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動聲色地道：“看來你知道的倒是十分詳細(xì)?！?/br>
    李盈冷不防被他看了一眼，才覺出自己有些說得過了，不由得訕笑道：“大家也曉得奴婢進(jìn)來九宸宮服侍之前，原本不過是直殿監(jiān)的灑掃僉書。那時(shí)候貴妃娘娘的堂兄正在龍禁衛(wèi)當(dāng)差。容三公子是個隨和人，時(shí)常也同我們說話，就不免帶出些來……”

    便是再隨和，也沒有把閨中的堂/妹的事輕易這樣胡說出來的。

    可見這個容三要么是沒有腦子，要么是壓根沒有把那小姑娘放在眼里。

    難怪養(yǎng)成了這樣一副有些狷介的性子。

    幼年失恃，倘若自己再不鋒芒些，只怕早就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殷長闌忽而就不想再聽下去。

    他闔了闔眼，打斷了李盈未竟的話語，道：“你下去罷?！?/br>
    ※

    皇帝從短暫的昏厥中平安無事地蘇醒過來，鄭太后恢復(fù)了平日里的好心情。

    她是先皇的繼后，膝前并沒有子嗣，無論是前頭死在奪嫡里的幾位皇子，還是如今繼位為君的這一個，不過都要尊她為嫡母。

    ——倘若說有什么不同，大約還是如今這一位生/母早些年就死在了冷宮里，算起來鄭太后同他還有一小段照拂之情。

    新帝登基之后，果然也痛痛快快地尊了她為皇太后，遷進(jìn)寧壽宮，成了這大齊朝最尊貴的婦人。

    她出身長公主府，少年時(shí)就是個愛頑愛鬧的性子，這一回事情過去，她就一刻也不能閑著地想起花樣來。

    “難得冬月里下了這樣大的一場雪，通明湖還沒有到結(jié)冰的時(shí)令，正是十分少有的景致了?！睂帀蹖m的老尚宮宋氏端坐在鳳池宮的廳堂里，端起茶來淺淺品了一口，贊道：“貴妃娘娘這里好茶水?！?/br>
    她坐姿端直，大約是因?yàn)橐呀?jīng)有了年歲，單梳了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圓髻，不像是尋常高品秩的女官爭妍斗艷的，但氣質(zhì)十分的闊朗，未語三分笑意，很難讓人生出惡感來。

    容晚初上一世也多承她的情。

    “您要是喜歡，等等給您包上一包。這茶名頭不顯，吃著卻鮮甜?！彼χ戳税⒃G一眼，侍女就乖覺地退了出去。

    宋尚宮微微含笑，沒有推辭。

    她接回了前頭的話題，道：“瑞雪兆豐年！太后娘娘心里頭十分的歡喜?！?/br>
    把鄭太后游園的逸興說得這么冠冕蔚然，容晚初笑盈盈地點(diǎn)頭，面上沒有一點(diǎn)異色。

    宋尚宮也面不改色，仍舊微微地笑著，繼續(xù)道：“恰好您幾位娘娘甫才進(jìn)宮來，太后擔(dān)心著是不是因著面皮太薄，不好意思出門走動？到底也不宜拘在屋子里頭，跟著她老人家出去頑一頑，散一散心也好?！?/br>
    容晚初就站起身來，撫了裙裾，向著寧壽宮的方向福了福身，道：“臣妾多謝太后娘娘掛念?！?/br>
    宋尚宮欣慰地頷首，道：“娘娘問過了欽天監(jiān)，明兒的天氣一準(zhǔn)是好的，她老人家的意思，恰好不辜負(fù)了這勝景才是！”

    容晚初笑道：“只是姑姑也知道的，我/日前同太后娘娘請了旨意，要在宮里避居些時(shí)日祈福的，只怕有許多不便之處了?！?/br>
    宋尚宮就笑著看了她一眼，道：“太后娘娘特特向奴婢點(diǎn)了您的名字，說‘就說是我說的話，務(wù)要把貴妃娘娘也帶了出來。她青春年少的，又沒有做錯什么事，關(guān)上那些時(shí)候，不把人都悶壞了的’?！?/br>
    她神色間稍有幾分促狹似的，道：“可知這并不是奴婢自作主張了，以奴婢看，您還是‘隨分從時(shí)’的好！”

    容晚初心中一動。

    她問道：“還請姑姑不吝明示?！?/br>
    她問得坦蕩，宋尚宮也沒有多為難，便笑著抬起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東南的方向：“前頭大選的時(shí)候，還留了那許多女孩兒在儲秀宮里，太后娘娘時(shí)常覺得宮中冷寂，明日少不得選些子出來助興?！?/br>
    “到底是往后要一塊兒住上半輩子的人，有幾個合您的心意的，到底豈不好些？”

