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沈老沒有設(shè)條款。你將來如果想出手這些書,可以和我們聯(lián)系。外面一些掮客并不是很可靠,不要盡信?!?/br> 任勤勤急忙說:“我一定會好好珍藏這些書的。沈老一番心意,我怎么會舍得出手?我將來要是混到連書都賣的地步,那也不用做人了?!?/br> 沈鐸聽到這句,才終于掀起眼皮子朝這邊望了一眼。 律師又打開硫酸紙包,指著里面兩本書對任勤勤說:“這兩本尤其珍貴,是初版書,沈老親自搜集來的。還希望任小姐能多多愛護?!?/br> 只見是朱墨兩色的兩本線裝書,封皮上印著“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幾個字。 原來是一套傳說中的《紅樓夢》脂殘本。 任勤勤小心翼翼關(guān)上箱子,低聲苦笑道:“沈老先生給我的可真是一份無價之寶。” 遺囑念過,各種交接手續(xù)辦完,塵埃落定。 沈鐸轉(zhuǎn)了正,成了宜園和沈家公司的新主人,身價倍增,在全球富豪榜中噌噌地上竄了好大一截。 熱孝期,也就不舉辦什么慶?;顒恿?。沈鐸以茶代酒,向諸位親友致敬。 “沈某年輕,經(jīng)驗淺薄。然而家父將這副重擔(dān)交給了我,我必刻精運力,夙夜祗勤,以不辜負家父對我的厚望。在座諸位都是我的尊長和前輩,日后工作中,還仰賴你們多多指教?!H鵬’是個大家庭。它不僅是沈家祖孫幾輩人的心血,各位股東們也為公司添磚加瓦,是這個家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后還望我們能夠齊心協(xié)力,砥礪前行。鯤鵬展翅九萬里,長空無崖任搏擊!” 一番話說下來,任勤勤眼見眾人看沈鐸的神色都有所改變。 沈鐸不再擺出那又欠又頹的模樣后,竟然顯得十分大氣雍容,風(fēng)度翩然,已頗有一家之主的風(fēng)范。 * 沈鐸成了宜園的主人,那王英就不適合再繼續(xù)住下去了。 她又不是沈含章的遺孀。以前她一直住在主臥套房的保姆房里。沈含章過世后,主臥也易主,她顯然不能繼續(xù)住下去。而搬回宿舍呢,又容易讓外人說沈家苛刻她。 所以她打算搬去沈含章送她的公寓里。 沒想沈鐸竟然開口挽留了王英。 “英姐就先住在宜園,等孩子生下來再說。我讓惠姨收拾一間客房,你女兒可以陪著你住進來?!?/br> 惠姨也勸王英:“一切以孩子為重。你住這里,我們照料你來也方便。沈先生剛接手公司,事多人忙,也不?;貋碜〉?。咱們就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王英正猶豫著,氣象臺發(fā)布了臺風(fēng)警報。這當(dāng)口搬家也不合適,大伙兒先齊心合力對抗天災(zāi)吧。 任勤勤一看宜園這地理位置,很擔(dān)心臺風(fēng)一來這里要被淹成一鍋粥??苫菀趟麄兪宙?zhèn)定,男員工們固定門窗,女員工準(zhǔn)備食水,沈鐸……出門上班??傊磺杏袟l不紊。 次日天不亮,臺風(fēng)如期登陸,就像一個準(zhǔn)時來赴約的復(fù)仇者。 雨如憤怒的子彈掃射著大地,颶風(fēng)狂躁地搓摩著地表上一切物體,活似不把大地洗白一層不罷休。 這也是任勤勤第一次在宜園的大屋里過夜。 這屋子同她住過的所有房子都不同。她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 外面狂風(fēng)暴雨宛如末世降臨,可在屋里,隔著牢固的門窗和厚重的窗簾,只能聽到隱隱的雜音。 睡在這么一座安全又華麗的城堡里,任勤勤卻失眠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來,抱著沈含章送給她的那一套《石頭記》,來到了二樓的小客廳里。 窗外的閃電偶爾掠過窗簾縫,投射到對面的墻上。風(fēng)雨聲中,落地?zé)粽樟烈环叫⌒〉奶斓亍?