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卻道：“言jiejie，我們不怕，這些話從小就懂了?！?/br>
    扶意很是憐惜，想自家雖是小門戶，倒也清凈簡單，除了一個老祖母作耗，再無旁的煩惱，可憐這些深宅大院里花兒似的姑娘，也有常人無法想象的難處。

    說著話，只見院門前站了瘦弱的男孩，跟著他的乳母丫鬟們，小心攙扶主子跨過門檻，三姑娘先過去了，牽了弟弟的手來：“中午奶奶發(fā)話，要他歇了午覺出來逛逛，言jiejie，能不能帶上平珒一道玩耍?！?/br>
    小公子十分孱弱，白面白唇，瘦如枯槁，似風(fēng)一吹要倒，扶意起身道：“不如進(jìn)屋去坐，這里風(fēng)大。”

    平珒?nèi)趼暤溃骸把詊iejie坐，我看看就回去?！?/br>
    韻之嘆氣，問幾位奶娘婆子：“大夫怎么說？”

    奶娘應(yīng)道：“這幾日大安了，只是根基弱，這乍暖還寒的，不敢叫公子出門，怕吹了風(fēng)?！?/br>
    且說為了四公子私下帶弟弟出門騎馬，要得平珒高燒一場，他的生母柳姨娘鬧到西苑，結(jié)果反被三夫人嘲風(fēng)平珒羸弱，不像祝家的子孫，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但那都是扶意來之前的事兒，據(jù)說后來三夫人領(lǐng)著兒子到興華堂請大夫人發(fā)落，結(jié)果四公子沒事兒，鬧事的柳姨娘被罰跪祠堂。

    扶意聽韻之提起過，大房兩位姨娘，平日里也不怎么來事兒，偏偏時常和三夫人過不去，有幾回還頂撞過她母親。

    不過她們東苑也有一位姨娘，韻之的母親不便拉下臉和妾室爭辯，出了事，常常把姨娘推出來。

    這會兒平珒就要回去了，不過是進(jìn)門看了眼的光景，跟他的下人都十分膽小謹(jǐn)慎，扶意不便多嘴，可怎么就覺得，這孩子是被捂壞了。

    三姑娘和平珒是一母所生，她健康活潑、明麗開朗，同胞的弟弟，卻自小病魔纏身。

    眼看弟弟被簇?fù)碇x去，她小小年紀(jì)也學(xué)會了嘆息：“若是把平珒放在姨娘身邊養(yǎng)，興許能好些，這些個婆子，只管捂著，不好好喂飯光喂他吃藥?！?/br>
    扶意和韻之對視一眼，俱是無奈。

    不久后姑娘們散了，姐妹倆一路往內(nèi)院走，韻之隨手折了柳條在手里把玩，說起家里的事，氣憤時將柳條抽得呼呼作響：“倘若我三哥是大夫人親生的，這家里的事兒可就簡單多了，大伯母也不會那么壞?！?/br>
    扶意要她小點聲，韻之冷冷道：“大家都不說破罷了，大伯就平珒這一個親兒子，養(yǎng)成這模樣，是誰的責(zé)任？這么一想，我三哥哥當(dāng)真不容易，他要幫著大伯母做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br>
    提起祝镕，扶意的心就亂了幾分，可她不能總這樣子，連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巧的是，剛到內(nèi)院門外，就遇見前門傳話來的，說是尚書夫人留飯，三公子要晚些歸來。

    韻之玩笑道：“慕夫人有日子沒來家里了，下回她登門時，你可千萬別露面啊?！?/br>
    扶意不解：“為什么？”

    韻之上下打量扶意，羨慕地說：“你這模樣品格，慕夫人一見那還了得，你想不想做尚書府的少夫人呀？”