    容晚初恍然。

    她與甄氏、霍氏，并不是走大選的路進(jìn)的宮。

    但升平元年，的的確確是有過一次大選的。

    初選的時(shí)間，甚至比她們確定進(jìn)宮的時(shí)候還要早一些。

    大約這次大選，也是權(quán)臣給升平皇帝的一點(diǎn)顏面，就像皇帝默契地接受了三位高品皇妃一般——而這一次中選的女孩兒們，沒有一個爬上了高位，都寂寂無名地埋沒在了宮闈之中。

    容晚初說不上有什么情緒。

    她只是慢慢地笑了笑，道：“多謝姑姑提醒。”

    宋尚宮也溫和地笑了起來，并沒有再多說，便起身告辭。

    第13章 宴瑤池（1）

    這漫長又疲憊的一天終于過去。

    容晚初卸了釵環(huán)，揉了揉肩頸，都覺得有些微微的麻和痛。

    阿訥取走了暖床的湯婆子，又給被爐里重新加了細(xì)炭，就退到了臨窗的榻上值夜。

    天色未白的時(shí)候，侍女循著慣例醒了，輕手輕腳地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眼，下床來查看熏籠中的炭火。

    卻就已經(jīng)有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坐在了一邊的軟椅里。

    她嚇了一跳。

    爐中還亮著點(diǎn)點(diǎn)的紅光，壁上的一盞小燈夜里是不吹的，黃豆大的火苗跳著，把少女單薄的背影扭曲、拉長，投進(jìn)多寶格的空隙里。

    聽見貼身侍女的腳步聲，容晚初稍稍抬起眼，目光投了過來。

    微黃的光線里，她的面色白得隱隱有些透明，那神色看在阿訥的眼中，是說不出來的、驚心動魄的脆弱。

    阿訥駭然道：“姑娘，您這是怎么了？可是發(fā)了惡夢？”

    容晚初輕輕地?fù)u了搖頭，低聲道：“沒有夢?！?/br>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shí)候，唇都有些微微的顫抖。

    侍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這話背后的含義，她只是有些心痛地握了容晚初的手。少女就坐在暖烘烘的熏籠邊上，可那手也是蒼冷的，仿佛剛握了一塊冰似的。

    阿訥道：“我給您倒杯水吧?！?/br>
    容晚初沒有說話。

    茶壺裹著暖套，原是預(yù)備夜里喝的，到這個時(shí)候也微涼了。侍女也不敢離了她，淺淺地斟了半盞，拿手握著稍溫了溫，遞到了容晚初的手里。

    “有些涼。”她柔聲道：“您潤潤口吧?！?/br>
    容晚初垂下眼來，目光落在掌中的茶盞上，又像是有些漫漶，隔了許久，才慢慢地地啜了一口，微微地牽了牽唇角，道：“我沒有大礙，先替我盥洗罷，今日里還要去赴太后娘娘的邀?！?/br>
    阿訥蹲在她膝前，有些擔(dān)憂地仰頭看她的臉，晨光已經(jīng)熹微，連同積雪的白輝一同灑進(jìn)屋子里來，少女的面上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柔和神色，只有一雙眼睫依舊長長地垂落著，掩去了那雙眼里不欲示人的心緒。

    她不敢問下去，柔聲應(yīng)了句“好”，就扶著膝站起了身來，悄悄退了開去。

    ※

    殷長闌卻久違地做了個夢。

    阿晚平日里泰半時(shí)候都是個溫柔而恬淡的小姑娘，但這小姑娘也有嬌恣的一面，譬如說他們住在薊州的時(shí)候，因?yàn)閯倓偸辗艘恢斢碌姆吮?，他每天都要早出晚歸cao練士卒。

    女孩兒就每每坐在堡樓的高高的墻垛上，望著他回來的方向。

    橘金的晚霞從天際垂下光暈，鍍在女孩兒被晚風(fēng)徐徐吹起的裙角，而他打馬從墻下走過，仰頭看她，他知道自己面上也是緊繃繃的，按捺著高聲訓(xùn)她：“胡鬧，什么危險(xiǎn)的地方都亂坐，明日把你鎖在府里?！?/br>
    陪了他許久的戰(zhàn)馬也知道他的心意，忽然加快了速度，他三步兩步地跨上城墻，女孩兒背對著他，仍然坐在那里。

