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一面向暖閣中去了。 留在原地的甄漪瀾沉默片刻,才委婉勸道:“貴妃娘娘何至于此。” 容晚初接過阿敏遞過來的手爐,暖烘烘的握在掌心里,是一團(tuán)未滅的火。她笑了笑,道:“也如甄jiejie所說。到這宮里來,又不是為了同哪個一世一雙人,何必趟這一條渾水,臟了自己的衣裳。” 宮人拱衛(wèi)著她出了門,紛揚的雪片片刻間就積滿了傘蓋,時辰不過寅末,天幕像一只烏沉沉的巨碗,扣在人的心上。 碎雪吹進(jìn)傘里,沾在了她的睫梢,視線有片刻的模糊。 輦車吱嘎地軋過積雪,九宸宮很快就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身后,鳳池宮的燈火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 容晚初走進(jìn)宮門的時候,腳步甚至有些少有的輕快。 通天屏后頭鑲著一方等人高的水精琉璃落地鏡,映著少女纖秾合度的身形,長眉杏目,十五歲朝花一樣的年紀(jì),不施粉黛也明媚如春水胭脂,只是眉宇間一點凌厲之色,讓她顯出些與年紀(jì)不符的沉郁來。 她彎了彎嘴唇,鏡中的少女也跟著笑了起來,就驅(qū)散了那一點陰翳。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活到厭倦,厭倦于過一眼看得到盡頭卻走不到盡頭的生活,愛曾經(jīng)存在過卻再也不存在的男子,恨流淌著一般的血液卻彼此警惕又彼此依存的故人…… 飲下那一杯牽機毒酒的時候,她心里滿是解脫般的輕松。 可是在十五歲的身體里重新蘇醒過來,看著鏡子里依然年少的自己,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又生出些新的希冀來。 上輩子,她就是從今夜開始做了夢。 夢里的那個人,是她見過的,最勇毅而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凶印?/br> 那場最終的失約,是她一生最愧悔的一件事。 或許他們之間只有五年的緣分,時間一至就戛然而止。但倘若天命有情,讓她重回少年,重新入夢去陪他度過那五年的光陰…… 容晚初微微垂下了眼睫。 ※ 那一縷溫柔而穩(wěn)定的呼吸聲不知為何杳杳地散去了。 黑暗重新變得森然,以至于再邁動步伐的時候,兩只腿像是陷入了什么泥潭之中一般,幾乎難以拔動。 女郎坐在高高的紅墻上,衣袂被風(fēng)鼓動起來,聽見他喚她名字的聲音而垂下眼,笑盈盈地叫他“七哥”:“世人都說高處不勝寒,可是高處的風(fēng)景卻果然與世不同?!?/br> 她眼中帶著微微希冀的光,道:“我聽聞天下間最高大的城樓就是宮城的丹鳳門。不知道從丹鳳門上望下去,又該是一幅如何的光景?!?/br> 歸鸞元年,他做了皇帝之后的第二件事,就是將紫微宮的丹鳳門改一個新的名字。 可是無論如何更改,那個想要在丹鳳門上看這世間風(fēng)光的少女,都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黑暗中有誰微微地嘆了口氣。 身畔兩側(cè)的綺綣聲息益發(fā)迫近,疾旋慢轉(zhuǎn)的舞姬裙裳飛揚,柔弱無骨的手臂幾乎要纏上他的腰,貼在他耳畔吐息聲聲宛如歌吟,低婉如泣如訴:“七郎——” ——她從不會叫他“七郎”。 殷揚卻忽而重新啟目,他腰間手上都沒有刀,那頃刻之間的目光卻比刀光還要雪亮、凌厲,周遭看上去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在這目光里如春雪般消融下去,光明重新占領(lǐng)了天地之間。 寬闊的御床/上,男人靜靜地睜開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我才剛醒,你就把我老婆關(guān)小黑屋了??? gm眠:親,這邊建議是您繼續(xù)充值呢。 