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明夷扭頭向蓋聶，他神色不辨喜怒，并無想要插話的意思。

    而見到師兄沒有開口阻止，龍陽君亦沒有說話。

    只能靠自己來決斷了。

    明夷心中微微一沉，隨后低眉垂目，露出一貫恭敬順和的姿態(tài)說道“陛下恩惠，原不敢辭。然我已拜師蓋聶大俠，自當(dāng)追隨師傅?！?/br>
    好意一連被拒絕了兩次，魏王面子有些掛不住，笑容明顯僵了僵才恢復(fù)正常，然后略過此事不提。

    見魏王沒有再多說什么，下座的明夷輕松出一口氣，隨后又升起一陣煩亂的感覺，偏偏還不能表露分毫。

    希望這場宴會趕緊結(jié)束，別再出變故。

    天隨人愿，接下來的宴會有安陵君和唐雎你一言我一語捧場，雖然稱不上賓主盡歡、其樂融融，但也絕不冷場。

    宴會結(jié)束后，魏王想要留龍陽君在王宮住下，被他神色淡淡地婉拒了，三人坐上馬車回府。

    聽著馬蹄踏過石板街的噠噠聲響，坐在車廂中的蓋聶微微責(zé)怪道“師弟，魏王對信陵君忌憚已久，冒冒然提迎信陵君回國，必然會招致魏王怒火，你何必管這閑事?！?/br>
    龍陽君沒有回答，將頭轉(zhuǎn)向車窗外。

    夜色中，大梁城中千家萬戶都已陷入一片黑暗，但也能借著微弱月光看見青磚陶瓦、櫛櫛萬樓。

    更遠(yuǎn)處的王宮中高臺畫殿，銅脊橫臥，一片繁華之景。

    “師兄……”龍陽君帶著三分蕭索的緩緩開口道“你說出此言，是因?yàn)槟氵€是一顆游俠之心，而我卻早已不是了。”

