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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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真的?” “那是自然?!卑陜号み^頭,得意望過來,“我在帷幄中閑吃蛤蜊,你在千里外累斷腰腿。咱們比一比,看誰先勘破這謎關(guān)?!?/br> 墨兒沒有應(yīng)聲,悶吃了幾口,才又問:“哥哥,你去冰庫查得如何?” “我沒有去——”趙不尤將冰庫老吏、武翹、彭影兒三樁命案講了一遍。 墨兒聽得睜大了眼睛,瓣兒也起身過來,站在旁邊細(xì)聽。溫悅更是連連驚喚:“這梅船案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又害了幾條性命,哪天才能終了?” “下午開封府吏人和仵作姚禾去小橫橋查驗了武翹和彭影兒的尸身,武翹和冰庫老吏死因相同,都是被毒煙熏死。彭影兒死因正如我所推斷,是渴餓而亡——”趙不尤發(fā)覺瓣兒聽到姚禾的名字,眼睛一亮。今天下午姚禾見到他,神色間也有些赧怯。看來溫悅猜對了,那姚禾雖只是個仵作,卻品行皆優(yōu)。瓣兒去了富貴人家,恐怕受不得那些拘管。若能嫁給姚禾,倒也是一樁合她性情心意的好姻緣。只是不知姚禾是何心思。 瓣兒忽然問:“哥哥,那銅鈴你可帶了一個回來?” “在我袋子里,彭影兒懷中那個銅鈴與他的死因無關(guān),因此,我從開封府吏那里借了一個?!?/br> 瓣兒忙去里屋尋出那個銅鈴,又坐到門邊小凳上,仔細(xì)查看琢磨。銅鈴不時發(fā)出叮當(dāng)之聲。 趙不尤他們這邊才吃完了飯,瓣兒忽然跳起來歡叫:“哥哥!看這個!”她一手握著銅鈴,一手拈著個小物件,快步走了過來。走近時,趙不尤才看清楚,那小物件是銅鈴的鈴舌,拴在一根細(xì)繩上。而那根細(xì)繩上端則系著一個圓底小銅碟。 趙不尤當(dāng)時也看到這銅碟底面,卻沒想到它竟是緊扣在銅鈴里,能拔下來。 “這銅碟里還有些粉末,剛才拔下來時,撒到了我手指上。哥哥你聞一聞——”瓣兒將手指湊近趙不尤鼻端,趙不尤嗅了嗅,隱約一絲異香,夾雜有煩惡氣息。 墨兒忙也湊過來:“我也聞一聞?!?/br> “不給你聞。這是我查出來的——”瓣兒說著抽回手,從袖管里抽出一張白絹帕子,將指上那些粉末小心揩到帕子上,“哥哥拿去給姚禾測一測,各樣毒物他都能認(rèn)得出來?!?/br> “毒物?”溫悅驚喚道,“快把那帕子藏好!瓣兒趕緊把手洗凈去,多抹幾道肥皂,洗過的水倒到后院墻角,墨兒幫著鏟些土埋好?!?/br> 趙不尤坐在那里,將那小銅碟按回到銅鈴中,嚴(yán)絲合縫,且有四個小卡扣,卡得極緊固,哪怕細(xì)看,也看不出竟是倒扣上去的。而銅鈴頂端小銅環(huán)的中央,有一個小孔??吹竭@小孔,趙不尤心里一震,頓時明白了幾樁命案的關(guān)竅?? 二、兩方 周長清在書房里等到天快黑時,主管扈山在外頭輕輕敲開了門。 “員外,又有人來住店,也執(zhí)意要后門邊那宿房?!?/br> “一行幾人?” “只有一個。年紀(jì)二十八九,中等身材,看裝束像個經(jīng)紀(jì),眼神陰秋秋的。” “哦?你們說話時,可避開了先前住進(jìn)來那兩人?” “那人說話聲量原本便不高,像是怕人聽見似的。我悄聲說院里有客人已經(jīng)安歇,他說話便更輕了,先前那兩人決計聽不見。