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些很美好的東西。

    臨到最后，就算是曾經(jīng)厭惡的陳嬌的脾氣也覺得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真說起來，這也是陳嬌對他的‘真’。到他如今的地位，世上能待他如此‘真’的又有幾個呢？有的時候‘真’是讓人討厭的，但人都已經(jīng)沒了，自然就只剩下好的一面了。

    感慨傷懷之中劉徹又去見了陳嫣，見陳嫣在庭中奏瑟，瑟聲幽幽然，便等到一曲終了才道：“阿嫣…少傷懷一些罷…朕聽韓讓說，前幾日你才受了風寒不見好，昨日又強撐著去送阿嬌…”

    劉徹一直很清楚陳嫣是很愛護自己jiejie的，如今陳嬌人不在了，陳嫣又少了一個在意的人。不同于別人早早歷練地冷心冷情，陳嫣一直以來都是很重感情的…這有的時候讓她更容易受到傷害。

    陳嫣站起身行禮，后道：“臣妹無事…只是…”

    只是什么呢？她最終也說不出什么來。

    劉徹待陳嫣站起來了才注意到她最近清瘦了不少，本來陳嫣就挺苗條的，但她的苗條是屬于骨rou勻婷的那種?，F(xiàn)在不同，會讓人覺得過瘦了…倒不會難看，應該說好看的人怎么都好看，這反而有一種弱不禁風的美。

    但劉徹見不得這個——其實他的后宮之中收藏著各種各樣的美人，弱不禁風病西施那一種自然也不缺。劉徹本身是一個很喜歡美人的人，對于這類沒人也能欣賞，看到她們也不會覺得哪里不對。

    可是現(xiàn)在換成陳嫣就不一樣了，他就是見不得陳嫣這樣…身為皇帝，劉徹已經(jīng)喪失了絕大部分同理心，事實上他最好也沒有這些，成功的皇帝很多都是這樣。但面對陳嫣的時候，劉徹的同理心就蘇醒了。

    只是看著這樣的陳嫣，他就覺得心中酸澀。

    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初夏了，應該是生機勃勃的季節(jié)，但看著陳嫣，卻更像是留在了去歲的冬日里。劉徹碰了碰陳嫣的手，陳嫣很快躲開了，而在她躲開之前，劉徹已經(jīng)感覺到冰冰涼涼的。

    “怎么這么涼？”劉徹眉頭皺著。

    陳嫣低著頭：“無事，從小就有的毛病了…陛下不記得了嗎？”

    陳嫣的身體從小不好，即使是夏天，也常常是手腳冰涼的——劉徹是知道這件事的。

    嘆了口氣，劉徹不再說這個，只能想辦法多和她說一些愉快的事…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別人迎合劉徹，他少有哄別人的時候，不怎么熟練——陳嫣顯然沒有因為是他的原因，故意表現(xiàn)地開心。

    很用心地安慰人卻沒有一點兒效果，這肯定是讓人心煩意亂的，特別是劉徹還不是一個多有耐心的人。但劉徹沒有將這種不耐煩表現(xiàn)出來，直到離開不夜翁主府都是面色溫和的。

    回到宮中他先是讓人送了些東西給陳嫣，不見得是什么貴重的，就是陳嬌留在宮中的東西。不多，當年陳嬌出宮的時候大多都帶走了，只是總有一些留了下來，基本都是陳嬌放在劉徹那里的。

    這個時候也不流行分手了之后還要把送的東西都要回來。

    “怎么瞧著今日宮中有些吵鬧？”衛(wèi)子夫人在椒房殿都能聽到一些聲音了。

    宮人連忙上報：“稟皇后娘娘，是皇上命人去庫房里尋些東西?！?/br>
    劉徹要給陳嫣的東西只有兩個地方找，一個是他自己的私庫，另一個就是皇后的庫房…當年有些陳嬌的東西是留在了皇后的庫房里的。

    “尋陳皇后的舊物？”雖然陳嬌是被廢了，但衛(wèi)子夫私下稱呼都是‘陳皇后’，這就是衛(wèi)子夫了，為人上是挑不出錯處來的：“尋這些出來做什么？陛下是有些思念陳皇后么？”

    心腹的宮人低聲道：“娘娘，陛下是有些思念陳皇后，卻也不至于如此，陳皇后都下葬了，也就差不多了…之所以尋這些東西來，是、是為了安慰不夜翁主…”

    說到后面聲音越來越小。

    衛(wèi)子夫愣了愣，過會兒才嘆了口氣：“這倒是不出奇了…”