    扶意呆了一瞬，才明白韻之在打趣她，瞪了眼轉(zhuǎn)身進(jìn)門，由著韻之追在后頭賠不是也不理她。

    之后和老太太一道用晚飯，提起兵部尚書府，老祖母笑道：“慕夫人為人和善，雖煩惱兒女婚事，可也不是那不正經(jīng)的人，見了姑娘就往家里拉？”

    韻之苦笑：“我二哥就好了，沒人催沒人急的，我爹娘那兒，挑不著好的就是不松口?！?/br>
    老太太卻道：“你小孩子能懂什么，只當(dāng)你娘看著高門貴女挑花眼？你娘也是顧忌你大嫂嫂，她雖是相府千金，到底是庶出的女兒，你娘總要找個合適的人品好的，盼著將來妯娌和睦不是？”

    韻之還頭一回聽說這話：“當(dāng)真？”

    老太太道：“所以說你們小，哪里懂大人的苦心?！?/br>
    韻之放下筷子，說道：“那也是因為，我總見大嫂嫂叫母親責(zé)罰，天天罰站罰跪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怪可憐的?！?/br>
    老太太對兩個孩子說：“將來你們?nèi)チ似偶遥俨坏靡灿羞@些煩惱，你們大嫂嫂瞧著柔弱，心里也是有主意的孩子，你們該多學(xué)學(xué)才是?！?/br>
    韻之搖頭：“學(xué)什么，學(xué)她對我娘惟命是從，我娘大點聲兒，我嫂嫂就哆嗦了。”

    老太太笑孫女看不透：“你又不是你嫂嫂，你真知道她怎么想的？”

    第65章 不唱牡丹亭

    聽老祖母這般說，倆姑娘彼此看一眼，韻之重新拿起筷子道：“將來我的婆婆若敢這樣欺負(fù)我，我是要跟她鬧得天翻地覆的，我就從沒見奶奶您刁難過誰，我娘怎么不跟您學(xué)好呢?！?/br>
    老太太悠悠笑道：“你啊，還不如你的meimei們明白?！?/br>
    韻之不屑，吃著飯菜含糊地說：“我怎么不如，她們才是傻?！?/br>
    但扶意懂老太太的意思，韻之這樣幫著嫂嫂說話，只會挑得她母親厭惡兒媳婦，反過來三姑娘四姑娘對各自的生母不理不睬，才叫得兩位姨娘不在大夫人跟前受數(shù)落。

    如此雖有悖人倫情理，只顧眼前安生，可韻之有韻之的好，meimei也有她們的長處，扶意越來越喜歡這家的姑娘們，在女孩子里做jiejie，滿足了她從小沒有兄弟姊妹孤零零的遺憾。

    而入府以來，更是跟著老太太學(xué)了不少大家族為人處世的道理，老人家言傳身教，對她這個外人也毫不吝嗇。

    起初接到國公府的帖子，扶意滿心只想著離家一年圖個清靜，轉(zhuǎn)眼過去一個月，她經(jīng)歷了許多事，一面享受著榮華富貴，一面看遍了公侯世家的冷暖與不易。

