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她決定結(jié)束某件事、某段關(guān)系了, 那必然是干干凈凈的。所謂藕斷絲連，所謂余情未了, 這些在陳嫣身上都不可能見到…她不是一般女子，不是藤蘿一樣的存在，應(yīng)該說她從不‘依賴’。

    所以無所畏懼、不需糾纏。

    而如今還與那個男人有接觸, 這本身就說明了什么！

    但是, 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陳嫣沒有騙他…陳嫣是不會說謊的，這個概念太過根深蒂固了，以至于他的心理很難不偏向這個結(jié)論。而人的心里一旦有了偏向，想要找到證據(jù)去證明這種偏向從來都不是什么難事呢！

    是的, 陳嫣如今還與那個男人有交集這很奇怪, 另一方面的證據(jù)也顯示出這件事里有太多內(nèi)情。但那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上總有種種意外，總有一些因素導(dǎo)致事件發(fā)展走向不那么符合邏輯的方向——很多人說現(xiàn)實往往比小說更加夸張, 因為小說需要邏輯, 而現(xiàn)實世界不需要。

    “陛下, 人已經(jīng)來了?！表n讓低聲稟報。

    劉徹沒有和陳嫣說太多話，更沒有追根究底，昨天的見面更像是一場虎頭蛇尾的游戲，拙劣且無趣。不是劉徹不記得自己見陳嫣的原因，而是有些事情知道歸知道，可一旦真的去面對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只有面對陳嫣的時候劉徹才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身為凡人的一面，這個時候他不再是心想事成的那個天下之主，更像是一個普通男人。所以也要面對喜怒哀樂，面對希望和失望，面對生活中可能的滿意與不如意。

    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早就習(xí)慣人類命運的悲喜了。而他身為決定大多數(shù)人命運，與命運之神分享‘權(quán)力’的那個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承受力還不如普通人。

    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失落失望失掉一切方向，他不一定能承受，或者說不一定敢于去承受。

    劉徹年輕的時候是真的以為自己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的，他是皇帝，理應(yīng)如此。但命運的顛沛流離能夠讓每個人受到‘教育’…他終究知道有的時候不得不服軟，而這一次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明證。

    他劉徹，漢高祖曾孫，當(dāng)今天子，終于還是服軟了。

    擺在面前的答案，只要他再追問陳嫣幾句就能夠得到答案——不管這個答案是真是假，那終究是一個答案！至于關(guān)于答案的判斷，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但就是這樣，他也沒有問出口，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讓自己喪失了勇氣。

    而后，他召見顏異。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么奇怪，非要去求一個答案，但又沒有勇氣去直接面對，只能用迂回的方式。為什么非要如此？難道當(dāng)迂回的答案是不可接受的時候，還能夠否認(rèn)？還能夠告知自己這是假的？

    “讓他過來就是了?！眲胤愿理n讓，這個時候他還有空想自己比自己原以為的要冷靜。

    很快，儒生模樣的男子過來拜見。

    宮人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近前的只有一個韓讓而已。劉徹將目光從復(fù)道之下收回，投向了這個在自己面前行禮的男子——就像這個天下任何一個人一樣，恭恭敬敬，躬身彎腰。

    “顏異…朕記得你當(dāng)年做過朕的大司農(nóng)中丞…”劉徹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功不過的開場，然后自己先笑了：“罷了，免禮吧…朕倒是有事與你說呢?！?/br>
    看著顏異這個人，劉徹不得不承認(rèn)，正如他所想的，這無疑是個優(yōu)秀的人。過去他也曾召見過這位俊才，按照當(dāng)初留下來的記載，他應(yīng)該很滿意這個人。不過之前對于這個人的印象已經(jīng)很淺了。

    畢竟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更何況當(dāng)時顏異在長安根本沒當(dāng)多久的官。那樣短的時間不要說做出什么讓人記得的功績了，就是讓他記得有這么個人存在過都很困難。

    如果不是因為宮女的告密，顏異這個名字必然會永遠(yuǎn)消失在劉徹的記憶中。

    他其實已經(jīng)不記得這個人了，所以這一次需要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顏異，才能夠做出判斷。

    陳嫣從來不是一個將就的人，劉徹知道陳嫣的眼光有多高，所以從一開始就斷定顏異會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人。現(xiàn)在看看確實如此——只看他這個人便是翩翩公子，如琢如磨，人如朗月入懷、清風(fēng)拂面。

