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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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豪三兄弟躲在小篷船里。 崔豪和耿五各攥著一只厚布袋子,張開袋口,半蹲在船篷兩頭。劉八則拿了捆繩子,等在中間。四下寂靜,只有河水緩流聲及船隨波搖的吱呀聲。 崔豪從篷下簾縫偷望,虹橋上那瘦長男子雖裝作四處望景,其實(shí)始終在留意這只船。此人應(yīng)當(dāng)是李棄東一方的人,并不想上船奪錢袋,只是在窺望。而十千腳店樓下那黑影,則躲在暗中窺伺,恐怕是譚力一方,離船近,想奪錢袋、捉李棄東。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忽然從街口一側(cè)溜了過來。崔豪忙定睛瞅去,見那人影和這邊樓下的黑影湊到了一處,兩人是一路。崔豪不由得佩服馮賽預(yù)見得準(zhǔn),譚力一方恐怕至少會出動兩個。一個住進(jìn)那后門宿房里監(jiān)視,另一個則在巷口蹲守。 崔豪忙回頭悄聲說:“兩個。”耿五和劉八聽見,身子都輕挪了挪,做好了動手的預(yù)備。崔豪也不由得血往上涌,心里暗想:譚力四人雖也是苦工出身,有些氣力。我們卻練了幾年武,若拿不下他們兩個,便太羞煞人。 這時,樓下那兩個人影果然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腳步都極輕,快速走到岸邊,隨即分開。一個向船尾,一個朝船頭。船尾這個瞧著高壯一些,崔豪見了,愈加合意,忙攥緊袋口。 那兩人一起輕步跨上船,崔豪盯著船尾這人,眼前忽然微光一閃,是刀光,兩人拿了刀。幸而他已先料到,昨天和耿五特地演練過,只是不知耿五能否應(yīng)付得好。 他正在暗慮,船尾那人已輕步走到簾子邊,船板隨之吱呀吱呀輕響。身后船頭那人腳步聲也已逼近簾子。崔豪無暇分心,偷吸了口氣,將袋口對準(zhǔn)簾外那人腦袋位置。簾子輕輕掀開一角,那人頭影正在簾縫外。崔豪猝然出手,照準(zhǔn)那人腦袋猛然套下,套個正中!那人一慌,急忙要掙,崔豪加力攥緊,急往下拽,袋口從那人肩膀套下。將至肘彎時,那人右手握刀,猛向崔豪刺來。崔豪早已算準(zhǔn),雙手發(fā)勁,攥住袋口,用力一擰,勒住那人雙臂。隨即左腿一擋、右肘猛壓,將那人掀倒在船板上,膝蓋旋即壓住他后背,伸掌向那人后腦處發(fā)力一擊,那人迅即閉過氣,不再扭動。崔豪將袋口一絞,打了個死結(jié),捆緊了那人。 這時,他才得空朝耿五、劉八那邊望去,三人都倒在船艙里,扭成一團(tuán),小船隨之搖蕩不止。艙中漆黑,根本難以分辨。崔豪忙俯身湊近,聽辨聲息,似乎耿五躺倒在下面,那人趴在他身上,劉八則壓在最上頭。 崔豪忙伸手摸過去,中間那腦袋上果然套著布袋。他順勢摸到那人頸部,隔著布袋,鎖住那人喉嚨,使力一捏,那人身子一軟,不再掙扎。劉八這才爬起來,忙用繩索去捆。