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便有一個方士上書，說海中有三座仙山，山上有仙人和長生不死藥，唯有帶著童男童女乘船出海，方可去尋不死藥。”

    聽到這里，嬴政神情微微一動，突然插話道“這位諸侯可曾尋到？”

    屈淵訝異的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以他與明夷的惡劣關(guān)系，嬴政還會開口說話。

    明夷倒是亳不意外。

    “此在故事末尾才有結(jié)果，先說這位諸侯?！泵饕恼f道“在他派人出海尋仙的三年之后，他的國境內(nèi)又有一首民謠傳誦，說“帝若學(xué)之臘嘉平”，那個諸侯便因此民謠，將臘月之名改為嘉平月，還賜給他治下每里的庶人六石米、二只羊，想求得仙人青睞教學(xué)?！?/br>
    子陽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驚嘆道“如若治下每一里百戶的庶人皆有六石米、二只羊，積少成多，那這花銷也未免過大，所耗恐不遜于酒池rou林?！?/br>
    “這次可有結(jié)果？”屈淵問道。

    “沒有，這位諸侯還是不死心，于是又過了一年，派遣方士數(shù)人入海再次求仙，”說到這里，明夷諷刺的笑了笑，“此番有結(jié)果了?！?/br>
    “什么結(jié)果？”嬴政立刻追問道。

    “那幾個方士帶來一本圖錄之書，稱是仙人所賜，記載了世間天命，其上記錄滅亡國家者是“胡”——于是這個諸侯就派遣了三十萬大軍攻打北方胡人?！泵饕妮p描淡寫的說道。

    眾人膛目結(jié)舌。

    就連一直坐在旁邊，看似沒有在聽，實際豎著耳朵的姬丹都忍不住道了句“荒唐。”

    “只因一本圖錄之書，便如此大興戰(zhàn)事，當(dāng)真是昏君之相?！弊雨栒f道。

    屈淵在一旁點頭贊同。

    唯有嬴政開口道“此諸侯所行也尚可理解，如若書中記載屬實，那便是防患于未然。即便不屬實，一舉將北方胡人打到不敢南下，也是大功一件?！?/br>
    “確實如此，所以此事對錯姑且不說?！泵饕狞c了點頭，隨后話鋒一轉(zhuǎn)繼續(xù)說道“又過三年，之前那幾個方士言之所以尋不到仙人和不死藥，是因為山川天地間的惡靈干擾諸侯，只有諸侯秘密出行，不讓任何人知曉行蹤，才能避開惡靈，讓真正的仙人到來?！?/br>
    屈淵小聲嘀咕道“怎么聽著有點像騙子。”

    明夷給了師弟一個贊賞的眼神，說道“從此這位諸侯便自稱為真人，將樓臺宮殿都用天橋甬道相連接，宮殿里的鐘鼓擺設(shè)和美人都不得移動位置，任何人不得暴露這位諸侯的行蹤，如有違反便是死罪?！?/br>
    “有一年，這位諸侯擺駕到了一處行宮，從山頂上看到丞相的車馬眾多，便非常不悅。他的一個侍從便將此事告知丞相，丞相知錯就改，立刻減少了車馬。而諸侯知道后，卻認為周圍侍從泄露了他行蹤，便斬殺殆盡換上新人。”

    眾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我方才說錯了，這非是昏君之相，而是暴君之相。”子陽默默開口道。

    “簡直是夏桀商紂之行！”屈淵罵道。

    嬴政聽完后緊皺著眉頭，咬牙開口道“若是如此能求得仙人和不死藥，也不算什么?！?/br>
    子陽怒道“那侍從便該全部受死？”

    嬴政嗤笑一聲，淡然開口道“縱然那位諸侯有不對之處?？芍耙呀?jīng)明令暴露行蹤者死罪，侍從還公然違反，那如此下場也不算錯?！?/br>
    嬴政這言語頓時讓子陽感到齒冷，心想怪不得明夷讓我對你敬而遠之。

    “然后如何？可曾有仙人來？”嬴政問道。

    “沒有，于是諸侯又讓這幾個方士出海尋仙?！泵饕恼f道。

    嬴政想了想，又說道“出海尋仙也可，然后呢？”