    看著衛(wèi)子夫如此，身邊幾個心腹宮人也是心酸。其中一個年紀小的忍不住道：“陛下怎么就看不到娘娘的心呢！這天底下待陛下最真心的就是娘娘了。不夜翁主又有什么，過去好歹青春年少，如今青春都不再了——”

    “住口！”衛(wèi)子夫厲聲喝止，這也是她少有的嚴厲：“這也是你能議論的嗎？”

    這個年輕宮人并沒有受到打罵，可依舊免不了懲罰，回頭就關屋子里，閉門思過了。

    衛(wèi)子夫其實知道這是身邊人在為自己鳴不平，這也是她沒有嚴懲宮人的原因。但這懲罰是必須的，這也是為這宮人好…在這個宮廷之中，是不能隨便說話的！別說一個小小宮人了，就算是她，大漢皇后也一樣不能隨便說話。

    “皇后娘娘…”身邊的另一宮人柔聲道：“蕓娘年紀小不懂事，還不知道厲害呢…”

    蕓娘就是剛剛受到懲罰的宮人。

    衛(wèi)子夫抬了抬眼皮，看向殿外，聲音有些飄忽：“…那孩子不是不知道厲害，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清。她說的不只是不該說的，也是錯的…”

    這倒是讓身邊的宮人有些古怪了，因為在她看來蕓娘雖然沖動了一些，說的話卻是沒錯的。

    衛(wèi)子夫沒有解釋…她就算是貴為皇后，也沒有學會在宮廷之中隨便說話。

    但她心里知道——真心什么的，重要嗎？真要說真心，這后宮中的女子太多都是一顆真心托付皇上了。但這沒什么用，皇上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他得到什么都很容易，所以別人雙手奉上的真心他是不會珍惜的。

    對于天子來說，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真心！當他將真心給了陳嫣的時候，陳嫣就是最重要的，即使陳嫣從來不愛他。

    至于陳嫣青春年華不再，這更是笑話了——皇上從來沒有得到過陳嫣，也就從來如少年時那樣惦念她。對于皇上而言，陳嫣永遠都是少年時愛慕的樣子，青春正好，鮮妍明媚。

    再者說了，說陳嫣青春不再，那她又算什么呢？年近五十，容顏徹底衰老，只靠著太子和天子的一點兒尊重才依舊坐在皇后位上的她豈不更是笑話…說起來，皇上有多久沒來她這里了？

    天子尚是春秋正盛，而她已經(jīng)入老嫗一樣，看著宮廷之中十幾歲的少女花枝招展，衛(wèi)子夫分明感受到了某種殘忍。

    她終究要承認，她愛的人從未愛過她，最多就是愛過她的青春和溫順。一旦容色衰減，他就走的毫不遲疑。

    每每想起這個，衛(wèi)子夫就忍不住想…對于劉徹來說，陳嫣也是這樣嗎？現(xiàn)在還心心念念，只是因為對方還是美麗的。等到陳嫣都抵擋不住時光的侵蝕，又是一番怎樣的光景？

    她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希望是哪種答案…是希望陳嫣和她、和后宮中的女子沒什么兩樣，都是色衰而愛弛。還是和她們不一樣，真真正正地獲得了劉徹的愛情，一切和容貌無關呢？

    她應該希望前者的，不管對外表現(xiàn)地多么大度溫順，那也只是某種程度的偽裝——她愛著她的丈夫，而愛是排他的，她怎么可能看著別人愛她的愛人、她的愛人愛著別人又無動于衷呢。

    心中既然有憤懣，自然就會生出私心！希望對方和自身落入一樣悲哀的境地，這是很合情理的。

    可是，臨到最后，她又有些偏向后者——她又想起了最初見到陳嫣的光景。那個出身高貴的女郎踢著彩毬跑過那一段復道，鮮妍明媚，仿佛能點亮黑夜。天子也因為她駐足，關心她、愛護她。

    她身上有著衛(wèi)子夫那個時候所有求而不得的一切。

    衛(wèi)子夫甚至從未真正恨過陳嫣，她得不到的，陳嫣通通得到了。而這只是陳嫣身上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她身上發(fā)生的精彩遠不止這些…她有的時候會忍不住在陳嫣身上寄托些什么。

    如果說，連陳嫣都無法成為例外的那個，很難說這是否是她受到的另一重打擊。

    第433章 殷武（2）

    “備好了？”

    “備好了！”