耿五也一把掀翻那人,幫著劉八一圈圈纏住那人,捆成了粽子。船也才漸漸靜了下來。 崔豪忙低聲問:“受傷了?”耿五喘著粗氣,低應(yīng)了句:“臂膀上劃了道口,不妨事?!贝藓肋@才放心,摸到那只錢袋,低說了聲:“走?!彪S即拎起來,鉆出船篷,跳上岸。耿五和劉八也一起跟了出來。 上岸時,崔豪偷瞅了一眼,虹橋上那瘦長男子果然仍盯著他們。他裝作不知,背著錢袋,三人快步向西,一路行到護(hù)龍橋頭,隨即轉(zhuǎn)向爛柯寺旁那條土路,朝自己賃的那間破屋走去。轉(zhuǎn)彎時,他瞥見一個瘦長人影果然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頭。 到了住的那院子,院門沒鎖,里頭也沒閂。崔豪推開了院門,先讓劉八和耿五進(jìn)去,自己則偷偷一瞅,那個黑影果然跟了過來,藏在幾十步遠(yuǎn)的路邊柳樹暗影下。崔豪繼續(xù)裝作不知,進(jìn)去閂好院門。聽到身后劉八和人偷偷低語,回頭一瞧,幾個黑影從院子各處聚了過來。 崔豪和馮賽、周長清商議時,這第三步是用錢袋將李棄東引到這院子里,讓他誤以為譚力四人窩藏于此,因此,今晚必有一場大戰(zhàn)。頭一件事,得設(shè)法支開房主人。 這院主人是老夫妻兩,無兒無女,只靠賃房錢過活。崔豪因自家沒了爹娘,對這老兩口兒極敬惜。略重些的活兒,他們?nèi)值苋珦屩隽?,因而彼此處得極歡洽。今晚得設(shè)法讓他們避開。崔豪想起那老婆婆時常抱怨,做了一輩子汴京人,卻連京城大瓦子都沒去過一回。周長清提議,出錢讓老兩口兒今晚進(jìn)城去桑家瓦子、中瓦、里瓦盡興看耍一回,夜里住到他城中的另一家客店里。崔豪回去跟老兩口兒一說,那老漢不愿白受這人情,還有些不肯,老婆婆卻連聲說,便是免一兩個月房錢,也要去這一回。老漢也只得點(diǎn)頭。今天下午,周長清命車夫帶足了錢,駕著店里的車,接了老兩口進(jìn)城,讓車夫好生陪護(hù)兩個老人。 此外,馮賽猜測李棄東今夜會帶些幫手,不過一定不愿驚動四鄰和官府,人手應(yīng)該不會太多,對付譚力四人,恐怕最多八個。崔豪便請了七個常在一起練武的力夫朋友,讓他們天黑后藏進(jìn)這院子。 這時,那七個人全都湊了過來,手里都握著桿棒。崔豪忙擺手讓他們噤聲,隨即將耳朵貼在門縫細(xì)聽。外頭果然隱隱傳來腳步聲,走得極輕,離這院門十幾步遠(yuǎn)時,停了下來。半晌,才輕步返回。 崔豪等那腳步聲消失后,才低聲給那七個朋友一一指定好藏身處??此麄兏髯跃臀缓?,才推門進(jìn)到房里,將錢袋丟到炕上,點(diǎn)起油燈,察看耿五傷勢。左臂上一道口子,不淺,血浸半只袖子。幸而周長清慮事周詳,給了一瓶金創(chuàng)藥。崔豪忙取出藥,給耿五敷上,撕了條干凈布,替他扎好,這才吹滅了燈。 三人抄起備好的桿棒,坐在炕上,等候李棄東?? 三、軍俸 梁興離開紅繡院后,大步往陳州門趕去。 走在路上,他不由得暗暗贊嘆梁紅玉。沒料到她竟是這樣一個女子,聰慧果決,事事皆有主見,絲毫拗不過她。雖遭逢這等身世厄運(yùn),也毫不怨艾自傷。