ps:取摘要太南了(。前面的章節(jié)內(nèi)容沒有變化,只是你眠試圖偷懶刪掉摘要,后來發(fā)現(xiàn)有點丑又改回去了,不用回看t t 第5章 憶王孫(4) 陳滿穿了件單薄的圓領(lǐng)袍,在冰天雪地里凍得直打哆嗦,顧不上失了威嚴(yán)、體面,一路小跑著進(jìn)了九宸宮的大殿門。 屏門后頭燒著guntang的炭盆,融融的暖意讓他打了個寒噤,稍稍地緩了過來。 立在垂簾外間的同僚李盈看見他進(jìn)來,悄無聲息地沖著里頭努了努嘴,又輕輕地?fù)u了搖頭,仍舊低下了頭去。 這個表現(xiàn),分明就是萬歲爺?shù)男那檫€沒有見晴。 陳滿心里叫苦不迭。 他正欲再同李盈做些表情,里間的人似乎已經(jīng)察知了他的小動作,淡淡地道:“進(jìn)來?!?/br> 陳滿臉上就堆起了喜慶的笑容,“諾”了一聲,打了簾子進(jìn)到暖閣里。 大齊年輕的皇帝陛下正站在黑漆螺鈿的大案后頭,翻看著案上堆放得亂七八糟的折子。 總覺得萬歲爺這一回醒過來,仿佛就有哪里不同了似的。 他心里沒邊沒際地想著,有心勸道:“大家龍體未全康健,楊院正特地囑咐了大家要多歇一歇的……” 話音未落,就感覺到上首銳利的視線掃了過來,年輕的皇帝淡淡地道:“擅離職守,當(dāng)為何罪?” 他發(fā)音有些異樣的頓挫,陳滿卻顧不得多想,當(dāng)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地叩首,面上誠惶誠恐地道:“大家恕罪,是夕云宮的秦娘娘跪了那半日,受了風(fēng)寒,回宮便覺得貴體不適,這才傳了奴婢前去……” 萬歲爺一向最是關(guān)心秦大姑娘的身體,豈不見萬歲一醒,連太后娘娘都不再追究秦大姑娘的罪責(zé)。 如今秦大姑娘生了病,萬歲爺哪里還顧得上罰他。 陳滿心里算的門清,低著頭,就聽見皇帝“哦”了一聲,隨后是奏折的軟木封面拍在桌面上的悶響,皇帝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李盈?!?/br> 門口的李盈應(yīng)諾。 皇帝淡淡地道:“把他撥到夕云宮去,再叫內(nèi)侍省送幾個機靈、懂事的進(jìn)來使喚?!?/br> 陳滿大驚失色。 他迅速地抬起頭來,膝行幾步,伏在了桌案邊,“砰砰”地磕頭,這一次磕得真心實意,額上很快就泛起了青紫:“大家,大家,是奴婢鬼迷心竅,大家,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服侍了您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家……” 眼淚鼻涕在臉上糊了一片,十分的狼狽。 皇帝卻連眼風(fēng)都沒有分來一點,陳滿叩首懇求的時候,他已經(jīng)拿起了另一冊奏本,專注地看了起來。 李盈和陳滿共事年頭并不算長,這時候雖然覺得陳滿的話有些犯了忌諱,卻也不好多說,只能強行扶了他起來,半拖半抱著將人帶出去了。 沒過多久,李盈就回轉(zhuǎn)過來,向皇帝復(fù)命。 殷長闌微微點了點頭。 內(nèi)侍重新退到了門口,殷長闌也將封皮上標(biāo)了藍(lán)簽子的奏章都掃過了一遍,罕見地覺得有些疲憊。 雪停了一個上午,到這時又飄飄地下了起來,一片一片打在琉璃窗子上,發(fā)出輕微的簌簌聲響。 他偏過頭去與窗子對視,并不十足平滑的窗上就印出一張微微有些變形的面龐。 這張臉年少又俊美,是“春日游、杏花吹滿頭”一般的少年郎君。 畢竟一個依仗權(quán)臣上/位的少年皇帝,連標(biāo)注了軍機、樞密要務(wù)的藍(lán)折里都寫滿了不著邊際的鬼話,他的生活也正是需要這樣的風(fēng)流自在、無憂無慮了。 而此刻他微微斂眉,眉宇間便橫逸一種由內(nèi)而生的冷肅,稍稍顯出些異樣來。 