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一看就是剛狠狠地哭過一場。 容晚初拍了拍她的手,緩聲道:“這是怎么了。” 翁明珠聲音還悶悶的,有些未歇的哽咽,道:“娘娘,方才尚宮局的姑姑來同我說,明日我就能回家去了。” 她住在鳳池宮里,受容晚初的庇護(hù),尚宮局對她不敢造次,態(tài)度也十分的殷勤恭敬。 容晚初聞言就微微地笑了笑,道:“這是件好事,怎么反而掉起淚來?!?/br> 翁明珠有些赧然,逃避似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道:“給您添了這么多麻煩,您還為我費了心,實在是……實在是羞愧?!?/br> 聲如蚊蚋似的。 容晚初笑了起來,道:“這也值當(dāng)是個事?!?/br> 她溫聲安慰道:“好了,好了。既然得了消息,就收拾、收拾,明日里等著回家去。我使人給你家里遞個信兒,教他們知道明兒到宮門口來接你?!?/br> 翁明珠抿著唇,眼睛亮亮地看著容晚初。 她不是一個善于矯飾的人,眼睛里頭的不舍幾乎全然沒有掩飾,但她就這樣看著容晚初,到最后也沒有說出“舍不得您,往后還能不能常來看您”這樣的話。 即使是天真如翁明珠,也朦朦朧朧地知道,宮里只有貴妃娘娘一個人,對娘娘才是最好的。 往后出了宮,內(nèi)外有別,就只有三節(jié)兩壽、宮宴朝賀的時候,才能見一見了。 她會在家里悄悄地?zé)?,替娘娘祈福、保佑她一生安泰,長命百歲的! 小姑娘的小心思,容晚初并不清楚。 她看著翁明珠面上一時歡喜,一時怏怏,又問她道:“是不是我來的太不巧啦?阿訥jiejie都替我去通報了,我才知道原來陛下也在您這兒……”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默認(rèn)了。 翁明珠原本攙著她的手臂,在游廊里緩緩地走動,這時候就頓住了腳,道:“那您快回房去吧?!?/br> 她赧然道:“我就是太歡喜了,沒有忍住來找您說說話,打擾了您和陛下相處,就是我的罪過了。” 她面上神色澄澈,站在地下眼神真摯地看著容晚初,還輕輕推了推她的手臂。 容晚初不由得笑了笑,道:“好?!?/br> 她招了招手,在廊底等著侍奉的青女就趨近來,聽她吩咐道:“送明珠回去,我給的東西都替她收好了,一并帶回家去?!?/br> 又回頭看翁明珠,溫聲叮囑道:“明日我就不送你了。往后家去,倘有什么事,就悄悄地給我遞個消息,我替你做主?!?/br> 翁明珠頭點得小雞啄米似的,看著容晚初由人服侍著離開了,小姑娘站在原地,眼睛一眨,無聲無息地流出淚來。 容晚初出門的時候不久,再回到暖塢里來,殷長闌還如她出去時的一樣,斜斜地倚坐著,低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手里的書。 容晚初前頭看那冊游記看到一半,著者是個前朝不甚得志的書生,在序中自陳落第之后立志游遍山河,但在容晚初看到的部分里,還只是在寫西北、北境的風(fēng)光見聞。 這些地方,原本都是殷長闌曾鐵騎踏遍的所在了。 她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來,道:“七哥看他寫得如何?” 殷長闌翻著書的時候態(tài)度漫不經(jīng)心的,并沒有看得多認(rèn)真,忽然被她問了一句,就挑了挑眉,道:“遠(yuǎn)不如阿晚當(dāng)日的詞章?!?/br> 容晚初忍不住輕輕啐他一口,道:“你見過什么好的。” 殷長闌卻合了書,低吟道:“浩歌昔向天闌越。萬里寒來玉關(guān)雪。舊帳弓刀猶照夜?!?/br> 小小的女孩兒,跟在個草莽將軍的身邊,看的是早梅風(fēng),旌旗烈。寫的是邊庭月,君侯血。 少年時新愁賦盡的涂鴉之作,如今被男人低沉而微啞的聲音徐徐誦出口,讓容晚初一時覺得臉上都燒透了。 她探臂掩上了殷長闌的口,水潤的眸子盯住了他,控訴似地看著,道:“你還說出來!還不快忘了,再不許提的。” 男人的頷上有了淺淺的絨須,在面上看不出來,貼在手掌柔軟的皮膚上,就略生出分明的觸感。 殷長闌還在笑,嘴角微微挑上去的時候,溫?zé)岬拇?瓣就蹭過了細(xì)膩敏感的掌心。 容晚初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 殷長闌迎著她的視線,抬手將她的手握住了,微微用力,將女孩兒帶到了自己的身邊,低低地道:“阿晚的每個字,我都記在心里?!?/br> 他聲音低沉,像是帶笑,又像是認(rèn)真的苦惱,道:“阿晚要把我怎么辦?” 他一雙眼又深又黑,凝視著容晚初的時候,幾乎要把她拉進(jìn)不見底的漩渦中去。 女孩兒被他握著手,力氣并不大,卻讓她不由自主地貼近了他,不盈一尺的距離,連他喉結(jié)滾動時微微牽動的皮膚都看的一清二楚。 她一時之間連回應(yīng)都忘了,只能身不由己地回望著他。 殷長闌卻揉了揉眉,有些無奈地低低笑了起來。 他溫聲道:“傻丫頭!” 他拂過容晚初又乖又明媚的眼,攏著她的肩,引著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交錯之間鼻息拂過她的頰和耳,小姑娘的手指在他掌心里無措地握緊了。 他捏了捏容晚初的臉,道:“這個時候,還不斥責(zé)我,推開我。就這么一點都不知道保護(hù)自己!” 容晚初恍回神來,嘟呶道:“還不是你欺負(fù)我?!?