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他見商折霜不回話,也無意再開口,向后微倚,倒是比商折霜敲著桌子的姿態(tài)更為懶散了幾分。 “司公子管得不多,眼線倒是挺多的?!?/br> 商折霜收回了手,眉梢微微一揚,便溢出了些許縱脫之意。 “商姑娘請我來這兒不也是懷著別意?打啞謎著實沒什么意思,這蕭家,接下去不會再找商姑娘麻煩了,姑娘大可放心?!?/br> 商折霜沒想到就這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司鏡竟將她的想法猜得如此通透,還順帶解決了蕭家?guī)Ыo她的麻煩,于是面色沉靜下了些。 她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卻也害怕與聰明人打交道。 畢竟越是聰明的人,就越容易反被聰明誤。 她將脊背挺直了些,收了那副吊兒郎當?shù)淖藨B(tài),也忘了原先來風露樓的目的是請司鏡吃飯,支著頭問:“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敢問司公子可是有事相求?” 司鏡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真是個無欲無求的閑散之人。 他彎了彎唇角,緩聲道:“舉手之勞罷了,不過是商姑娘合了在下的眼緣?!?/br> 舉手之勞? 合了眼緣? 若不是司鏡真幫了她一個大忙,商折霜險些就當著司鏡的面,將白眼翻到天上去了。 經(jīng)商之人果然與常人不大一樣,這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的本事,真真是練得爐火純青。 若是別人的便宜,商折霜或許還不愿貪,怕日后惹上麻煩。但司鏡這個人,若能結(jié)交,于她日后在空域活動大有幫助。 于是商折霜順著司鏡的話,便接了下去。 “既然司公子幫了折霜一個大忙,日后若有所需,折霜必定萬死不辭。” 不過這“萬死不辭”,自然也只是說說而已。 而司鏡也顯然沒將商折霜這番客套話當回事,兀自直起了身來,緩聲道;“在下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此番就不勞姑娘請客了,姑娘若有什么想吃的,隨便點,記在在下的賬上便好?!?/br> 商折霜有些愣怔的看著他,仿佛他的腦門上寫了大大的“人傻錢多”四字,繼而才垂下了眼眸,就這樣受下了。 而也就因著她垂下的眼眸,她自然而然錯過了司鏡起身后,那有些踉蹌的步伐,與不太穩(wěn)的身形。 司鏡強撐著身子走到了雅間之外,在關(guān)上門的一剎,身軀一歪,而后以手緊緊地摳住了另一扇房門的空隙處。他手上的青筋蔓延至了腕間,脈搏起起伏伏,凌亂不堪。 他又走了兩步,逼著自己不發(fā)出任何聲響,推開了廊道上的另一扇門,跌跌撞撞地邁了進去。 那間房內(nèi)坐著一個身著玄衣的男人。 他的長發(fā)肆意地落在肩上,不加任何束縛,胸前的衣襟略微敞開,露出小片瓷白的肌膚。男人的一只手支著頭,一只手拿著一桿鎏金煙斗。煙霧裊裊,將他的面容暈得有些模糊。但就算是籠著層層朦朧的煙霧,也難以掩下他那副妖孽的皮囊。 如此懶散的姿態(tài),偏生還能透出一股貴氣。 見到司鏡狼狽的模樣,他似是覺得十分有趣,將拿著煙斗的手放下了些許。 “司家主還能有今日,愆辭真是大開眼界?!?/br> 司鏡的喉間雖是壓著一股腥甜,話語卻還是沉靜、甚至于有些淡漠的。 “顧樓主真有閑情逸致,竟特意等在此處。” “哎,司家主狼狽的樣子千載難逢,誰不想見上一次呢?” 顧愆辭語調(diào)散逸,拖得長長的,過不了一會,又轉(zhuǎn)了一個聲調(diào)道:“不過,你還能活多久?” 司鏡將眼睛闔上,胸腔內(nèi)翻涌著的那股尖銳的疼痛,已然開始緩緩平復。 