    不知自己將來，是怎樣的前程，但有個人告訴她山有多高、海有多深，還告訴她，不要輕易放棄。

    扶意緩緩喝下鮮美的魚湯，暖意沁入周身，她的心不由得安寧下來，再沒有因為想到祝镕而意亂紛紛，那樣美好的念想與心思，何必讓它變得糾結(jié)痛苦，原是她太傻了。

    待老少三人吃得七八分飽，門外傳話，二夫人和少夫人，帶著小孫兒來請安。

    兩個粉團(tuán)兒似的娃娃飛奔進(jìn)來，纏著太祖母要抱抱。

    韻之抱著她的大侄兒，老太太懷里是小重孫女，命丫鬟切了甜糯的香瓜，慢慢喂孩子吃。

    姜氏笑道：“您今日用飯早，還想帶著您孫媳婦來伺候呢，不想來晚了，您都吃罷了?！?/br>
    少夫人上前抱過女兒，不敢叫老太太受累，溫柔嫻靜地坐在一旁，扶意則為二夫人端茶，姜氏笑道：“姑娘越發(fā)像老太太的孫女，像這家的孩子了?！?/br>
    老太太道：“原就是我娘家的孩子，難得你們也喜歡她?！?/br>
    姜氏不吝言辭地將扶意狠狠夸了一番，說著說著，便道：“月底是您兒子的生辰，前兩年他都在外當(dāng)差，沒顧得上賀一賀，去年二爺升了官，同僚之間催他擺酒好幾回，他也忙不過來，何況還有幾位恩師要酬謝。媳婦想著，今年在東苑給他張羅幾桌酒席，請各府老爺女眷們來熱鬧一回，不知母親意下如何?！?/br>
    老太太笑道：“有熱鬧的事，我自然高興，只是要你辛苦張羅?！?/br>
    姜氏忙道：“如今您孫媳婦也長進(jìn)了，幫著我分擔(dān)好些事，這些日子韻兒跟著扶意學(xué)了些待人接物的規(guī)矩道理，也有模有樣了?！?/br>
    老太太說：“你好福氣，兒孫滿堂，是該拿些體己來，請眾人都樂呵樂呵?！?/br>
    “不敢當(dāng)?！苯现t恭地說，“都是母親慈愛，這家里有您在，孩子們心里都有依靠。擺宴請客的事兒，自然是二爺和媳婦拿體己的銀子，不使公中的，不敢給大嫂嫂添麻煩?！?/br>
    老太太笑道：“你家二老爺在外當(dāng)差兩年，我也不曾好好照顧，我拿銀子來，給你們搭臺唱戲，熱鬧兩天，其余酒水車馬，你們自己打點吧。”

    姜氏起身福了福：“母親這番心意，二爺和孫子們知道了一定高興，今日回來且晚，不敢叨擾您休息，明兒一早就來給您磕頭。”

    老太太說：“不忙，父子幾個當(dāng)差辛苦，我這里只盼他們好，他們倒不必惦記我，我還樂得自在清凈?！?/br>
    之后絮絮幾句家常話，少夫人借口孩子們困了，便與婆婆一道辭別了老太太，扶意和韻之一起送到門前，姜氏邀請扶意同行，說是好為她照著路。

    扶意不便推辭，別過韻之，跟著婆媳倆離了內(nèi)院。

    路上不過是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很快就到清秋閣門外，扶意目送一行人繼續(xù)往東苑去，直到走遠(yuǎn)了，才帶了香櫞進(jìn)門。

    她們進(jìn)屋子沒多久，廊下兩個婆子就悄悄出去了，香櫞厭惡地啐了口：“難不成小姐您吃喝拉撒她們都要去給大夫人稟告？大夫人什么意思嘛，當(dāng)咱們是犯人不成？”

    “你又來了，平日里好好的，脾氣一急就亂說話?！狈鲆獠灰詾槿唬八齻円矝]法子，不照著主子吩咐的，去哪里吃這口飯呢，你我又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br>
    “反正大夫人往后再如何，我也不待見她?！毕銠春藓薜溃斑€是公爵夫人呢，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關(guān)起來?！?/br>
    “行了，少說兩句?！狈鲆忄恋?，“快替我想想，二老爺生辰，我該準(zhǔn)備什么賀禮?！?/br>
    香櫞說：“咱們又沒錢，何況這家里最不缺金銀玉器，不如您寫幾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大字，還討個吉利?！?/br>
    扶意搖頭，說：“那也太沒誠意，好歹是韻之的父親，我不能太敷衍?！?/br>
    香櫞笑道：“不如求老太太示下，咱們街上逛逛，去買幾件玩意回來？”

    “你啊。”扶意道，“是惦記街上好吃的吧。”

    香櫞說：“那也不如我們紀(jì)州的吃食……”