她年紀(jì)雖小自己幾歲,卻處處都如長姊一般。梁興原本最愛說男兒如何如何,今天才發(fā)覺,膽色氣骨,何分男女,摧而不折,皆是英雄。 他們在暗室商議時,梁紅玉說,楚瀾和摩尼教行蹤,她都知曉,這兩路歸她。梁興則去尋冷臉漢一伙人。梁興只領(lǐng)一路,原就慚愧。更叫他犯難的是,自己至今都不清楚冷臉漢這伙人來由,不知該往何處去尋。唯一所知,冷臉漢一伙正在四處追尋自己,只能一路撞過去,讓他們尋見自己。 他正在思忖,忽然聽到身后隱隱有腳步聲。他沒有回頭,留神細(xì)聽。夜深路靜,身后那腳步聲放得極輕,老鼠一般,時行時停,自然是在跟蹤自己。他無法判定是哪一路人,便繼續(xù)前行。 一路走到陳州門時,天色已明。他見路邊有個食攤,便過去坐下,要了一大碗插rou面,邊吃邊暗中留意,發(fā)覺斜對面餅攤上有個人盯著自己。雖只微瞟了一眼,他卻迅即想起,清明那天,他離開鐘大眼的船后,跟蹤自己的便是此人。身穿灰衣,二十七八歲,瘦長臉。上回沒瞧清楚,這時才見此人臉上橫豎幾道傷疤。那時自己尚未與摩尼教徒交逢,楚瀾也不必派人跟蹤,此人自然是冷臉漢手下。 他心中暗喜,吃過面,付了十二文錢。數(shù)了數(shù)身上余錢,只剩五十九文。梁紅玉給的那兩錠銀子決然不能輕易花用。眼下已入四月,該領(lǐng)月俸了。自己雖被高太尉召進(jìn)府里,卻并沒有調(diào)遣文書,自己仍屬殿前司捧日左第五軍第三指揮。不如先去領(lǐng)了月俸,讓那灰衣人跟著累一場。太輕易讓他得了信,反倒生疑。 他便趕往西郊自己舊營,那營房大半倒塌,已近三年,仍未修繕。將官兵士皆不見蹤影,營里靜悄悄如同荒宅。他徑直走到角上幾間尚未倒塌的營房,幸而掌管軍俸的老節(jié)級仍在。老節(jié)級見了他,笑著道賀他被高太尉提點(diǎn),隨即取出他的俸券,遞給了他。梁興攀談了幾句,才告辭離開。 出了營,一眼瞅見那灰衣人躲在一棵大榆樹后。他笑著想,還得勞煩兄弟跟著去趟東城。他揣好那俸券,又趕往城東汴河邊的廣盈倉。來回三十多里地,趕到時,已過正午。途中,那灰衣人竟遇見個同伙,兩人一起跟在身后。 梁興走到那倉門前,見里頭場子上擁滿來領(lǐng)俸糧的兵卒車馬,四處一片喧亂,便先去旁邊攤子上買了兩張rou餅、兩條麻袋、一捆麻繩,擠過人群,尋見自己軍營的倉案,排在隊(duì)后,邊吃餅邊等候。排了半個多時辰,終于到他。 他取出俸券遞給案后坐的文吏,他月俸原本是料錢一貫、月糧一石八斗,那文吏卻說這個月要賠補(bǔ)東南軍耗,錢減一百八十文,糧減三斗。梁興毫不意外,月月都有減耗由頭,早已是慣例,便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兩條麻袋遞了過去。里頭軍漢數(shù)過錢、量好糧,他接過拎著轉(zhuǎn)身出來。倉門口有許多糧販在收糧,一斗一百八十文,比市價(jià)低不少,梁興卻沒有工夫去比價(jià),便將自己那兩袋米賣了,背著錢離開了那里。那灰衣人和同伙仍分別躲在不遠(yuǎn)處。 梁興已經(jīng)走得疲乏,心想是時候了,便沿著汴河一路尋看,見臨河一間茶肆里坐著個閑漢,身穿半舊綢衫,兩眼不住脧看,時常在街頭耍jian行騙。