我照著員外吩咐,先拒了三道,他仍要住那間,房費(fèi)加三十文也不惜。我便讓他住進(jìn)去了?!?/br> “好。后門莫閂,虛掩著。” “曉得——對了,那人進(jìn)到后院時,竇六正巧出去。竇六偷偷說,這人下午便上到前頭二樓隔間,要了一壺茶,口稱在等人,一直坐到這會兒,都沒見他朋友來?!?/br> 周長清這才放了心,自己這邊竟沒發(fā)覺,這一方的人來得更早。那人坐在二樓隔間里,從后窗正好望見那座院子。竟已守了整整一下午。 眼下兩方的人都已到了,只是仍無法分辨各自屬于哪一方。 據(jù)馮賽推測:譚力四人是外鄉(xiāng)人,來汴京只有三個多月,急切間難尋可靠之人,他們四個恐怕不會找太多幫手;李棄東生長于汴京,又能鋪排這么些大陣仗,自己不敢輕易露面,恐怕幫手不少。 上午,跟蹤陳三十二的兩人出現(xiàn)后,崔豪和劉八各自跟了一個,將才捎信回來說:兩人都沒尋出背后主使人。 那個閑漢鄧油兒應(yīng)該是在護(hù)龍橋頭傳信給賣餅的馬大郎。崔豪回來后,見馬大郎仍在那里看著攤子,他恐怕也只是傳口信,而口信已經(jīng)傳出。 劉八跟的是那小廝麥小三。麥小三見陳三十二進(jìn)了那院子后,竟然又過了虹橋,去北岸繞了一圈,而后重又回到這邊,沿著河岸四處閑走了一陣,其間并沒和任何人說話。有只貨船停到虹橋這頭,是給對面溫家茶食店運(yùn)的米,那店主尋力夫幫著搬米袋,麥小三便去應(yīng)工,劉八見了,也忙湊了進(jìn)去。搬米袋時,他一直緊跟在麥小三后頭。麥小三和其他人招呼過幾句,但都是尋常說笑,與那錢袋下落全然無干。米袋搬完后,他們幾個去領(lǐng)工錢,每個人五十文錢。麥小三卻沒要錢,反倒從腰袋里又?jǐn)?shù)了六十五文錢出來,讓店主給他切了一只蜜燒鴨、一大碗軟爛爊rou,外加五個羊rou餅,說帶回去給老爹老娘吃。包好后,他便提著又往虹橋那頭走去。劉八知道麥小三住在北岸賃的一院農(nóng)舍里,他有個相識的力夫也住那里,便和麥小三搭話,說去尋朋友,跟他一路走。麥小三不但沒有拒絕,反倒很樂意。兩人一路說話,途中麥小三并沒和外人搭話。到了那農(nóng)舍,他進(jìn)到自家那小屋子里,歡歡喜喜拿出買的那些吃食,高聲喚爹娘吃。回頭見劉八那朋友并不在,便極力勸劉八一起吃飯。劉八趁機(jī)進(jìn)去,蹭著吃了一些。麥小三一家三口閑說了許多家常話題,仍絲毫沒有提及那錢袋。劉八吃過飯,再不好久坐,只得道謝出來。那時已是傍晚,十千腳店這邊,頭兩個人已經(jīng)住進(jìn)后門邊的那宿房了。 而耿五則一直守在那街口附近。鄧油兒和麥小三離開后,過了半晌,又先后有兩個人走到這邊,眼睛都盯著陳三十二進(jìn)去的那院門。 下午耿五傳信給竇六,說其中一個很快便離開了。此人應(yīng)該便是上了二樓隔間那個,只是耿五沒有瞧見。另一個則一直來來回回,逛到傍晚才不見了。自然是和先住進(jìn)后院宿房的兩人一伙,見那兩人住進(jìn)去后,他才離開。 如此看來,小廝麥小三恐怕是在虹橋北岸兜圈時,將口信傳了出去。這口信并不長,只需一句“十千腳店后門對面那院子”。接他信的人一定等在虹橋北岸某處。劉八當(dāng)時跟在后頭,麥小三經(jīng)過接信人時,若是腳不停步,只迅速悄聲說出這句話,劉八根本難以覺察。這接信人恐怕正是上了二樓隔間那個。這方人手少,估計是譚力一方。馮賽猜測這一方最先出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露面最少的樊泰。莫非二樓隔間這位便是樊泰? 