里過不去的坎。 上輩子死之前他其實還是想回來看看的,但那時已經(jīng)沒了那個機會,公司的事一團糟,他經(jīng)手過的那些不干不凈的生意也都都查了出來,雖然有人脈保著暫時沒進去,但也被限制著不能離開首都。 所以他一直到最后死,都沒回來看他母親一眼,這大概是他心里最為遺憾的一件事。 —— 陶恂一覺睡醒已經(jīng)是大年初一的下午,沈琛聯(lián)系好車輛簡單吃了午飯后就坐上了車。 興義多山,山路崎嶇陡峭,路途也不短,大過年的能找到車就不錯了,也沒什么挑選的余地,一輛老舊的出租車上顛下簸,把開了三四年賽車的人都差點甩吐了。 最難受的時候靠著車窗幾乎奄奄一息,拐彎的時候險些沒撐住一下子就往前面車座上撞了過去,要撞上去的時候身邊及時伸出一只手墊在了他腦后。 司機習以為常,速度絲毫未曾減慢。 陶恂一驚,本來已經(jīng)蔫了的精神勉強提起來一縷:“沒撞著吧?” 他撞頭就是撞在座椅上,沈琛拿手給他擋著卻是被他撞在座椅上——沈琛的胳膊四年前骨折過一次,后來陶恂幾乎心心念念了半輩子。 ——怕他舊傷復發(fā),以及仇視害他骨折的沈叢。 “哪兒那么嬌貴?”沈琛靠在位置上,他不暈車,但這樣的顛簸下來也絕對算不上舒服,“好好坐穩(wěn)?!?/br> 接下來陡彎的時候陶恂又被坑了幾次,沈琛懶得收回手干脆就放在了后面,過了一會兒,手臂上不時能感受到一絲重量,但也就一瞬間,馬上就直起身來。 鑒于這個一瞬間并不長,沈琛也就沒說什么,只當是意外 。 ——所以他不會知道從旁人的目光看來這個姿勢有多么親密,就好像是他展臂攬住身邊的青年,以保護的姿態(tài)讓他靠在自己懷里。 到達的時候陶恂下車的時候還有點念念不舍,給錢的時候還不忘對著不太干凈的車窗玻璃理了理頭發(fā),順便正了正領(lǐng)帶——琛哥回來看母親,那什么,這不是間接的過來見岳母嗎? 哪怕這個生母不被沈家承認,可能就是沈昌民曾經(jīng)在外面的一個情人,畢竟也是琛哥的母親不是?總還得留下點好印象。 ——來的太著急什么都沒買,如果有時間是不是該去買點東西,這個年紀應該都喜歡金銀玉器,鐲子耳環(huán)或者和他母親一樣喜歡進口鮮花? 他跟在沈琛身后,正胡思亂想著自己該怎么自我介紹的時候沈琛停了下來,停在山里一處墓園,在山下買了一束康乃馨。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前面拾級而上的青年,心里陡然緊繃了一下,似乎是前所未有的疼痛。 ——這是過年啊,沈家沒有他的位置,他在除夕那天一個人工作了一天,然后在深夜買飛機票回去,所有人都有人期盼和祝福,而沈琛如果不是他突然趕過來,恐怕得一個人在機場枯坐一夜。 他一直知道他在沈家尷尬的地位,本來以為這回是自己出來獨立有了事業(yè),可以回來跟母親團聚,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所謂回家其實不過是來看一座墳墓。 —— 沈家家大業(yè)大,大年初一登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然而這一整天沈昌民的臉色都算不上好看。 ——他的兒子回了興義,那個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也是埋葬那個人的地方。 不是沒有人后起之秀沈琛沒有回沈家過年感興趣,但往往一開口就被劉思麗打斷,于是也只能暗地里猜測。 沈叢剛剛虧了幾千萬,手里拿了一塊爛地不說,在圈子里的名聲也都砸了個干凈——他拐著林家做事,結(jié)果出事自己跑到外省裝了幾個月孫子,林朝卻直接被攆出了國。 哪怕都是紈绔也不都是傻子,知道什么樣的人能巴結(jié),什么樣的人連巴結(jié)都是浪費時間,沒能力出事還跑的比兔子還快的朋友,不交也罷。 林少爺八面玲瓏,圈子里跟他關(guān)系好的不在少數(shù),除了坑了陶恂外也沒什么劣跡,所以出事后對沈叢心生惡感的人也不少。 這就導致沈二少想結(jié)交朋友出去玩都沒人鳥他,在京城圈子里萬人嫌的厲害。 出來沒人理,沈叢就只能在家呆著,沒事就給自家外公打打電話聯(lián)絡感情,順便給沈昌民端茶倒水努力裝的聽話一點。 推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父親正在摩挲一張照片,眼神說不出的復雜,像是懷念內(nèi)疚也好像是痛恨。 他的父親性子比他和沈琛更為冷淡,長期的身居高位讓他看起來永遠波瀾不驚,這樣外露的情緒好像從未見過,他沒忍住好奇湊過去看了一眼。 平時沈昌民脾氣一直都很好,所以他未曾料到他會突然發(fā)怒,guntang的茶水潑在手背上的時候他看見了照片的一角。 那是一張老照片 ,里面是一家三口的模樣,笑的恬靜典雅的女人和意氣風發(fā)的男人,身邊的男孩有一張肖似其父的眼睛,只是那時候還沒染上那樣濃重的冷漠和銳利,只是露出些微矜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