他便走進(jìn)那間茶肆,坐到那閑漢身后的一張桌上,要了碗煎茶,邊喝邊留意,見灰衣人躲在街邊一個食攤后,一手抓著個大饅頭,一手攥了根煎白腸,大口急速吞嚼,顯是餓慌了。他那同伙則蹲在旁邊柳樹下,眼睛不時朝這邊覷望。 梁興故作警惕,朝四周望了望,而后歪過頭,朝身后那閑漢低聲說:“今晚,金水河,蘆葦灣,紫衣人?!?/br> 那閑漢聽了一愣,忙回過頭:“什么?” “莫回頭!” 那閑漢慌忙轉(zhuǎn)回頭去。 梁興又重復(fù)一遍:“記??!今晚,金水河,蘆葦灣,紫衣人——你去年騙的那人蹲在那邊柳樹下,正盯著你。快從旁邊小門走!” 那閑漢朝柳樹下望了一眼,頓時慌了,起身便往那個側(cè)門逃去。梁興偷眼一望,那灰衣人朝同伙使了個眼色,那同伙立即起身,去追那閑漢。 梁興慢慢喝完碗里的茶,摸了五文錢放到桌上。離開那茶肆,照著梁紅玉所言,去街口尋了家客店,進(jìn)去要了間房,躺倒大睡。 等他醒來,天色已暮。他出去算了房錢,到外頭一瞧,沿街店鋪都已點(diǎn)起了燈。隔壁有家川飯店,他進(jìn)去要了碗燒rou飯,大口吃罷,走到店外,一眼瞥見街對面一個身影一閃,躲進(jìn)了一家藥鋪,仍是那個灰衣人。他笑著轉(zhuǎn)身,向前走了一段,尋見一個車馬店,進(jìn)去選了匹俊健黑馬。這馬貴過其他,租價(jià)一天五百文,抵押錢要十三貫。梁興只得動用梁紅玉的一錠銀子,連同自己的三貫交給店主,立過據(jù),牽馬出來。見灰衣人躲在不遠(yuǎn)處一家面館門邊,便翻身上馬,驅(qū)馬往西飛奔。奔了一陣,隱隱聽到身后有急急馬蹄聲。他拽動韁繩,轉(zhuǎn)進(jìn)旁邊一條巷子,左穿右繞,奔行了七八條巷子后,才讓馬停到路邊一棵大樹暗影下歇息。靜聽了半晌,后面再無蹄聲跟來,這才驅(qū)馬趕往城西北。 出了固子門,他向北來到金水河邊,沿著河岸,依梁紅玉所言,尋見了譚琵琶的莊園,繞到后面,將馬拴在后墻邊樹上,從袋里取出買的那捆麻繩,在樹身上繞了一圈,將兩個繩頭拉齊,每隔約一尺挽一個繩結(jié)。挽好后,將繩頭拋過墻頭,自己也縱身攀了上去。里頭林木繁茂,透過枝縫,見四處掛滿燈籠,一個大水池邊,一大片花叢,花叢中一張臥榻,卻不見一個人影。 他忙翻身跳下墻頭,藏在暗影中,繞過花園,穿過一道月門,快步行至前頭一大院房舍,見中間一間屋子亮著燈光,門外站著個使女,里頭傳來一個女子俏媚聲音:“譚指揮好生歇息,改天紅玉再來侍奉你?!彪S即那房門打開,梁紅玉走了出來,讓門外那個使女送自己出去。 雖在預(yù)計(jì)之中,看到兩人走遠(yuǎn),梁興仍暗呼了一聲慶幸。他忙貼著墻快步行至那門前,輕輕開門,閃身進(jìn)去。屋中極黑,目不辨物,卻聽見嗚哇呻吟之聲,他循著那聲音,摸到床邊,伸手一探,床上躺著個人,自然是譚琵琶。 梁紅玉不愿說自己與譚琵琶有何冤仇,梁興卻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極厭惡,一把掀開被子,揪起這紈绔惡徒,扛到肩上,轉(zhuǎn)身出去,帶好門,順著原路,快步奔到后墻邊。