    “然后……”長發(fā)漆黑的少女望著他突然彎了彎唇角，目光中滿是意味深長，緩緩開口道“然后那些方士根本沒打算出海，騙完錢就逃了！”

    嬴政“！”

    “哈哈……”明夷終于用袖子捂著嘴，譏誚的笑出聲來，微笑著嘲諷道“……這個諸侯一直都被騙了……哈哈……他干了那么多守株待兔邯鄲學(xué)步買櫝還珠刻舟求劍掩耳盜鈴的蠢事，其實都是無—用—之—功！”

    嬴政“?。?！”

    第27章

    無！用！之！功！

    這種以為聽的是王子公主永遠幸福生活在一起童話，結(jié)果聽了個王子戀尸癖白雪公主luanlun□□的感覺一言難盡！

    嬴政頓時一口氣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故事還沒講完，可曾記得最初那個要入海尋仙山的方士？”明夷說道。

    “那方士后來怎樣？”子陽問道。

    明夷打開懸在一旁的牛皮水囊，喝了一口里面的加冰梅飲潤潤嗓子，才接著說道“方士逃跑，諸侯再如何想求長生，也意識到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于是震怒之下，將剩余的四百多方士全部活埋……”

    “這位諸侯總算明悟了！”屈淵說道。

    明夷似笑非笑的說道“明悟？”

    明明是談?wù)撆c己無關(guān)之事，可嬴政看著她似笑非笑的嘲諷神色，卻莫名感到一絲惱羞成怒劃過心頭。

    “最初上書要入海尋仙的那個方士，他這些年來花錢數(shù)萬，卻一事無成——當(dāng)諸侯再一次駕臨海邊時，方士對諸侯說，蓬萊仙人和長生不老藥之所以尋不見，是因為每當(dāng)駕船到海上，就有巨魚前來干擾襲擊船只，所以才這么多年一事無成，懇請諸侯派善射箭之人與弓弩到海上殺魚……”

    屈淵打斷了她的話，“不過是害怕遭受責(zé)罰的借口罷了！”

    “那諸侯已經(jīng)被騙過多次，想必這次不會再上當(dāng)。”子陽沉思著說道“這方士恐怕也要被活埋了。”

    明夷不理他們，唯獨看向嬴政，問道“長公子認為那諸侯會如何決斷？”

    “不會活埋?！鄙倌昀淠恼f道“如此欺君之事，竟敢一而在再而三，我若是那諸侯，必定讓方士生不如死！”

    說到最后，語氣中已經(jīng)帶上三分狠厲。

    “若是那諸侯再信了方士之言呢？”明夷問道。

    “他年輕時英明有為，縱然年老，也不至于愚蠢至此，怎會再信！”嬴政不悅的說道。

    “如此篤定那諸侯不會再受蒙騙？”明夷笑問道。

    “篤定。”嬴政淡然說道。

    看著對面少年淡然自信的神色，明夷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額頭，借著袖子遮掩住大半精彩的臉色。

    ……篤定……

    見她不說話了，屈原催促道“后來呢？”

    “后來，那諸侯又一次信了方士的欺騙之言，他不僅信了，還親自登船射魚，想要求仙尋藥——他自然沒求到，當(dāng)年就疾病而逝了。”明夷說道。

    嬴政“……”

    嬴政的臉色黑了。

    “那諸侯竟如此愚蠢，三番五次上當(dāng)受騙，居然還肯相信?！弊雨柌恍嫉?。

    “誰知曉，許是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吧?！泵饕穆唤?jīng)心的說道。

    “那個出海尋仙的方士下場如何？”嬴政咬牙問道。

    “方士下場甚好。”明夷彎彎唇角，重新恢復(fù)到和緩的語氣，“方士率三千童男童女出海，未曾找到仙人和不死藥，卻找到了海外三座物產(chǎn)豐美的島嶼。他后來未曾回國，直接在那個島上自封為王，捕魚耕田安居樂業(yè)，可謂是善始善終?！?/br>
    聽了這個結(jié)局后，嬴政不停在心里面默念鎮(zhèn)定，一個故事而已，不值得發(fā)怒！