而另一方人手則很多,閑漢鄧油兒、賣餅馬大郎、下午街口監(jiān)看那人、住進(jìn)后門宿房的中年漢子和翟秀兒,目前已動用五人,恐怕是李棄東一方。 雙方之人如今都在后門宿房里監(jiān)看那院子,都誤以為里頭的陳三十二是對方之人,又都不知院里虛實(shí),皆不敢輕動。 李棄東意欲奪錢,卻不能讓人知曉那袋里裝的是八十萬貫,因而只敢讓這些幫手監(jiān)看,自己則恐怕是在等候時機(jī),親自去奪得錢袋;譚力一方則既要奪錢,更要捉李棄東。李棄東若不現(xiàn)身,他們恐怕也不會輕易出手。 馮賽所設(shè)計謀鋪排已定,只看今晚?? 三、正眼 管豹守在紅繡院街角,一眼看到梁紅玉走過來,他頓時愣住。 今晚繡樓那場火,第一把便是管豹點(diǎn)燃的。他將一大皮袋油澆在樓板上,抬頭望向二樓,梁紅玉房中亮著燭光,卻不見人影。想到梁紅玉那傲冷樣兒,從來沒瞧過他一眼,管豹不由得又咬磨起牙齒,恨得嘎吱吱響。同伴在另一側(cè)學(xué)草蟲叫了兩聲,他聽到后,立即取出火筒,吹燃了火絨,將火苗湊近窗紙,一氣連點(diǎn)了五六處?;痤D時燃起來,他盯著那火苗,心里說不出的解恨,甚而忘記該立即躲開。同伴過來悄悄提醒,他才忙轉(zhuǎn)身跑到樓前一株大柳樹后,取出弩,搭好箭,全然不顧潛入樓中的那幾個摩尼教徒,只瞄準(zhǔn)了梁紅玉的房門。 只可惜,跑出來的并非梁紅玉,而是一個男子。看到那男子身影,管豹越發(fā)妒恨,連射了幾箭,卻似乎都沒射中。紅繡院里的人發(fā)覺這邊起火,嚷叫起來。那些同伴全都紛紛撤離,他卻仍堅守在樹下。等那些人趕來救火時,二樓早已燃著,梁紅玉卻始終沒有現(xiàn)身。管豹躲在樹后,猜想梁紅玉恐怕是被濃煙熏暈了。再看烈火將那門窗燒成窟窿,梁紅玉不知被燒成何等模樣。想到梁紅玉那明凈英秀的面容,管豹忽然痛惜起來,心里一陣陣抽痛。他忙悄悄離開,翻墻出去。躲到暗影里,想到今生再見不到梁紅玉,再忍不住,捂住嘴,嗚嗚哭起來。 那些同伴早已逃離,他卻不愿走開,失魂落魄走到街角那間茶肆。這茶肆通夜賣茶水吃食,管豹坐到棚子下,要了一瓶酒,仰頭一氣灌下。覺著不解悲,又要了一瓶,又一氣灌下,胸中頓時燃灼起來,太陽xue也嗡嗡跳響。他坐在那里,呆望著紅繡院,見后院那火光漸漸熄滅,如同梁紅玉的魂魄也煙消云散。胸中一陣痛楚,再不管不顧,放聲號啕痛哭起來。驚得那店主老兒忙過來瞧看,他厲聲將老兒罵走,隨即又號哭起來。覺得自己魂魄也隨梁紅玉而去,余生只剩空殼,再無絲毫滋味。 管豹自小家境窮寒,人又生得瘦丑,莫說年輕女子,便是老婆子們也難得瞧他一眼。相過許多回親,全都被拒。心里又屈又憋,焦悶得胸口燒燎、嘴角起泡。那時鄉(xiāng)里正行保甲法,他為了讓自己強(qiáng)壯些,便去應(yīng)募保丁,天天跟著習(xí)武。 身體雖健壯了些,卻仍沒有女子愿意瞧他。好不容易,才和遠(yuǎn)房一個表妹對上了眼。那表妹模樣雖算中下,性情卻柔靜易羞,被男子略瞅一眼,便立即漲紅了臉,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逢到年節(jié),親族相聚時,管豹便有意尋機(jī)去瞅那表妹,表妹被他瞅得像只蝦被投進(jìn)熱水里一般,霎時青,霎時紅,不住地躲他。 有年中秋,親族又團(tuán)聚。管豹見那表妹獨(dú)自一人,在后院一株桂樹下摘桂花。他忙悄悄湊過去,又去偷瞅表妹。表妹發(fā)覺后,又頓時漲紅了臉,手一抖,一襟桂花全都撒落在地。不過,這回表妹并沒躲開,立在那里,垂著頭竟哭起來。