尋到那條繩索,踩著繩結(jié),攀上墻頭。翻轉(zhuǎn)譚琵琶,抓住他雙臂,丟了下去,自己隨即輕輕躍下。譚琵琶在地上嗚哇掙扎,梁興一把拽起,橫撂到馬背上,隨即騰身上馬,沿著河岸,向西尋去。 四、知覺 張用又被裝進(jìn)了麻袋里。 他去西郊那個破鐘廟尋見了滄州三英,叫他們將自己送去給銀器章,那領(lǐng)頭的矮子只略一猶豫,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張用看得出,這矮子也極想尋見銀器章,卻不肯流露,那神色間似乎藏了些積年舊傷。 不過,滄州三英也不知銀器章的下落,這兩天只尋見了管家冰面吳的藏身處。張用想,能近一步是一步。他自家?guī)Я死K子、舊布和麻袋,讓三英綁得真些,將他捆結(jié)實(shí),口里塞緊舊布,而后才裝進(jìn)麻袋里扎牢,用扁擔(dān)挑著去北郊見那吳管家。 那吳管家見到他們,顯然極吃驚,尋思了半晌,才叫三英將麻袋放到院中一輛廂車?yán)?,而后走進(jìn)屋,又很快出來,低聲對那三英說:“這是十兩銀子,你們走吧,莫要再來?!比⒋饝?yīng)一聲,一起離開了。那吳管家則迅即關(guān)緊了院門。張用在車?yán)锫牭絻蓚€人一起走出屋子,一個少年聲音問:“爹,車上是什么?”吳管家卻低聲道:“此處留不得了,你們趕緊收拾,其他東西都留下,只帶那三個包袱和兩只箱子。我去雇輛車,你們母子兩個先走,過兩日,我去尋你們。”那少年又要問,卻被吳管家喝住。兩人忙進(jìn)屋,吳管家則開門出去。 張用躺在麻袋里一邊聽著外頭,一邊細(xì)細(xì)體會被捆扎的滋味。這時上顎已慣習(xí)了那破布團(tuán),已不再生嘔,但口一直被撐張,頜骨極酸困,喉嚨也極干澀。手臂、腿腳則由酸至痛、由痛至麻,這時已覺不到被捆,只覺得全身腫脹了起來,似乎能將麻袋脹破。那麻袋原是用來裝石灰的,鼻孔里不斷吸進(jìn)灰粉,燥刺嗆人,卻咳不出??張用欣喜地發(fā)覺,自己魂魄似乎漸漸脫離軀體,浮在半空。道家修仙,蟬蛻羽化,莫非便是這等情境?只是,無論魂魄如何飄浮,都被某樣?xùn)|西牽系住,始終無法脫離。他忙凝神找尋,似乎是身體那痛?可那痛,是我感到它痛,它才痛。那便是這感到痛之感?這感,歸身體還是歸心神?似乎該歸身體,不等我心神覺知,它便已感到了痛。不過,即便身體已感到痛,我若未覺到,便不覺得痛??磥硗磁c不痛,由覺而知。覺,才是根本。它才是牽系住魂魄的那東西! 痛與感,屬身;覺與知,屬心。由身生痛,由痛生感,由感而覺,由覺而知。 想明白后,張用極為歡暢,不由得大笑起來。然而嘴被破布團(tuán)塞住,笑不出聲,反倒激得喉嚨癢刺,頓時大咳起來??嚷曇矏炘诤碇?,憋得他滿眼淚水。他卻仍笑個不住。 正在笑,巷外傳來馬蹄車聲,停在了院門外。有人跳下車,急急走了進(jìn)來,聽腳步輕急,是那吳管家。他進(jìn)到屋中,連聲催促妻兒。一陣腳步雜沓、搬箱提物,那對母子上了車。吳管家交代了幾句,那車夫搖繩催馬,車輪軋軋,漸漸行遠(yuǎn)。