    再想想這個人的履歷，如今在儒家圈子里的名聲…確實是和很不錯的人。

    但與此同時劉徹其實也是失望的，顏異很不錯，但并不出奇。非要說的話，他是個優(yōu)秀的人沒錯，但沒有優(yōu)秀到讓劉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輸給他…所以他憑什么得到了自己不能得到的呢？

    “顏異…你可知朕為何召你？”劉徹注視著顏異，展露出屬于天子的威嚴(yán)，給人以莫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就連常年陪伴在左右的韓讓都有些承受不住，但顏異卻像是一點兒不受影響。今天被召入宮面見天子，他已經(jīng)隱約意識到是什么事了…至于天子威嚴(yán)帶來的壓力，對別人或許有用，對他就不一定了。

    多年以前他就得到了天子也不能得到的，當(dāng)年的他能夠頂住壓力，現(xiàn)在這樣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況他早就在反復(fù)的自我折磨中懲罰自己了，一個會這樣做的人，現(xiàn)在的一切對于他來說真的很難說是惶恐更多，還是解脫更多。

    “草民知…”顏異的聲音很平靜。

    平靜到劉徹都有點兒意外了。

    看著顏異，劉徹忽然道：“之前只覺得如意與阿嫣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如今見你才知道，她終究和阿嫣不同…有些像你了?！?/br>
    “你如今與阿嫣又是怎么回事？”沉默了一會兒，劉徹就像是才想起這個問題一樣，問了出來。

    顏異垂下眼瞼：“草民如今只是無憂翁主老師…教導(dǎo)無憂翁主治《論語》。”

    劉徹似乎是沒有想到事情這么‘簡單’，他下意識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會不會是趨利避害之下的回答？會不會只是這個人的巧言令色？

    “天下治《論語》的博學(xué)之才不少，為何偏是你呢？況且以顏卿之能，教導(dǎo)一女童，實在是太過屈才了…”劉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話。

    在劉徹觀察著顏異的時候，顏異未嘗沒有觀察這位天子。對于這個可以說是改變了自己人生的人，顏異的觀感是復(fù)雜的。一方面他應(yīng)該恨這個人，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霸道與強權(quán)，顏異與陳嫣當(dāng)初根本不用分開，他們本應(yīng)該成為一對眷侶的。

    可另一方面，從小受到最正統(tǒng)儒家學(xué)說教導(dǎo)的顏異是無法去恨自己的君上的！事實上，愛著君上所愛之人對于他這樣的臣子來說本來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

    更何況，顏異也不是一個會為自己找借口的人。他很清楚是自己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有因必有果，非要通過去痛恨另一個人來解脫自己…這不是他能做的。

    顏異以前也曾見過劉徹，但那種見面是君上與臣子的見面，雙方完全是不對等的?，F(xiàn)在則不同，雖然顏異現(xiàn)在的處境比當(dāng)年‘危險’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現(xiàn)在確實與劉徹地位對等了沒錯。

    劉徹見顏異是因為顏異和陳嫣的關(guān)系，顏異得到了他始終都沒能得到的。不管劉徹嘴上承認(rèn)不承認(rèn)，心理上都確認(rèn)了對方是自己的‘情敵’沒錯。這樣的位置對比，讓劉徹很難以純粹上位者的角度看待顏異。

    而反映到顏異態(tài)度上，也大同小異。

    這個時候顏異終于能說自己對劉徹，而不是大漢天子，有一定了解了。

    和顏異想的不一樣，劉徹并不是一個獨斷乾坤的樣子，應(yīng)該說和朝堂上的那位九五之尊有很大的不同——在劉徹像是在自言自語的時候，顏異終于明白了一些事。

    即使是貴為天子，有些事情也和普通人一樣。面對陳嫣，該百轉(zhuǎn)千回、求而不得、患得患失的時候是從來不會含糊的。

    也是，真的愛一個人的時候是無法用強權(quán)去強迫一個人的，而當(dāng)屬于皇帝的強權(quán)不能用，按個人也絲毫不為天家權(quán)力與財富動容…皇帝愛一個人又和普通人愛一個人有什么分別呢？

    注定要享其中的甜，也注定要受其中的苦！

    “稟陛下，草民并不覺屈才?！鳖伄愐琅f半垂著眼瞼，像一個恭敬臣民一樣不去直視天子：“之所以留在翁主府教導(dǎo)無憂翁主，本就是草民毛遂自薦…草民知曉無憂翁主事后便來到長安，這是草民求之不得的?！?/br>
    劉徹倒是相信顏異說的這話，一般的男子或許不會對一個女兒這樣有心。但調(diào)查過顏異的履歷之后就知道，他并不是一般人。