    不夜翁主府的婢女們七月初七這一日, 從早上起就頗為興奮。不是因為別的, 就是因為今天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是七夕節(jié)…不同于很多人的想象, 覺得七夕節(jié)是一個相對年輕的節(jié)日，至少不會比中秋這類節(jié)日更早。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 七夕節(jié)的歷史起源是很早的, 而且節(jié)日習俗成型也很早。

    很多節(jié)日起源也很早，但變得和現(xiàn)代人所知的一樣卻是很晚的。

    以端午節(jié)為例, 這可能是最原始的節(jié)日之一了, 但最開始并不是所謂的‘端午節(jié)’, 而是五月初五祭祀——有一部分和天文有關，也有一部分和數(shù)字相關，一月一、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再加上成雙成對的二月二，以及作為三月三倍數(shù)出現(xiàn)的六月六, 華夏是真的很喜歡玩這種數(shù)字游戲。

    天文崇拜和數(shù)字崇拜都是原始節(jié)日的象征, 其中又以天文崇拜更古老一些。畢竟數(shù)字崇拜起源于歷法，而歷法也是基于天文。

    端午節(jié)之所以變成后來的樣子，是在不斷地‘牽強附會’后的結果。比如屈原投江，人們就是把屈原的故事融合進了端午節(jié)而已。而類似屈原的例子不是一個兩個, 這才有了后世越來越復雜, 也越來越多樣（各地都有細節(jié)不同）的端午節(jié)形式。

    七夕節(jié)到了漢代基本上已經(jīng)接近現(xiàn)代人所知了, 比如需要晚上拜月, 融合了‘牛郎織女’的故事, 變得針對女性——有女性乞巧的功能, 特別重視這個節(jié)日的也是女性。

    到此為止，非要說七夕節(jié)和兩千年后的七夕節(jié)有什么不同，也就是一些具體的儀式了。很多過節(jié)的具體習俗是在漫長的歲月中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不過這個時候的七夕節(jié)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人完全理解的樣子了，這是沒錯的。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這些婢女這樣興奮，畢竟這是女兒家們重要的節(jié)日。

    特別是，在陳嫣的推動下，身邊的人越來越有‘過節(jié)意識’，現(xiàn)在大家都是非常在意這種節(jié)日的…如果不是陳嫣的話，七夕節(jié)在長安應該是不流行的，這個節(jié)日此時最流行的地區(qū)是南陽及其周邊…

    婢女翻開了一本《歲時記》，按照書中所說的清點祭臺上拜訪的貢品，確定一點兒不差，這才安排其他過節(jié)必備。

    《歲時記》是陳嫣自己寫的一本小冊子，這是‘過節(jié)專用指導’。

    主要是日子過的無聊了，陳嫣給自己找點兒事做來著——《歲時記》這部書將一年之中所有的節(jié)日都記載了下來，并且寫明了這些日子最好吃什么、玩什么、做什么！

    這里所謂的所有節(jié)日，不只是指漢代已有的，也包括這個時候還沒有成型，但陳嫣自己知道的節(jié)日。

    已有的節(jié)日不用陳嫣cao心，至于那些沒有的節(jié)日，那也不難。還沒有誕生的節(jié)日基本上都有一個歷史悠久的原型，陳嫣只要附會一番就行了。有些附會不上的，她還可以編造傳說故事。

    就像《牛郎織女》的故事編進七夕節(jié)一樣。

    很多時候人記不住亂七八糟的天文歷法，對民俗故事卻很有傳播力，只要聽過一遍就能有很深刻的印象。

    在陳嫣極盡所能地添加節(jié)日之后，一年的時間被分割成了很小的單位…平均兩三天就能有一個節(jié)日。這還是陳嫣‘手下留情’的結果，畢竟現(xiàn)代人只要有心過節(jié)，哪一天又不是節(jié)日呢？那些犄角旮旯里小民族的不知名節(jié)日不要太多了！

    《歲時記》的貢獻不只是確定了節(jié)日日期，更重要的是安排了各種各樣的活動和儀式在不同的節(jié)日里！

    普通人不見得會在意這些，貴族和富豪們對此卻是很喜歡的。特別是困在后宅的貴婦們，故事里精彩的宅斗通常都不真實，絕大多數(shù)時候正室們都穩(wěn)當?shù)暮?！所以，后宅女子們的日字其實是很無聊的。

    而這種兩三天就要過個節(jié)的搞法就很適合給她們打發(fā)時間了。

    就算是不重要的節(jié)日，往往也需要提前一天準備，若是重要的節(jié)日，更是不知道得提前多久準備！這樣一來，平均兩三天一個節(jié)日的話，足夠她們把每一天的日常都填滿了。