良久,吳管家才進(jìn)門、關(guān)門,腳步虛乏,走到屋門邊。凳腳微響,他坐了下來,嘆息一聲后,再無聲響。張用聽了半晌,聽得困乏,不覺睡去。 夢中,他的魂魄停住覺,切斷感,飄離身軀,飛了起來。如一股風(fēng),四處任意飄行,見了無數(shù)山川湖海。正在暢快,卻忽然發(fā)覺,自己仍在感,仍能覺,感與覺仍連在一處,絲毫未曾分離——正在這時,一陣搖蕩,將他搖醒——車子動了。 他不由得有些喪氣,魂魄只是看似飄離,其實(shí)始終在軀體中神游。若真離了軀體,便沒了感,無感便無覺,無覺便無知。到那時,是否飄離軀體,乃至是否有魂魄,都無從得知——他不由得笑起來,所謂神仙,不過是無知無覺。而無知無覺,乃是死。修仙,不過是修死。 他這一笑,嘴里的破布團(tuán)刺癢喉嚨,又悶咳起來。咳嗽止住后,他才想起正事,忙睜開眼,麻袋中原先還能透進(jìn)些微光,這時一團(tuán)漆黑,已入夜了。他又細(xì)聽了聽,駕車的是吳管家。聽來他于駕車極生疏,不住喝馬,聲氣又急又慌。行了一小段路,張用嗅到一陣麻油香,是城西北衛(wèi)州門外的一家油坊,來時經(jīng)過了。車子右傾,拐向了東邊。路上只偶爾聽到人聲車馬聲,張用躺在麻袋中,邊聽邊嗅,不斷推測路程方向。 他來時已告誡過犄角兒、阿念以及滄州三英,莫要尾隨跟蹤,以免銀器章發(fā)覺生疑。又叫范大牙去開封府尋些人吏,到金水河那莊院后面查找,天工十六巧的尸首應(yīng)該埋在那片林子里。 張用原先不但不怕死,反倒有些好奇,時時忍不住想死一死,去瞧一瞧。可剛才推導(dǎo)出,死,實(shí)乃無知無覺。他頓時興味索然,不愿去死了。再想到李度、朱克柔等人,他們?nèi)舳家阉廊?,?shí)在可惜。李度再不能望著樓閣發(fā)癡,朱克柔也再不能坐于花樹下品酒,沒了他們?nèi)ジ?、去覺、去知,連那些樓閣、花木、茶酒也都寂寞無味了。 他一分神,竟忘了留意外頭,不知到了哪里。車子行了一陣,忽然停了下來,吳管家在前頭下了車,朝旁邊走去。走了十來步,停了下來,靜了半晌,又返轉(zhuǎn)回來,上車驅(qū)馬,車輪又滾動起來。行了約半里路,張用聽到河水聲,應(yīng)該是五丈河上游。車輪下隨即響起木板軋軋聲,車子過了橋,旁邊不遠(yuǎn)處響起打鐵聲,聲響極倔重。張用笑起來,是新酸棗門外五里橋。那河邊的老鐵匠姓陶,是他父親故友,脾性極硬,藝高人傲,和人說不上三句話便要爭吵,人稱鐵核桃。如今已經(jīng)年邁,那打鐵聲不如以往那般峻急,滯緩了許多。哪怕如此,那倔氣仍在,他也仍能拿鐵塊解氣。他那父親卻已死了,無知無覺躺在那墳?zāi)怪小?/br> 父親死時,張用并未如何傷心。這時心里卻隱隱一痛,父親生前那般愛木藝,隨意撿到一截樹枝,都舍不得丟,都要拿在手里輕撫一陣,看它是何等質(zhì)料,能做成何等器具。成了器具,便有了用,也便有了命,不必枯朽在路邊。然而,遍天下樹木,叢生密長,千年萬年不休,父親卻再也伸不出一根指頭,再摸不到一根細(xì)木。想到此,張用眼中不覺涌出淚來。 不過,他旋即想到,除了愛木,父親更好靜。沒有活兒時,他便坐在院中那棵杏樹下,望著天,一言不發(fā)。