    明明是大族宗子卻至今未曾婚配，連婢妾都沒有，至于子女更是一無所出。

    很顯然，這都是因為陳嫣。

    這種事如果放在別的世家大族子弟身上，劉徹會覺得荒誕，可是放在顏異身上劉徹只覺得理所當(dāng)然——不然呢？那可是阿嫣！既然顏異已經(jīng)得到了阿嫣的愛情，這個其他人，包括他這個皇帝在內(nèi)的人怎么使勁兒都得不到的東西，那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一點兒代價！

    劉徹相信陳嫣有那個能耐，讓她愛上的人對她死心塌地！

    她對一個人無情的時候就足夠人魂牽夢縈了，而當(dāng)她確實愛上一個人，劉徹很難想象那意味著什么。

    凡俗的男子被神女所愛，是無處可逃的…可能會驚訝于她真的會被自己打動吧。

    顏異在陳嫣的愛情中已經(jīng)被毀掉了，如今這樣的表現(xiàn)只能說是意料之中，毫不出奇。

    看著這樣被摧毀地徹底的男人，劉徹忽然想問當(dāng)年他和陳嫣是怎樣結(jié)束的。從時間上來看，幾乎是一有了陳如意，他們就分開了，這是不合常理的！感情不是突然變化的，而在感情惡化到要分開之前，應(yīng)該有一段冷淡期。

    而冷淡期又怎么可能會親密…不親密就無法有陳如意了。

    劉徹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口，因為他很快意識到事情的真相可能和自己有關(guān)——他一直是個聰明人，而且對陳嫣有著很深的了解?；蛟S當(dāng)年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不能夠還原，但一些要素已然推導(dǎo)了出來。

    既然如此，再去問這個問題就有自討沒趣的意思了。

    深深嘆了口氣，劉徹揉了揉額頭的xue位，卻是淡淡道：“為什么阿嫣會選你，為什么偏偏是你？”

    其實劉徹還有沒說出口的話，既然偏偏要有那么一個人，為什么不能是他？

    如果陳嫣一輩子沒有喜歡過人，他大概還可以安慰自己，她本就沒心沒肺，不會喜歡任何人。而如今，他已經(jīng)是天下離她最近的男人了，何必再強求其他呢！

    可是陳嫣有喜歡的人，這個人現(xiàn)在就站在自己眼前…說實在的，劉徹沒有在這個人身上看到陳嫣非選他不可的理由。

    見顏異不語，劉徹又忍不住道：“顏卿，你來說說其中道理！”

    顏異沉默了大概有幾秒鐘，道：“稟陛下…大概世間萬物都逃不過一個‘恰好’，這其中又有什么道理可講呢…”

    其實事情并沒有那么復(fù)雜，陳嫣和顏異只是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遇見了正確的人！如果哪個要素變一變，或許就是另一個可能了。不過這個世上的事哪來的‘如果’？所以也只能說是‘恰好’，只能說命運就是如此。

    沒有道理，更沒有道理可講。

    劉徹再次轉(zhuǎn)頭凝視顏異，這一次沒有了那么多的探尋，恍惚倒是更多一些——顏異這話說的有沒有錯呢？其實是沒錯的。

    讓劉徹忽然想起陳嫣多年以前說的一些話…‘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很奇妙的，不能早不能晚，只不過是恰好遇到，說一句你在這里啊，而對方回一句你也在這里啊’。

    十幾歲、二十幾歲、三十幾歲時人有不同心境，喜歡的人自然也會不同！甚至十幾歲時喜歡一個人理所當(dāng)然，等到過了這個年紀(jì)再也不能真心喜歡一個人的也有…劉徹就差不多是這樣。

    少年時還有一腔熱血，還能夠去愛，再過一些歲月，越發(fā)被‘孤家寡人’這一重含義束縛、消磨，就真的不能真心愛一個人了！

    可是沒錯歸沒錯，讓劉徹承認(rèn)這件事卻很難——原來他輸給這個人全然是因為命運的安排，就是因為對方占了一個恰好么？這種可能性有并且很大，可要劉徹怎么接受呢？

    普通人尚且難以接受這種‘不公’，更何況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了！

    劉徹的目光越來越冷，旁邊的韓讓已經(jīng)生出一身冷汗了。冷笑一聲劉徹才緩緩道：“顏卿…你可知你如今處境？”