    提起這話，扶意也思念家里，要緊是放心不下母親，不知這一個多月，她有沒有被祖母欺負(fù)。

    今晚老太太說了幾句婆媳之道，扶意心想，那是老太太眼里干凈，自小出身世家貴族，長大嫁入國公府，一輩子只見過尊貴體面的人，哪里知道小門戶里的嘴臉與歹毒。

    她默默收拾自己的書本，香櫞跪在床上鋪被子，如往日一般，翠珠送來熱水供姑娘洗漱，之后幾人坐在一起說說笑話，待夜深了便要散了各自睡去。

    今日亦如是，提起東苑要擺宴，翠珠幾個很高興，清明祭祖沒跟著去莊子里熱鬧一番，都說好久沒看過戲了。

    “東苑張羅這些事，咱們就能看現(xiàn)成的戲?！贝渲闅g喜地說，“姑娘您一定帶我過去呀?！?/br>
    扶意自然答應(yīng)，正準(zhǔn)備散了，門下的婆子送來紀(jì)州的信函，隨口說：“三公子回府，剛好在門前接的信，順路遞進(jìn)來了?！?/br>
    香櫞一下站起來，說道：“小姐已經(jīng)換了衣裳，奴婢去跑一趟吧，總要謝謝三公子才好?！?/br>
    這點小事，還真不至于，扶意當(dāng)然知道香櫞打的什么主意，可這小丫頭膽子大了，不等她點頭，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旁人一貫知道扶意禮儀周到，也沒多想，為她吹了蠟燭熄滅燈火，這一天又結(jié)束了。

    這邊祝镕帶著爭鳴往西邊小院走，聽得身后腳步聲，爭鳴張望了幾眼，稟告主子：“是言姑娘身邊的香櫞?！?/br>
    祝镕立時停下腳步，待香櫞走近，溫和地問：“有事嗎？”

    香櫞大大方方地說：“勞煩三公子為我家小姐遞信，小姐特命奴婢來謝過公子?！?/br>
    祝镕道：“不過舉手之勞，不必言謝?！?/br>
    可香櫞卻問他：“公子可還有什么話，要吩咐奴婢轉(zhuǎn)達(dá)？”

    祝镕眼里，機(jī)靈活潑的小丫頭，滿眼睛都是話語，仿佛她知道些事，可明明又不曾發(fā)生過什么。

    這么跑來，是扶意的意思，還是香櫞自己？

    只怕自己言多必失，反傷了扶意的心，又或傳出閑話，害了她的名聲，祝镕便道：“沒什么事，舉手之勞，請你家姑娘不必掛在心上?！?/br>
    說罷，他轉(zhuǎn)身就走了，倒是爭鳴客氣地對香櫞說：“姑娘仔細(xì)路上石頭，早些回吧?！?/br>
    香櫞愣了愣，也不敢追著人家再問，白跑一趟，心里好生失落，撅著嘴回到清秋閣。

    扶意見了也不理她，自顧躺在床頭就著兩盞燭火看書，香櫞跑來說：“這么暗，可要看壞眼睛。”

    扶意便放下書，翻身背對著，香櫞收起書本，伏在床邊輕聲道：“您生氣了？”

    “沒有的事，你大了，自然不用聽我的。”

    “小姐……”

    “我當(dāng)你知心的人，才說那些話，如今也沒得后悔?！狈鲆饫淅涞卣f，“你大了，我管不住你?！?/br>
    香櫞怕了，求饒道：“小姐，我再也不敢，我……”

    扶意轉(zhuǎn)過身，坐起來，低頭含怒看著她。

    香櫞不敢抬頭，放下書抓著扶意的手：“小姐，我再也不敢了?！?/br>
    扶意輕嘆：“我知道，你一心為我好，可我不是崔鶯鶯，你也不是小紅娘，咱們更不唱《牡丹亭》，戲文里的這些女子，哪一個落得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