若不被旁人攪擾,怕是能坐一整天。有知有覺固然好,無知無覺,亦無不好。父親一生,木工活兒做了不知多少,那般靜坐,卻從來都是片時偷閑。如今,他總算能長靜無擾了。 張用不由得又笑起來,但旋即想到母親。母親好說好動、好吃好瞧,她是決計(jì)受不得那般死靜。病危之時,她躺在床上,仍不住叨念:掃帚木把松了,得箍一箍;灶洞里的灰,記著隨燒隨清,灰堆滿了,火能旺?用兒的鞋底快磨穿了,該換一雙新的,別家都不好,莫偷懶,仍去講堂巷祝家靴店買。換了新鞋,舊鞋莫忘了存到鞋箱里;眼看入秋了,趙州雪花梨也該上市了;今年七夕的花瓜,還得我自家雕,去年用兒雕的那鬼胡樣兒,招來鄰人多少笑?蜜果兒咱們也多買兩斤,瞧瞧能撞見個門神不?那時我若能下得了床,咱們?nèi)ブ烊搁T外大街,瞧那些彩裝欄座、紅紗碧籠去,幾年沒去了?? 這字字句句,連同母親說這些話時,嘴角的笑、眼中的亮,一起涌泛而至。張用不由得失聲大哭起來?? 五、土坑 陸青來到城西建隆觀。 建隆觀原名太清觀,太祖登基后,依首個年號建隆改為今名,以四季花木蔥茂著稱。門前老柳蔭蔽,進(jìn)到觀中,庭院雖不甚寬闊,卻被古樹幽綠圍掩,令人頓覺隔塵遠(yuǎn)慮、心下幽涼。三清殿前,銅爐兩側(cè),青磚地上各擺著七只白瓷大花盆,盆中皆是牡丹,開得正艷。陸青細(xì)看那花盆,是依北斗七星之位安放,花色也照七星所司,各自相應(yīng):天樞司命,配千葉姚黃;天璇司祿,配多葉紫;天璣祿存,配葉底紫;天權(quán)延壽,配鶴翎紅;玉衡益算,配倒暈檀心;開陽度厄,配潛溪緋;瑤光上生,配玉板白?? 陸青正在賞看,一個中年道官迎了上來,黑道冠,青色道袍,長臉黑須,是這觀里的知客。他竟認(rèn)得陸青,含笑作揖:“陸先生?仙足踏臨鄙觀,有失迎迓?!标懬嗝σ策€禮,那知客連聲請他去旁邊客間坐下,高聲喚道童點(diǎn)茶。 陸青見這知客面上雖笑著,卻隱有些發(fā)躁,舉手投足也使力略過,顯得有些重拙。但看他言談神色,并非是由于自己來訪,是他自家心中煩惱糾葛。 陸青也不愿絮煩,便徑直問道:“在下今日是來拜訪陳團(tuán)道長?!?/br> “陳師兄?”知客面色一變。 “怎么?” “師兄已經(jīng)物化?!?/br> “哦?何時?” “五日前?!?/br> “什么緣由?” “至今不知。” “不知?” “他倒栽在一個土坑中,閉氣而亡。” “何處土坑?” “就在鄙觀后園中。” “道長能否詳告?” “陳師兄是觀中主翰,掌表疏書寫、牒札符命。寒食前一天,他獨(dú)自外出,直到五天前才回來。問他去了哪里,他只說有樁要緊事,不便透露,過后自然便知,我們也不好窮問。誰知第二天清早,園頭帶了幾個徒弟去后園種菜,卻見園中新挖的一個土坑里伸出兩只腳來,過去一瞧,是個人倒栽在里頭,肩頭以下盡埋在土里。那園頭行事小心,沒敢輕動,忙去喚了監(jiān)院和巡照來看。監(jiān)院看過后,命人將那人拽了上來,才知是陳團(tuán)師兄,已經(jīng)閉氣??”知客眼露傷悲,看來與陳團(tuán)情誼深厚。 “那土坑是挖來做什么?” “這兩年,花石綱從東南運(yùn)來許多花木,艮岳園中揀選剩下的,便分給各個道觀。