他將手放在桌上,勾起了一抹冷淡的笑容:“能活多久?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顧愆辭將煙斗置于唇邊吸了一口,任那些煙霧繚繞在自己臉側(cè),將他面上的神情氤氳得更為莫測。 “我都快忘了,反正你就算活著,命也不是自己的,著實沒有什么意思?!?/br> 他用手指摩挲著煙斗雕著云紋的桿,目光一轉(zhuǎn),便凝在了司鏡的掌上。 那如玉的掌上有一道細細的紅線,尚且未到掌心,若不細瞧,十分容易被忽視了去。 “不過司家主,好死不如賴活著,憑你的命數(shù)估計還能茍活許久,不過是中了毒罷了,何必談及生死?你今天勾搭上的那姑娘,算是有些本事,什么東西不能幫你偷到?你幫她擺平了蕭家的事,又請了她一頓飯,她可不止欠你一個人情。” “她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今日打發(fā)了去便好,我不想多生事端?!?/br> “不想多生事端?那你想怎么弄到解藥,難道指望那沒用的寧小姑娘去給你弄?”顧愆辭嗤笑了一聲,打了個哈欠,又沒骨頭似的往后癱了下去,“不過蕭家的事,你倒也不多過問幾句?!?/br>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過問又有什么用?世上安得雙全法,一切不過是一場公平的交易罷了?!?/br> “你倒是看得通透,與那商折霜一般沒有什么人情味?!?/br> “顧樓主同情蕭臨春?” “不同情,不過是想損你兩句罷了?!?/br> “……” 酒足飯飽后,商折霜因著一時不知道該去哪,坐在雅間內(nèi)發(fā)起了呆。 她有些發(fā)困,于是眼皮不自覺地耷拉了下來,之后直接趴到了桌上,開始打起了盹。 夢中竟是蕭臨春的殘影。 她將那張滿是傷痕的臉湊近了商折霜,之后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其間已不似人類,細細密密的尖銳牙齒。 “你沒有良心嗎?不覺得我可憐嗎?我這一生已然東躲西藏,死后竟還要被蕭家抹除身份!蕭家憑什么這樣對我!你又憑什么為了那點錢而出賣自己的良心?” 商折霜不耐煩地一揮手,打散了那團黑壓壓的殘影,之后蹙了蹙眉,拔腿就走,理都不想理她。 那團殘影又纏了上來,繚繞在商折霜的身側(cè),不住地陰惡質(zhì)問著,見商折霜懶得搭理她,更是開始發(fā)出了小聲怨毒的詛咒。 商折霜本是不愿搭理她,但那怨毒的詛咒窸窸窣窣的,宛若蚊蟲的嗡鳴聲,吵得她耳朵疼,是以停下了步子,目色如霜地盯著她。 許是商折霜的眼神過于陰冷,甚至勝過她剛剛咒人的話語,蕭臨春一時竟如鯁在喉,什么話都讓這抹目光給憋了回去。 “不過是鬼身上飄下的一抹執(zhí)念,你又能記得多少生前的事?” 蕭臨春一抖,似被刺了一下,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她醒來的時候,就已然變成了這副鬼樣子,腦中也只記得要找回自己在蕭家的身份,忘卻了其他種種前因后果。 她有些怨恨地看了商折霜一眼,其中竟有些小孩般的賭氣,同時也被她周身散發(fā)的清冷氣息,嚇得不敢再靠近她一步。 “蕭融秋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怎么干凈,既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做了場交易,便不要再死纏爛打了?!?/br> 商折霜難得對她說了句長句,但這話蕭臨春卻是怎么聽怎么不順耳。 “我與蕭融秋不是一樣的人!更何況,你不也被蕭融秋追殺著,竟還幫她說話?你怎么能為了錢如此沒皮沒臉!” 蕭臨春雖不記得前塵往事了,但腦中卻還隱隱惦記著蕭融秋對她的壞。 “就事論事罷了?!