    他放慢了腳步走過去，勉力維持著聲音的嚴(yán)厲，一面伸出手去，道：“阿晚，來跟哥回家?！?/br>
    女孩兒笑盈盈地回過頭來，叫他“七哥”，露出一張傾城艷絕的容顏。

    一雙長眉斜斜地飛入鬢中，杏子似的眼里波光如寒星般明亮。

    他如遭雷殛，“蹬蹬蹬”地連退了幾步，猛然坐起了身。

    眼前還晃著那個少女一雙明媚清亮的眼，殷長闌不由得頭痛地揉了揉額角，低聲道：“荒唐！”

    李盈應(yīng)聲走了進(jìn)來，輕聲道：“大家醒了？”

    殷長闌沉沉“嗯”了一聲，閉了閉眼，長長地吁了口氣，問道：“今日宮中可有什么事？”

    ※

    鄭太后是個十分懂得怎樣頑得新鮮又盡興的貴主。

    通明湖里的碎冰都被她提前吩咐人清理過了，到容晚初乘著輦車抵達(dá)棲云水殿的時(shí)候，湖上已經(jīng)停了三艘彩繡輝煌的畫船。

    夏日里紗帷水簾的高閣換了面貌，圍上了大紅和羽灰的氈簾，搭著雕雀翎美人靠的船舷上，正有兩個小姑娘靠坐在一處，擎著輕竿朝冰湖里拋鉤子。

    瞧見容晚初過來的時(shí)候，有一個還呆呆的，仿佛看得愣住了，教另一個在背后狠狠拉了一下衣袖，才如夢初醒般跟著同伴站起身來，有些拘束地屈膝行禮。

    容晚初不以為忤，含笑道：“免禮。”

    說是小姑娘，容晚初自己今年也不過十五歲，其實(shí)年紀(jì)上都大略相仿。只是比起她的一段氣度風(fēng)儀，就顯出這兩個秀女的青澀來。

    ——之所以說是秀女，蓋是因?yàn)閮蓚€女孩兒都披了件水蔥色緙絲的斗篷，緙絲是上造的貢料，宮人是決不能沾身的。

    她笑著問道：“這時(shí)節(jié)在這湖里可釣的成魚？”

    這一回卻是那呆的應(yīng)了話：“回娘娘，婢聽公公們說通明湖中有冰魚，想來是能釣的出的?！?/br>
    說話的時(shí)候也直愣愣的。

    容晚初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溫聲道：“不必這樣的自輕?！?/br>
    她曉得自己在這里，只怕教她們不自在。她也無意磋磨人，便仍舊微微地笑了笑，道：“倘釣著了，呈進(jìn)來給太后娘娘瞧個新鮮，本宮額外是有賞的?！?/br>
    又招了招手，吩咐旁邊服侍的宮人道：“給兩位姑娘多預(yù)備兩個湯婆子。”

    眾人都紛紛地應(yīng)了，又有有眼色的小跑著去替她撩簾子。

    容晚初搭著阿訥的手進(jìn)了大花廳，廳里不知道用了多少炭，暖烘烘的不見一點(diǎn)寒意，胡柑甜中帶苦的香味混在空氣里，除去了許多燥意，倒顯出格外的清潤來。

    皇太后鄭氏正坐在花廳最當(dāng)中的大方桌后頭抹葉子牌，手邊的小銀錁子堆成了小山一般。

    門口的響動不高不低的，她一抬頭就看見容晚初進(jìn)了門。

    “貴妃來了。”她招了招手，興致勃勃的樣子，道：“你快來，過來陪我抹牌。這起子人專會給我喂牌的，打量我不知道呢，我就缺這一點(diǎn)銀子了！”

    賢妃甄漪瀾坐在她的上首，這時(shí)正回過頭去同身后的宮人說話，聞言也轉(zhuǎn)過身來，笑道：“天地良心，臣妾是最不會抹牌的，您可饒過了臣妾了，原剛還打發(fā)瑪瑙回去拿我壓箱底的銀子來輸呢?！?/br>
    她說著，就站起身來迎上容晚初的腳步，挽了她的手臂：“貴妃jiejie可是救了我?！?/br>
    容晚初被她半扯著走到了桌邊上，一面笑道：“霍jiejie怎么不來？”

    霍皎執(zhí)著帕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鄭太后側(cè)后的小墩子上，聞言抿唇道：“我不成的……”

    “德妃jiejie連一副牌都數(shù)不清楚?！闭玟魹懻f著，自己先跌足，有些懊惱似的，道：“早知道我也不學(xué)認(rèn)這個牌，好過今日填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