    所以，最開始的時候《歲時記》只是陳嫣自用的一本過節(jié)指南，局限在‘不夜翁主府’，全當是她這個‘女兒王國’里的自娛自樂。而后來，和她有接觸的貴族女性們知道了，就特別喜歡讓人從她這里抄錄《歲時記》。

    大家都由此安排節(jié)日活動。

    后來宮廷之中也引進了…后宮的娘娘們?nèi)兆右瓜喈敓o聊，而后宮宮女的規(guī)模又比陳嫣身邊的婢女多得多。過節(jié)嘛，人多就更有感覺了。

    宮內(nèi)流行的東西是很容易成為宮外的風尚的，由此，《歲時記》是真的出名了。

    陳嫣覺得有意思，干脆讓人刊印了《歲時記》，不指望出書賺錢，只是想看看能影響現(xiàn)實世界到什么地步。

    很多節(jié)日提前成熟了，會不會導致日后有更多的節(jié)日…說不定華夏在兩千年后會成為全世界節(jié)日最多的民族。

    不同于別的節(jié)日，七夕節(jié)的重頭戲大多在晚上。

    白天的時候當然也有諸如‘曬水投針’之類的活動，但大家期待的、流傳很廣的一些互動都在是晚上沒錯。

    祭臺上擺放著各種水果和糕點，這都是用來祭祀牛郎織女的…七月七原本祭祀的是牛郎星和織女星，因為有了《牛郎織女》的故事，這才變成祭祀‘牛郎’‘織女’這一人一仙。

    祭祀完畢之后有婢女遞上一排固定好的針，以及一根絲線。按照節(jié)日傳統(tǒng)，要是能一次穿過這排針，就是獲得了織女的祝福和認可，是心靈手巧的女郎。

    陳嫣已經(jīng)做的很小心了，還是只穿過了三根針，穿到第四根的時候線頭一折，失敗了。至于一邊的陳如意則成績更差，畢竟陳嫣因為喜好問題平常偶爾還會擺弄針線，而她呢，真正從小沒怎么動過這個。

    穿過第一個針孔，到第二個就失敗了。

    陳嫣一邊給一次穿過一排針的婢女們獎勵，一邊笑著道：“平日就說你笨手笨腳的，你還不服氣…”

    說到這里，陳嫣頓了頓：“這倒是有些像你姨母?！?/br>
    陳嬌就是這樣，從小做不好手藝活。這既是因為她用不上這些，身邊沒人強求她一定要學，也是因為她天生手不太巧。那個時候她想給劉徹送個自己做得荷囊，陳嫣一步一步地指導，做出來的成品也很不盡如人意。

    旁邊的婢女湊趣道：“無憂翁主是貴人呢！原不用自個兒動手做這些，織女娘娘也是知道這些的！”

    “你們不過是說好話罷了?！彪m然是這樣說，陳嫣的表情卻沒有不滿意的意思。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女性，當然也不會覺得女孩子一定要會紡織刺繡這類活計。

    女兒成長的很好，性格討人喜歡，會自己獨立思考，學習了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這樣就行了，沒必要處處高要求。

    今天過節(jié)，大家都挺高興的，氣氛正好。就在這時，有宮中的使者來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送一些適合七夕節(jié)的東西而已——別的府上得了皇帝的賞賜，那往往是畢恭畢敬地收好，只有陳嫣這里態(tài)度尋常。主要是陳嫣這里一年到頭收禮物的次數(shù)太多了，就算是一開始也很重視，后面也漸漸視若尋常了。

    不過出乎陳嫣意料的是，賜物的使者竟然是韓讓。

    韓讓早就是宦官里頭的第一人了，日常在劉徹身邊貼身侍奉。不過是送個七夕節(jié)節(jié)禮而已，用得著他親自來？

    七夕節(jié)送的一大堆吃的喝的玩的先不說，劉徹就連蒲桃酒都送了一些，說是做祭祀之用（蒲桃酒如今在大漢也不算難得了，難得的是高品質(zhì)的蒲桃酒）。

    各種各樣或珍惜或?qū)こ５臇|西由宮人們抬進來，唯獨有一份禮物由韓讓親自交給陳嫣——也是因為這個，劉徹才特別讓韓讓出宮跑了這一趟。

    韓讓待其他人也是有威嚴的，但遇到陳嫣他從來都是恭恭敬敬，就像他還是一個小宦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