鄙陶鬯质且粨]手,想將蕭臨春驅(qū)散了去。 但蕭臨春似是猜到了她知道自己生前的因果,宛若一塊狗皮膏藥,上躥下跳地躲著她驅(qū)散自己的動作。時而纏在她的耳后,時而縈在她的眉間,任她怎么趕都趕不走。 “你若是不給我個說法,便永遠魘著別想醒來了!我雖只是荒原鬼身上一抹的執(zhí)念,可這點本事還是有的!你就等著在風露樓流著口水丟人吧!” 蕭臨春說著氣話,憶起自己附在商折霜袖子上一晃一晃的眩暈感,更為惱怒,干脆直接幻出個人形,腮幫子一鼓,雙手一抱胸,頗有些要撒賴放潑的意思。 商折霜見過不少游魂精怪,或是游蕩太久只記得一念化作了厲鬼的,或是腦袋不清醒只知道重復做一事沒有意識的。 但無論哪種,她都只需躲幾日,再不濟,尋個法子滅了便好,像蕭臨春這樣無賴難纏的,她是頭一回遇見。 蕭臨春晾商折霜現(xiàn)在也沒法子破了她的夢魘,于是就站在那一橫。 反正她有的是時間,看誰熬得過誰! 作者有話要說: 顧愆辭(瞥了一眼司鏡又瞥了一眼商折霜):嘖,現(xiàn)在不惜命,往后要后悔。 第5章 子夜(五) 商折霜的太陽xue隱隱跳著,如脂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若是平時她還能直接使輕功跑了,可現(xiàn)在陷入夢魘,任她三頭六臂,蕭臨春都能輕而易舉地尋到她。 于是她一拂衣袖,索性坐了下來,不過就是比耐性罷了,大不了在夢里再睡一覺。 蕭臨春見商折霜寧愿呆坐在那,也不愿與她多說一句話,氣得火冒三丈,剛想繼續(xù)撒潑,卻見那紅色的衣袖一擺,露出了一條隱隱約約的紅線來。 商折霜的肌膚是極白的,似乎常年不見陽光,在那白若脂玉的腕上,纏上了這么一條系著鈴鐺的紅線,怎么看怎么顯眼。 蕭臨春收了想撒潑的心思,趁商折霜不注意時,湊近了她的那節(jié)手腕。 一股翻涌著的靈力裹著些nongnong的陰氣,沁在了她的鼻尖。 就算她只是鬼身上剝離下的一抹執(zhí)念,卻也是極陰的體質(zhì),這股氣味于她來說簡直不亞于久旱逢甘露,使得她恨不得將整個身子直接扒在商折霜的腕上。 商折霜只覺得腕上一涼,便看到了蕭臨春一臉饜足的神情,是以毫不猶豫的將那節(jié)手腕收回了袖中。 蕭臨春剛剛還覺得通體輕盈,腦中倏地閃過了些前塵舊事,可這些往事才冒出個虛幻的影子,便因著商折霜將手腕收回袖中的動作,如水月般破碎了。 她一臉怨念地看著商折霜,剛剛還不管不顧的無賴神情,霎時變得楚楚可憐,連帶著那張猙獰的臉也不再那么嚇人了。 然商折霜只是掃了她一眼,便繼續(xù)坐在原地當石頭。 “商姑娘……”蕭臨春怯怯地碰了碰商折霜的衣袖。 “……”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天下無雙的商折霜商美人?” “……” “商美人你就給我吸一口吧,若我憶起了前塵舊事,便不會再纏著你了…”蕭臨春的話語越來越低,最后竟是有些哽咽,帶上了顫抖的尾音。 商折霜的眉尾略微挑了挑。 的確,再這么耗著也不是個事,更何況風露樓到子時是要打烊的。她本就欠了司鏡不少,如今若再在風露樓睡著給他添麻煩,倒顯得她這個人不講道理了。 她不情不愿地伸出了那節(jié)手腕,看著蕭臨春又化為了一縷朦朧的黑煙,纏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蕭臨春雖沒有實體,但才剛覆上商折霜的手腕,就覺得一股暖流淌遍了全身,渾身經(jīng)脈仿佛都被打通了似的,舒服得不行。 那小小的紅線鈴鐺,竟有如此奇效! 商折霜看著在她腕上蹭了又蹭的蕭臨春,臉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來,但好在蕭臨春只吸了兩口靈氣,便覺得腦中鈍鈍地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