/br> 任勤勤戴著手套,翻開了書頁,第一眼便看到一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br> 她不由得笑起來。 自古到今,要想成就一番事業(yè),沒有不付出血淚光陰的。 即便如此,有人名利雙收,也有人血本無歸。 老天爺分派運氣,就像朝田里撒種子,總有些地方多些,有些少些,不會那么均勻。 任勤勤初中的時候就看過紅樓夢,當(dāng)時只是為了完成閱讀作業(yè),年紀又小,并沒怎么走心。 這一夜,她沉下了心來,聽著風(fēng)雨聲,仔細讀著手中這份珍藏本。 讀到賈夫人仙逝揚州城,林黛玉小小年紀就沒了娘。任勤勤鼻頭正有點發(fā)酸,忽然感覺到一股氣息在靠近。 她抬起頭,就見沙發(fā)一側(cè)的幽暗之中,沈鐸那張蒼白的臉飄浮在半空中! 任勤勤人坐在沙發(fā)里,魂卻是被嚇得貼在了天花板上。 “睡不著?”沈鐸走近了,一身黑色棉睡衣。 任勤勤魂魄歸體,肚子里將沈鐸罵了千百遍,面上鎮(zhèn)定一笑:“打生下來起就沒住過這么好的屋子,覺得把時間花在睡覺上太可惜了。沈先生怎么也沒睡?” 沈含章的葬禮結(jié)束后,惠姨就讓家里人統(tǒng)一改了口,將沈鐸頭上的“小”字去掉了。 沈鐸坐進沙發(fā)里,頭發(fā)凌亂,一臉掩飾不住的倦意。 “我就知道爸爸會把這套《石頭記》給你。”他看著任勤勤手里的書,“全家上下,周圍這么多人,也就你最適合看這書了?!?/br> “沈老先生看人最準(zhǔn)了。”任勤勤細心地將書放回硫酸紙包里,“我是該多向前人們學(xué)學(xué)人情世故,學(xué)一學(xué)如何為人處世。” “哦?”沈鐸道,“覺得自己還不夠精明?” 任勤勤認真地說:“我的精明太外露,那就是還不夠精明。大智若愚,我顯然還沒修煉到那個份上。” 沈鐸眉尾輕挑:“這次給你的是《石頭記》,要給你一套《三國志》,還不知道你能得出什么心得體會?!?/br> “想多啦。”任勤勤笑道,“沒那個金剛鉆,就不攬這個瓷器活兒。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混個出人頭地就是最大的本事了。改變世界,做個巾幗女英雄什么的,對我來說就有點超綱了?!?/br> 沈鐸自胸腔里發(fā)出低沉笑聲,冷峻的面孔霎時變得柔軟,精致的眉眼在燈光下顯得頗有幾分撩人。 蔣家祖上的白俄血統(tǒng)到了沈鐸身上其實沒剩多少,卻都是顯性基因。這男人也真是又會投胎又會長,上輩子修煉的好功夫。 任勤勤忽然好奇,問:“沈先生呢?你小時候想過將來要做什么?” “繼承家業(yè)?!鄙蜩I張口就答。 “從小就這樣?” “如果你從學(xué)說話開始,就有人在你耳邊念叨這個四字魔咒,你也會被洗腦?!鄙蜩I似笑非笑。 “總有自己的想法吧?”任勤勤不死心,“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你就沒叛逆過?總有自己想做的事吧?” 沈鐸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fā)里,一雙長腿擱在了沙發(fā)凳上,一臉若有所思。 就在任勤勤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道:“曾經(jīng)想做一名飛行員?!?/br> 任勤勤不由得笑了:“好像挺多男生都有藍天夢。不過確實,飛翔在藍天之上,多自由自在呀?!?/br> 沈鐸點頭微微笑:“天高海闊,鳥飛魚躍。沈家是做海運的,海見多了,便想上天看看?!?/br> “后來呢?” 任勤勤本以為會聽到年輕的繼承人為了家業(yè)而放棄理想的傷感故事,沒料沈鐸淡淡道:“十八歲的時候,我爸送了我一架動力滑翔機做生日禮物。我考了證后,沒事開著出去兜兜風(fēng)……” 開飛機……兜風(fēng)…… 任勤勤發(fā)覺自己真是好傻好天真,居然會認為有錢人和自己一樣,人生中會面臨那么多不得已的取舍。要么a要么b,世事難兩全。 