管豹忙過去,從懷里取出一直想送給表妹的一張絲帕,小心遞給表妹。表妹接過帕子,捂住臉,又繼續(xù)低聲嚶嚶而泣。那神態(tài)模樣,叫人又愛又憐,頓時將他的心哭碎。他撲通跪下,也哭了起來:“表妹,你莫哭了。我這心,每天念你念得死幾回,才忍不住瞅你?!?/br> “真的?”表妹忽而止住了哭。 “若有半分假,立即叫我掉進(jìn)糞池里,rou被蛆蟲噬盡。剩的骨頭,被野狗叼走,嚼個粉碎!” 表妹聽了,忽而笑了起來,用那帕子朝他臉上一掃,隨即羞紅了臉,小蝦一般溜走了。 那之后,表妹不再避管豹,反倒避開族人,有意湊近,和他偷偷言語幾句。雖也時時羞紅了臉,眼中卻滿是愛憐。他從沒嘗過這等滋味,一時涼,一時熱,一時甜,一時麻,自己也成了一只醉蝦。 有一回,管豹壯起膽,摸了摸表妹的手。表妹雖立即躲開,卻回頭望了他一眼,滿臉羞紅,滿眼嬌媚。 管豹再忍不住,忙回家求催父母去提親。他娘聽了,立即啐了他一口,說那表妹已定了親,年底便要成親。他哪里肯信,立即跑去問表妹,表妹沒見到,卻被舅母撞見,攔頭罵了他一通,說他是只癩皮鼠,只愛鉆墻洞。表妹已許了人,往后若再見他亂鉆亂覷,打爆他的賊眼,再去報官。 管豹眼雖沒爆,心卻爆成了糞渣。僵著身子離開表妹家,昏茫茫走到橋頭,想都沒想便跳了下去。誰知冬季水淺,一頭撞到水底石頭上,疼得險些暈過去。水又寒冷,他連哭帶喊,撲爬到岸上,幾乎凍死,幸而被過路的一個老者救活。 那老者是楚瀾的管家老何,說管豹既有求死之心,何不來信光明之教,棄暗向明,舍惡從善,做個潔凈清明之人。管豹正萬念俱灰、心底無望,便信從了老何。老何帶他來到汴京,在楚家莊園做了護(hù)院。 管豹心無余念,每日只勤習(xí)武藝,由此漸漸得到楚瀾信重,拔他在身邊做了貼身護(hù)衛(wèi)。摩尼教原本講求茹素禁欲,信奉清靜智慧。楚瀾雖不吃葷,卻極愛華侈享樂。管豹跟著楚瀾,見識了許多從前絕難想及的富貴豪奢,自家也得了許多賞銀。 有了錢,膽氣也跟著壯起來。汴京柳街花巷不知有多少,他便一家家挨著去串游。那些妓女比他鄉(xiāng)里那些女子不知嬌貴美艷多少倍,更莫說那個紅蝦一般的表妹,而且個個對他親昵尊奉,讓他覺得自己身形都高壯了許多。 當(dāng)他以為自己已嘗盡天下美色,甚而開始厭倦,楚瀾帶他去了紅繡院。一眼見到梁紅玉,他頓時張大了嘴,不信世間能有這等絕美女子。那張面容,明凈如月,也清寒如月。尤其那雙眼,劍光一般,不論女子,或是男人,都絕難有這等英秀之氣??上?,那目光只冷冷掃過管豹,像是掃過路邊一坨土塊,停到楚瀾身上時,才微露出些笑意。管豹也覺著自己是一坨土塊,連讓梁紅玉那雙紅絲鞋踩過都不配。他驚呆在那里,被楚瀾喝了一聲才醒轉(zhuǎn)過來,也才發(fā)覺自己嘴角竟流下口水。他頓時漲紅了臉,慌忙擦掉。梁紅玉卻早已轉(zhuǎn)身,哪里會瞧見一坨土塊是否沾了水。 后來,楚瀾從莊院里詐死逃離,躲到了紅繡院。管豹因此見了許多回梁紅玉,梁紅玉卻始終視他如土塊,目光從未在他身上停過一瞬。管豹先還覺得理所當(dāng)然,但時日久了之后,心里漸漸生出些怨怒。這怨怒如摩尼教義中所言之暗魔,一旦生出,便蔓延攪擾,不息不寧。 梁紅玉有多美,便讓他有多卑丑。這卑丑遠(yuǎn)勝于當(dāng)年在鄉(xiāng)里之時,不但令他羞憤,更叫他絕望。梁紅玉如月,他便如糞蟲,毫無存活之由。梁紅玉死,他才能重新為人。 今天,楚瀾吩咐他去燒毀梁紅玉繡樓,他如同得了赦命。可燒死梁紅玉后,他才痛惜無比,發(fā)覺這世間如夜,不能無月。 他從懷里取出一張紅絲帕,這是他從梁紅玉那里偷撿到的,帕角上用銀線繡了一柄劍。