    顏異并不回答，只是第一次直視了這位天子。眼睛里面并沒有憤恨、惶恐，出乎劉徹意料的，就連一絲一毫的銳氣都沒有。有的只是平靜，他就這樣看著人間的君王——并不因為自己竟然在愛情中得到了君王得不到而沾沾自喜，也不存在因為這件事而動搖。

    劉徹那一瞬間的感覺很微妙…他對于顏異應(yīng)該是厭惡的，因為他愛陳嫣，而陳嫣卻與顏異相愛。對于一個皇帝來說，顏異這種存在千刀萬剮都不為過！沒有立刻這樣做已經(jīng)很稀奇了，可以解釋為他對顏異這個人有好奇心，總要見一見。

    可現(xiàn)在見到了呢？

    出奇的，他依舊沒想殺這個人。

    這種感覺本身是沒有理由的，不過非要說出一二三來也不是不能夠。

    一來，和劉徹對陳嬌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有些相似。對于劉徹來說，陳嬌的定位從一開始就不是‘可以殺’的那一類，對方是和自己對等的（至少接近對等）。后來即使劉徹真的能夠?qū)﹃悑珊按蚝皻?，也不存在這樣做的可能了。

    這就是因為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形成思維定勢了。

    對于劉徹而言，顏異曾經(jīng)是他臣子的事情不值一提，真正定位對方的明明是‘情敵’這個身份。他是陳嫣喜歡，或者說曾經(jīng)喜歡過的人！這個標(biāo)簽打在他身上，劉徹就沒辦法簡單地處置對方。

    將一個人視之為‘?dāng)场揪褪菍Φ鹊捏w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運用皇帝的權(quán)威殺了對方？從技術(shù)上是可以這么cao作，但一開始就很難這樣選。

    打個比方來說，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喜歡上了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情敵，情敵甚至都捷足先登了。這個時候得知情敵是自家企業(yè)的員工…所以平?？梢詫χ笥鸯鸥坏娜艘部梢酝ㄟ^炫富的手段擊退情敵嗎？

    有的憨憨或許會這樣，但但凡是有一點兒自尊的都會極力避免這樣的做法吧。

    二來，這個時候的劉徹再看顏異，很難說沒有產(chǎn)生憐憫之類的情緒。

    是的，就是憐憫。

    或許這樣說很可笑——一個求而不得的人去可憐自己那個已經(jīng)得到了珍貴之物的情敵？但事實就是如此。

    求不得和已失去，兩者誰更可憐可嘆一些，這恐怕是一個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才能回答，甚至當(dāng)事人自己都不能回答的問題。

    當(dāng)劉徹從對方古井無波的眼睛中確定對方真的‘已失去’之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抱有某種憐憫的情緒了——這大概算是某種另類的‘同病相憐’。

    而且在這個問題上，顏異rou眼可見比他更加悲慘…他的人生還有著屬于皇帝的那個部分，陳嫣只是占據(jù)了很小很小的一個角落而已。不過話說回來了，天子的心要用來裝天下，能有一個角落裝一個人，本來就說明了這個人的珍貴與重要。

    顏異不同于劉徹，劉徹在這個時候比平常更加敏銳！大概是同樣耽于‘愛’，耽于‘陳嫣’，他能做出的判斷也更加精準(zhǔn)…總之，他知道的，顏異已經(jīng)被陳嫣徹底摧毀了！

    關(guān)于他的人生，他自己并無發(fā)言權(quán)…因為他甚至無心經(jīng)營那些。

    這不過是個摧毀地什么都不剩下的人，劉徹清清楚楚——如果天子的權(quán)勢能夠讓這個人更悲慘一些，劉徹或許真的會對對方做些什么，畢竟他對顏異實在是喜歡不起來。說是偏狹也好，暴虐也罷，反正沒人愿意讓情敵快活自在！

    “罷了，不必答了…”劉徹朝韓讓招了招手：“送顏卿出宮罷?！?/br>
    原本他以為自己最終會處置顏異的，雖然他沒有想過要怎么處置這個人。

    但現(xiàn)在…這個人已經(jīng)被摧毀地什么都不剩下了，不可能因為他的‘處置’而痛苦，那這樣的處置又還有什么意義呢？

    第429章 北山（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