相由心生,原來他自己已經(jīng)是這樣一副冷靜而無趣的性情。 難怪當(dāng)日姚先生也要勸他勤政有度,不要逼/迫自己過甚。 殷長闌微微失笑。 ——世人都知道他少年時曾有個為老不尊的師父,卻從無人知這個師父曾為他取過一個表字“長闌”,預(yù)言他將以此名君臨天下。 他那時年少輕狂,認(rèn)定自己一刀一槍一身熱血拼來的功業(yè),憑什么要以宿命作結(jié)。 那時卻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在一個陌生的時代、一具陌生的身體中醒來,這個人傳承著他當(dāng)年親手給出的九五之位,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宿命的,“長闌”這個名字。 而這個兩百年后年輕的殷氏皇帝,竟然落魄到了這樣家不家、國不國的境地。 她也知道這個大齊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 殷長闌想起那個女孩兒悄悄地注視著他的時候,眼中偶爾流出的痛楚與惋惜。 她說過想看他締造的太平盛世。 他做到了,她卻沒有看到。 殷長闌心中隱痛,強迫著自己轉(zhuǎn)移了思緒——在后來的那些年里,他對此做得爐火純青。 他到了這具身體里,除了太過孱弱的身軀讓他覺得難以適應(yīng),余下全然沒有一點滯澀之處,仿佛他天然就該是這軀殼的主人——而這身軀里原本的那個“殷長闌”,卻如冰見日、煙消瓦解一般,再也沒有過任何的聲息。 他睜開眼時,除了“殷長闌”這個名字之外,所見之人姓甚名誰,一概不知。 既來之,則安之。好在這皇城紫微宮是他住過十幾年的舊居,不至于全然沒有頭緒,但要徹底地了解自己的處境,單憑這些奏折是不夠的。 殷長闌敲了敲桌上的奏章,微一沉吟,門口的李盈已經(jīng)十分有眼色地小步趨了進(jìn)來。 內(nèi)侍的殷勤和機靈讓他多看了一眼,問道:“宗正卿如今可還在宮中?” 李盈道:“聽聞太后娘娘有事垂詢,王爺并幾位老大人都往寧壽宮去了?!?/br> ——時任宗正卿的,正是先帝的胞弟趙王爺。 殷長闌微微頷首,道:“去傳個消息,請宗正卿議過事后暫且留步,不必急著出宮,朕要去太廟給列祖列宗上柱香?!?/br> 李盈應(yīng)了聲“諾”,躬著身子出去了。 內(nèi)室重新恢復(fù)了寂靜,殷長闌向后仰靠進(jìn)椅子里,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敲打著,微微闔眸,斂去了眼中的神色。 ——他的小姑娘對自己的來歷諱莫如深,從只言片語之中得來的信息,尚遠(yuǎn)不足以使他確定她存在過的年月。 他不怕她嫁為人妻,也不怕她美人遲暮,只是倘若他來得太遲太遲,抑或者她還沒有來得及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他又該向何處重新追尋? ※ 阿敏端了烏木的茶盤,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屋。 容晚初立在窗前的大案前頭,握著筆正在寫字。 鳳池宮不似九宸宮,窗子是明瓦的,外頭十分的豁亮,透進(jìn)來的光亮也有限,少女筆直的脊背和纖柔的腰/肢在逆光里朦朧深色的一團(tuán),像幅被水暈染過的丹青畫。 阿敏放柔了聲音,道:“娘娘常歇一歇才好?!?/br> 容晚初“嗯”了一聲,果然將筆擱在了青瓷筆山上,回轉(zhuǎn)頭來接過了茶盞。 熱氣騰騰的桂子祁紅,一啟蓋就將清醇的甜香溢了出來。 阿敏目光落在案頭的紙上。 容氏的族長容玄明一生傳奇,出將入相,不但武功赫赫,也有堂堂文聲。 他的字骨寒神逸,頗有前朝蕭疏放曠之氣,尤為士林所推崇,一經(jīng)刊行,動輒洛陽紙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