鄙觀分得了一株木棉,前院沒處栽種,便在后園菜畦中間挖了個坑,準(zhǔn)備栽在那里。樹沒栽成,不知陳師兄緣何會栽到了里頭——” “能否請道長引在下去看一看?” “好。不過,陸先生為何關(guān)心此事?” “在下正在查尋一樁要事,與陳道長有關(guān)?!?/br> 知客沒再多問,引著陸青由殿側(cè)甬道向北,穿過一道小門,來到后園。后園十分寬闊,一畦一畦種滿了各樣菜蔬,有幾個布衫道人正在田中埋頭彎腰做活兒。菜畦中央有一棵高大樹木,陸青曾隨師父去過福建,認(rèn)得那是木棉樹,花開在葉生前,春天來時,凈枝上盛放大紅花朵。而這株樹雖結(jié)了些小花苞,瞧著十分萎弱,到了北地,恐怕開不出花來。那木棉樹旁不遠(yuǎn)處,隆起一圈土。 陸青隨著知客沿田埂行至那土堆邊,見土堆中間是個幾尺深坑??舆叺耐敛⒎且粋€圓壟,被人挖鏟過??茨呛圹E,是有人將土鏟了許多,填進(jìn)了坑里。周圍還留了許多凌亂腳印。 “這坑邊腳印,當(dāng)時可查看過?” “嗯。園頭發(fā)覺坑里有人時,便不許人靠近這些土。監(jiān)院與巡照到了這里,也沒敢魯莽,立即報(bào)知了開封府。公人來查看時,也都小心避開,坑邊土面上當(dāng)時一圈都有腳印,卻是同一雙鞋留的。開封府公人查驗(yàn)鞋底,這些腳印與陳師兄鞋底紋路正相符?!?/br> 陸青心里暗暗納悶,陳團(tuán)自家挖土,將自家掩埋?這如何可能?難道是有人穿了他的鞋子,先將他打暈,倒丟進(jìn)坑里,鏟土埋住他,再將鞋子穿回他腳上? “拽出來時,陳師兄頭頸上套了個竹籮?!?/br> “竹籮?” “據(jù)開封府公人查驗(yàn),是有人先將竹籮蓋在這坑口上,鏟了許多土在上頭,而后用刀在竹籮中間割開一道縫。陳師兄的頭塞進(jìn)這縫里,倒墜進(jìn)坑里,籮上的土跟著陷下去,將他埋住??師兄身上別無他物,只有一只銅鈴。不知他揣著這銅鈴做什么?” 陸青越發(fā)驚訝,不論是自盡,還是他殺,何必費(fèi)這些古怪周折? “挖這坑的道人說,頭一天傍晚陳師兄曾走到這坑邊,瞧了一陣,卻并未言語??陳師兄的宿房在前院,是個套間,他一人住里間,兩個徒弟住外間。兩個徒弟說,那天夜里睡下時,師父并無異常,瞧著倒是有些歡喜,似乎逢著了什么好事。其中一個徒弟半夜聽到他出去,以為他去茅廁,便沒有理會,旋即睡過去了。開封府公人也盤問過那兩個徒弟,兩人年紀(jì)尚小,一向小心恭敬,即便有心做這等歹事,也沒那等氣力。而且那宿房隔壁房里都睡有其他道人,那些人也都沒聽見絲毫動靜——” 陸青一邊聽著,一邊蹲下身子,朝坑里望去,坑里的松土經(jīng)了這幾日,面上已經(jīng)有些凝實(shí),全然無法想象當(dāng)時情景。他正要起身,卻隱隱嗅到一些臭味,從坑底散出。 他忙問:“這坑里當(dāng)時可曾翻檢過?” “兩個公人跳下去挖刨過,只從土里尋見了一把刀。他們斷定竹籮中間那道縫正是用這把刀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