沒想有錢的好處就是壓根兒不用做選擇,所有東西都擺在銀盤子里端上來任你挑。 兒子想做飛行員,他老子就送一架飛機。要是沈鐸想做宇航員,不知道沈含章會不會送火箭? “等真的上了天,又發(fā)覺就那么回事了?!鄙蜩I繼續(xù)補刀,“空中也有亂流,有雨云雷電,一不留神栽下來就是個機毀人亡。這人世間,從來沒有永遠平坦無阻的大道?!?/br> “是,是。”真上過天的人,見識就是和咱不一樣。 沈鐸斜睨任勤勤:“你呢?你就快高考了吧?想念哪所大學(xué),什么專業(yè)?” 任勤勤感慨道:“以前只想念個前途好的,工作體面些的專業(yè),興趣愛好對于我們這種孩子來說是奢侈品?,F(xiàn)在托了令尊照拂,情況好轉(zhuǎn)了,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么,將來想做什么?!?/br> “還有一年,好好想吧?!鄙蜩I說,“工作和事業(yè)是兩回事。如果所學(xué)的專業(yè),能成為你將來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yè),你會覺得人生很值得?!?/br> “哎!”任勤勤低頭一笑,“我記下啦?!?/br> 在這個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在這一棟與世隔絕的城堡里,暖融融的燈光照出一段溫情的時刻。 任勤勤忽然覺得沈鐸和他父親挺像的,雖然行事風(fēng)格截然不同,可骨子里都有一種寬厚、正直的紳士精神。 一道低空驚雷劈過,大地顫抖,燈隨之閃了兩下。 “去睡吧?!鄙蜩I打了個呵欠,眼皮又開始往下耷拉,“屋子牢固得很,不用怕。一覺起來,風(fēng)雨就都過去了?!?/br> 任勤勤起身走了兩步,忽而回頭:“沈先生,你失去了慈父,勸你節(jié)哀未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其實我也才失去父親不久。我身邊并沒有那么多人關(guān)懷和陪伴我,但是你不同。你并不孤單的。” 沈鐸微微一愣,朝任勤勤望去。 少女欠身,抱著書輕快地走了。 沈鐸靜坐了片刻,起身下了樓,來到沈含章的牌位前。 正舉香朝著沈含章的遺像拜的時候,惠姨輕輕地走了過來,托盤里放著一杯熱好的牛奶。 “小鐸呀……” 沈鐸把香插在香爐中:“我這就去睡。你也去休息了吧。明天雨過后,你還有得忙呢?!?/br> 惠姨還是忍不住說:“那個孩子……” 沈鐸擺了擺手,表示他對個未成年小丫頭沒意思,她不需要cao心。 惠姨還是忍不住低聲說:“我不是想勸阻你。相反,終于有個人能和你說說話,也是好事?!?/br> “就她?”沈鐸嗤笑,“我全程都在哄小孩兒呢?!?/br> “能有人讓你樂意哄一哄,也挺好的呀。孤單的時候,身邊有人陪著,比一個人熬要好許多?!?/br> “惠姨,”沈鐸端起牛奶,“沒有誰會永遠陪著誰的?!?/br> 惠姨嘆了一聲,望著沈鐸孤零零的背影沒入了黑暗之中。 * 次日天亮后,臺風(fēng)已揚長而去,留下身后滿地狼藉。 云夢湖漲成了一片渾濁的海,三條公路被淹了兩條半,陸地交通徹底中斷。宜園所在的那片私家園林區(qū)成了一座孤島。 院子里有幾株樹在臺風(fēng)里寧折不彎,不幸遇難。又幸而都離屋子較遠,并沒有傷著人。 任勤勤一早起來,幫著工人們收拾殘局。宜園里停了電,備用的發(fā)電機轟隆隆工作著。工人正給倒下的樹收尸,用電鋸把它們肢解了。 說來也有趣。院子里的樹木,哪怕沒有折腰的,也都被吹得東倒西歪,缺胳膊斷腿的。偏偏水邊那片榕樹林,都被上漲的湖水淹了小半了,可一株株精神抖擻地站立著,只折斷了些樹枝。 難怪人們熱衷于抱團取暖。 任勤勤正若有所思,忽而一陣馬達聲傳來,就見一艘雪白的快艇冒著細雨從湖對面疾馳過來。原來是沈家在市郊的小農(nóng)莊送新鮮的菜rou瓜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