他攥著那帕子,又偷偷哭起來,哭得再哭不出時,才趴到桌上,哀哀睡去。 醒來時,已過午夜。街上早已沒了人跡,店主老兒也歪在椅子上打鼾,只有他頭頂掛的那盞燈籠還亮著。竟還沒滅。他像死過一般,怔怔望著紅繡院,心底又涌起一陣悲傷。眼淚剛要涌出,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子從對街暗影里走了出來,梁紅玉! 梁紅玉竟一眼瞧見他,并朝他招了招手。管豹驚得頓時站了起來,見梁紅玉又在招手,忙將那紅絲帕藏好,快步走了過去。 梁紅玉牽住他衣袖,將他拽到墻角僻靜處,壓低聲音說:“管豹,你回去告訴楚二哥,我只求清靜無事,不愿再攪進(jìn)這些爭斗。那紫衣人,明晚我送到金水河蘆葦灣,讓楚二哥船上等候。” 說罷,梁紅玉轉(zhuǎn)身便走了。管豹愣在那里,心里不住驚喚:她認(rèn)得我!她記得我名字! 四、死rou 張用回到了家中。 三十多里夜路,既無乘騎,又沒錢雇車馬,更跛著腿,他卻渾不介意,倒想試試自己會不會累倒在半途,嘗嘗何為筋疲力盡。他不愿再想那院里一連串兇殺,那些情景卻不住在心頭翻騰。這天下最聰巧的一群匠師,聚到一處,危境中只需一點(diǎn)疑懼,便能叫他們自相殘害,三兩日便不攻自滅。 張用甚而能想見十六巧臨死之際各般神色情狀,尤其李度和朱克柔。 李度臨死之際,怕仍是那般癡怔。六年前,官家下旨在宮城中修造明堂。明堂乃祭天之所,西周始有此制,為天下建筑之尊。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節(jié),四戶法四時,九室法九州,十二堂法十二月。國力極盛、萬民安泰時,才有財力修造。西周衰亡后,明堂廢棄數(shù)百年,直至兩漢,才重又建成。之后又經(jīng)魏晉六朝兵火紛亂,到大唐太宗貞觀年間,政清時和,才欲重修明堂,卻因議論紛雜,一直遷延到武則天臨朝稱制,自許受命于天,親自催督,才終于造成明堂。但此明堂只存續(xù)四十多年,大唐衰落后,再無人擬造。 大宋開國后,太祖、太宗、真宗都無暇顧及,仁宗時雖曾議建,卻因諸多異議,未能得施。后經(jīng)英宗、神宗、哲宗三朝,直至當(dāng)今官家登基,為崇奉古禮、彰顯神圣、供奉九鼎,命蔡京為明堂使,每日役工數(shù)萬,大修明堂。 那時李度才二十出頭,卻被命為枓栱大作頭。張用也才和他初識不久,有天纏著李度,跟他進(jìn)宮去瞧。工匠在上頭架枓木,他們兩個在下頭瞧望,見那窗格雕得古奧又新鮮,不由得分神去看。不料頂上工匠失手,一塊枓木掉了下來,正落向李度頭頂。張用眼尖,手里卻正在剝榛子吃,便一腳將李度踹到一旁,那枓木砸到了李度腳邊,李度卻渾然不覺,雙眼仍盯著那窗格,慢悠悠說:“這恐怕是從西周銅鼎上頭的垂鱗紋化來的??” 念及舊事,張用想,李度不知是何等死法,唯愿他死時也正在瞧門窗或欄桿。不過,那院中房屋工藝極尋常,無甚可觀之處?;蛘?,他心里仍在構(gòu)畫艮岳樓閣。無論何等死法,他恐怕都不會驚慌。 朱克柔呢?她從沒經(jīng)過這等兇境,不過以她之性情,恐怕也不會驚慌啼哭。她會關(guān)上門在屋中靜待,若有人破門而入,她恐怕不會叫那些男人近身,死也得自家做主。只是,那屋中沒有絲毫凌亂或血跡,張用又特意去樓下查看過那后窗地面,也沒發(fā)現(xiàn)墜樓痕跡。莫非是所有人都死后,她獨(dú)自安然離開了?張用不由得笑了起來,無論生死,她都不會失了那清冷自傲。生而為人,能活到這般地步才好。 走了十幾里后,腿腳酸痛之極,他卻不愿停下來歇息,只想看這具rou身能累到何等地步。