    “長公子認為這諸侯如何？”明夷說道。

    對面少年神色變化不過一閃而逝，隨后便冷淡平靜道“不過是一被三番五次蒙騙的愚蠢狂妄之人罷了，怎配我多加評論?！?/br>
    “說得好。”明夷撫掌贊嘆道“此諸侯愚蠢狂妄，怎配與公子相提并論……”

    嬴政還以為姬明夷會開口諷刺，現(xiàn)在聽他這么說，頓時狐疑地望著她，直覺感到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公子今日之話，我必謹記在心?！泵饕挠中Φ?。

    車隊行駛的一日之后，在日落前停在一處山間歇息，眾人都紛紛走下馬車，活動已經(jīng)有些僵硬的肢體。

    明夷獨自走到了人群的外圍，查看周圍環(huán)境。

    天空上排列緊密的烏云陰沉密布，一會兒恐怕要下場雨，使團車隊所停之地是一座山坡的半山腰處，這山坡上下都極為陡峭，唯有中間被強行開辟出一條平坦寬闊的黃土路，可以想象此處當(dāng)初動工修路時是何等艱難。

    按理說，使團車隊占了土路中間來修帳篷安睡，是件很不道德的事，但一則周圍沒有其他適合的休息地點，二則戰(zhàn)國時期人煙稀少，連續(xù)幾日也未必有人駕車路過此路，所以也只能如此了。

    站在陡峭的山坡邊上吹了片刻涼風(fēng)后，明夷重新看向車隊。

    一個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的美麗女子正將嬴政半摟著，一塊坐在車轅上聊天。

    明夷遠遠望去，覺得這個女子雖然年歲已大，也許是十多年艱辛勞苦，眼角更是有了一絲的皺紋，但有天生麗質(zhì)的好底子擺著，依舊可以稱得上一句風(fēng)韻惑人，想必就是趙姬無疑。

    子陽正在與蒙恬一塊射箭玩，屈淵不出意外的與師傅在一起，二人一起坐在篝火邊上說笑聊天。

    倒是姬丹出乎預(yù)料的與李牧坐到一起。

    明夷躊躇片刻，還是放棄了也走到蓋聶身邊，繼續(xù)走在人群外佯裝看風(fēng)景。

    在幾丈外，士兵又一次毛手毛腳將帳篷搭歪，濺起一身灰塵以后，明夷終于忍不住皺眉斥責(zé)道“堅子小心些！”

    “姝女勿怪，姝女勿怪！”士兵點頭哈腰的說道，額頭因為緊張而滲出零星汗水，另一只手還緊緊的握著腰間青銅劍。

    “罷了……”明夷話還未曾說完，便又咽回了喉嚨里去。

    一絲微妙的直覺襲上心頭，這里不對勁，哪里不對勁……

    明夷感覺是自己多想了，可總有一種本能的不安，像冰雪一樣落在脊背上，帶來星星點點的寒意和煩躁。

    明夷走向前一步，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那個士兵。

    士兵正又一次重新搭帳篷，背對著明夷忙忙碌碌，每隔幾秒就要去拿個工具或者是換個姿勢，不時用袖子擦一擦額頭。

    電光火石間，明夷突然明白了是哪里不對勁。

    明明是仲春之月，怎么會熱到流汗！

    這個士兵不僅僅是流汗，他全身甲胄穿的整整齊齊，如果這還可以用防范謹慎來解釋。那么明明看起來如此忙碌，可他大部分時候卻只用一只手干活，另一只手扶著腰間的劍柄。

    這個士兵在……緊張？

    注意到這一點的同時，明夷手也扶住了腰間劍柄，同時臉色毫無波瀾的看向車隊其他地方。

    車隊眾人的排列和離開時差不多，使團眾人在中間，李牧和他的士兵分成兩列排在左右，護衛(wèi)眾人安全。

    這些士兵每一個人都全部甲胄，腰間佩戴武器，他們有的忙忙碌碌、有的在說笑聊天，看起來一片正常，卻沒有一個人離開車隊駐扎的地方，連稍遠一點去小解都沒有。

    所有士兵都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李牧即便是與姬丹聊天，也沒有像蓋聶一樣坐下，而是站在篝火旁，目光隨時掃視全場。

    山坡陡峭，上下皆不能行走，前后的道路兩端全是李牧士兵……

    事出反常即為妖，明夷心中也開始浮上了絲絲縷縷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