/br> 她一雙眼左右瞟著,只再不肯落在殷長闌的身上。又想著怎么打破這教她羞窘的氣氛,又不舍得叫了服侍的人進(jìn)來打擾,一時又覺得口舌都有些發(fā)干。 炕上的小方桌之前被她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攢盒半蓋著蓋子,露出里頭攢金簇紅的果子來。 容晚初的視線落在上頭,就像見了救星似的,推開了殷長闌偏過來的肩,嬌嬌地道:“我渴了,快替我剝個凍梨子吃。” 想做出個頤指氣使的樣子來,落在殷長闌的眼睛里,卻只覺得她嬌憨可愛。 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含/著笑意,果真起身去替她拿果子。 容晚初在他那分明溫柔的一眼里,一顆心卻像是受到了什么危險和脅迫,無意識地“怦怦”劇烈跳動起來。 送走了儲秀宮里滯留了小半年的嬌客們,容晚初又重新忙碌了起來。 她也說不清楚這樣的忙碌里有幾分是年下宮宴確有其事的紛忙,幾分是因為那一日男人讓她莫名生出的危險感在作祟。 好在殷長闌的正事也空前地多了起來,年下各部京官的考課,外官也有一部分到了回京述職的時候。 容晚初并不知道他每天具體做著什么,但從他的來去匆匆,和李盈三言兩語的通風(fēng)報信里,感受到某種山雨欲來的氣氛。 今年是升平皇帝登基的第一年,也是殷長闌再世為君的第一年。 升平留下了一個瘡痍滿目的爛攤子,容晚初親自經(jīng)歷過,她知道躺在這副殘骸上,倘若醉生夢死,也能享得十年的花月太平。 但殷長闌從不會。 她說不清心里是擔(dān)憂多一些,還是驕傲更多一些。 容嬰進(jìn)宮來見她。 他眉宇間有些罕見的憂慮之色,屏退了左右之后,開門見山地問她:“你知道皇帝最近在做什么?” 容晚初替他斟茶,氣定神閑,皓白纖細(xì)的手腕上掛了枚水潤潤的翠環(huán),執(zhí)著壺的手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水聲潺/潺地傾在盞里,容晚初聲音溫和又寧靜:“我知道?!?/br> 容嬰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有些脫力似地仰了仰頭。 他道:“他這是狂妄?!?/br> “哥哥?!比萃沓鹾鋈粏舅?,隔著茶煙和香霧,女孩兒目光明亮,像一顆寒夜里無聲閃爍的星子。 容嬰聽見容晚初緩緩地問他:“什么不狂妄?任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恢復(fù)兩、三百年前,天下人只知郡望,不識天子的舊貌,便不算得狂妄?” “前溯四百年再之前,朝廷以孝廉取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士庶之間,如隔天人……哥哥覺得,這樣的天子,便不算得狂妄?” 容嬰微微一滯。 他對上meimei清冷而澄明的眼,忽然之間有些難言的狼狽。 他低聲道:“晚初,你也是……” 容晚初卻微微地笑了起來。 她溫聲道:“哥哥,這話在你我之間,倒不必說?!?/br> 容嬰嘴角深深地抿了起來。 容晚初望著他在她面前不掩飾凝重,因而微微顯出凜冽之意的眉眼,心里像是一半浸在冰水里,一半架在火焰上。 容嬰,他們是骨血不分的兄妹,他一直關(guān)愛著她,也把她當(dāng)作至親的骨rou,在她面前沒有矯飾和遮掩。 容晚初乍然之間心痛難當(dāng)。 作者有話要說: 七:我們家阿晚,值得江山為聘。 眠:七哥你聽過一個flag,叫“這個任務(wù)結(jié)束之后,我們就回老家結(jié)婚”嗎~ 第51章 惜芳菲(4) 容晚初緩緩地道:“哥哥,時移世易, 朝廷不再是當(dāng)年的朝廷, 士族也早就不再是當(dāng)年的士族了。” “滿朝公卿, 人人都有自己的念頭,士子當(dāng)廷血諫,就稱得上死國死社稷, 誰會說里頭多少不過是黨爭伐異而已?”她微微地笑了笑, 那笑容落在容嬰的眼睛里, 也是漫漶而譏誚的:“倘若今日士人真有當(dāng)時遺骨, 又哪里輪得到容玄明定國安邦?” 隔著淡薄的煙水, 容晚初望著容嬰的時候,眼眶仿佛都有微微的凝澀。 原來他們之間的分歧, 并不在“容玄明”這個人身上,甚至也不在“容”這個姓氏上。 她一句話落, 一時之間竟難再發(fā)出聲音來。 容嬰神色冷峻。 他是溫柔而俊美的面相, 只在征塵未洗的時候有少許鋒芒凌厲之感, 當(dāng)換上了富貴鄉(xiāng)中的輕裘緩帶,便如一株玉樹翩翩生在了庭階, 有種難以言喻的雅秀。 容晚初也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了。 乃至上輩子的后來, 她與容嬰漸行漸遠(yuǎn), 離心離德——那個容嬰,也是越來越貼近于“君子如玉”的模樣。 容晚初在這片刻的失神里,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刻骨的孤獨。 她低聲道:“哥哥,我們同他們又有什么相干呢?” 她語氣悵然, 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灰意冷,讓容嬰悚然而驚。 他當(dāng)即傾過身子來,一雙眼探尋地凝視著她的面色,問道:“晚初,你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