拖著傷腿,咬牙又挨了十幾里,終于走到家門前時,他卻仍沒倒下。他有些失望,想繼續(xù)再走,可才一轉(zhuǎn)身,便倒了下去。臨昏迷前,他最后一絲神志覺到,自己如一小粒鹽,投進(jìn)了一片黑茫茫的海水中。這便是死?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等他醒來,一眼先看到兩張臉——犄角兒和阿念。 犄角兒滿眼憂切,眼角沾了一點(diǎn)眼屎。阿念則戴著一頂帷帽,臉被紅紗遮住,只見目光溜溜閃動,卻看不清面目。 張用想動動身子,手腳卻都成了死rou一般,絲毫不聽使喚。只有嘴皮還能動,他笑了笑:“你們這是要私奔?” “張姑爺也有短智的時節(jié)——”阿念隔著紅紗捂嘴笑了起來,“有了張姑爺那十兩金子,還有那些銅,我爹娘比雷公電婆還快性,一口便答應(yīng)了犄角兒家的親事。那媒嫂才出門,他們又馬上雇了驢子,火閃一般,去退了胡家媒人的禮。如今我們已定了親,哪里還要私奔?” “你戴這紅紗,是來成親?” “張姑爺果真是累得沒了心智。難怪我家小娘子說,氣須閑養(yǎng),智從靜得。誰家女孩兒成親戴這帷帽?我娘說,我既已定了親,成婚之前,臉再不能叫犄角兒瞧見??晌夷飬s沒說我不許瞧犄角兒的臉,我還得尋小娘子,便把小娘子賞我的這頂帷帽找了出來。小娘子自家那頂紗是淡青的,她說自己日光見得少,面上缺血色,配那淡青紗,是清風(fēng)來窺月下荷。我呢,面皮又細(xì)又白,還微微透些少女紅,她便給我配了這紅紗,說這是晨霞初見桃上露。姑爺你說美不美?——對了,張姑爺,這兩天你去哪里了?咋會昏倒在門前?你尋見我家小娘子沒有?” “你家小娘子怕是已經(jīng)死了?!?/br> “死了?!姑爺你騙我!我家小娘子才不會死!我家小娘子事事通、樣樣明,便是閻王爺見了,也舍不得收她!你騙我,是不是?”阿念說著哭了起來,那紅紗吸在嘴上,一鼓一凹,紅鯉魚吐泡一般。 “你莫哭,她或許還活著。” “或許?!”阿念哭得更大聲了。 “唉,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br> “連姑爺你都不知道,小娘子一定是死了!”阿念一把掀掉帷帽,蹲到地上大哭起來。 “你莫哭了,尋見銀器章,才能知道你家小娘子是死是活?!?/br> “我便知道姑爺是在騙我——”阿念頓時又笑了出來,見犄角兒瞅著自己的臉,忙又把帷帽套上,“我家小娘子哪里會輕易死掉,姑爺一定能尋見那個銀器章?!?/br> “未必?!?/br> “一定能!” “好。便照你說的?!?/br> “這才對嘛。” “小相公——”犄角兒一直愣在一旁,這時才終于插進(jìn)話來,“開封府那個小吏范大牙來了,還帶了一對夫妻,說有些要緊事問小相公,也事關(guān)銀器章?!?/br> “哦?他們在哪里?” “在外頭?!?/br> “我動不得,叫他們進(jìn)來。我的胃餓慌了,開始嘬腸子吃了。它想桐皮面,你去端一碗來,叫他們面放足——哦,它還要一碗辣齏粉、半斤羊頭rou,再煎一根白腸、兩塊灌肺,莫忘了配一碟芥辣瓜兒。吃辣了,它還得喝一碗姜蜜水潤潤——” 犄角兒忙掰著指頭一樣樣記,阿念在一旁催道:“哎呀,我全記著了,你去喚人,我去買!”說著,將犄角兒拽出了門。 不一時,犄角兒帶了三個人進(jìn)來。張用一看走在中間那年輕婦人,認(rèn)得,是京中織緞名手寧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