    龍陽君又何嘗不知道，魏王忌憚信陵君久矣。

    當(dāng)年竊符救趙，信陵君甚至能唆使魏王小妾如姬偷竊兵符，讓手下門客殺了魏國大將，并且去往趙國全身而退。

    連君王內(nèi)帷都能伸得進(jìn)手去，連君主欽定的三軍統(tǒng)帥都能殺，若那時的信陵君有不臣之心，豈非可以轉(zhuǎn)頭直接殺向大梁篡位。

    更別提竊符救趙的事后，不論是自己的弟弟安陵君，還是上大夫唐雎，都沒有處罰信陵君的意思。

    當(dāng)時魏王已經(jīng)剝奪他的封邑信陵，又在寵臣宗室一同施加的壓力下，又將封邑還給信陵君，并且派遣使者去趙國表示不會降罪于他。

    賢名傳遍諸國、手下門客能人三千，宗室大臣盡皆親善……

    這些細(xì)節(jié)，魏王每每深夜想來，都忍不住驚出一身冷汗。

    可話說回來，當(dāng)年信陵君若不竊符救趙，那今日的魏國才是唇亡齒寒。

    秦國與魏國之間隔著韓國和趙國，韓國地小力弱不值一提，如果當(dāng)年任由秦國滅了趙國，那么如今魏國北方必然被秦國包圍，直面那些虎狼之徒。

    魏國單論實(shí)力還不如趙國，與秦國相鄰，那才是隨時隨地都有滅國之禍。

    如今趙國還在，如同一面盾牌般擋在魏國之前，兩國在長平之戰(zhàn)結(jié)下了血仇，彼此之間水火不相容，這才有魏國的好日子過。

    不再回想千頭萬緒的諸國局勢，龍陽君揉揉眉心抬起頭來，跳下馬車回到自己的府邸中，與師兄和姬明夷告別睡覺。

    明夷站在原地看著龍陽君離開的背影，如同冬日里長青的松柏般修長挺拔，卻也不知何時便會徹底枯萎在一場徹底的寒風(fēng)中。

    龍陽君想要讓魏國繼續(xù)存在下去，甚至興盛起來，可這些事不曾在史冊記載，明夷也知道他沒有成功。

    天下大勢不可阻擋。

    再過一些年，始皇帝便會橫空出世統(tǒng)一六國，從荊軻刺秦、昌平君叛逃秦國回楚……不論六國中人再怎樣掙扎，也難逃命運(yùn)的碾壓。

    站在原地默默思索一會兒，隨后明夷看著自己稚嫩的手指自嘲一笑。

    想這么多做什么，縱使知道一些未來發(fā)生的事情又怎樣，目前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自己現(xiàn)在連自己都顧不了，又何論別人的命運(yùn)。

    第二天，龍陽君之前允諾過的語言老師便已出現(xiàn)。

    那是他手下的一個門客，也曾經(jīng)游歷過諸國，因此不止會語言文字，對各國的風(fēng)俗也有所了解。

    作為蓋聶的徒弟，明夷旁敲側(cè)擊的問過幾次關(guān)于學(xué)習(xí)劍法的事，蓋聶卻說讓她先去學(xué)各國的語言文字再說。

    其實(shí)比起語言文字，明夷更在乎的是劍法。

    自從那次被蓋聶帶著從秦軍突圍出去，她心中便有種迫切的渴望。

    渴望學(xué)習(xí)劍法，渴望擁有自保之力。

    可惜這些事情卻由不得明夷自己做主，蓋聶既然已經(jīng)這么說了，她也只能聽命。

    整整一年時光，明夷的生活陷入了規(guī)律中。

    每天早晚都去向蓋聶問安一次，然后偶爾去禮貌的拜會拜會師叔龍陽君，然后便是從早到晚超過十二個小時，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學(xué)習(xí)。

    一片黃葉飄搖的落在院中石桌上，被正在低頭拿小刀刻竹簡的明夷撿起來，夾在竹簡里當(dāng)書簽。

    墻外隱約傳來青春少女隱隱約約的歡笑聲，清脆的就像是屋檐上懸掛的青銅鈴鐺。

    雕花的木門被推開，被派來照顧服侍明夷的婢女走進(jìn)來，輕手輕腳的行禮后開始收拾房間。

    “過幾日便要迎秋了，王姬可要出去走走？”婢女笑盈盈地問道。

    “如果去城外，可以看到陛下迎秋于西郊，非常熱鬧，還有年輕的小郎們……”又有一個婢女插話道，說到最后，已經(jīng)變成捂嘴偷笑聲。

    前一個婢女連忙撞撞她，嗔怪的說道“蕎，怎當(dāng)著王姬的面妄言？”

    “那便出去走走?！泵饕穆牭胶箢H有些心動的說道。

    來到大梁整整一年了，她還沒怎么離開過龍陽君府上。

    春夏秋冬，每逢四季之時，諸侯便要齋戒，然后率領(lǐng)三公九卿、封君大夫等人去郊外舉行慶典，祭祀祖先和蒼天，回宮后還要處理必要的公事。

    龍陽君作為魏國封君也要出場，這幾天頗有些忙碌。

    而對于平民庶人來說，這也是個難得玩樂的節(jié)日。

    這個時代對女人的束縛沒有后世那么嚴(yán)，就連貞潔對于底層的庶人來說也不是多重要的東西，每年春分之際，還有些地方保留著看對眼便春風(fēng)一度，然后各自回家概不負(fù)責(zé)的習(xí)俗。

    想要出去逛逛什么的，小事一樁。

    蓋聶這一年也沒有閑著，他忙著挑戰(zhàn)魏國有名的游俠劍客，或者是幫龍陽君一些忙，迎秋這天并不在宅邸。

    整個府上只有明夷一個，囑咐了仆人一聲，就有管事的人準(zhǔn)備好馬車離開。

    明夷先是去了郊外，混在游玩的人群中看了聲勢頗大的魏王祭天、群臣叩拜。

    其中師叔龍陽君哪怕是身著同樣的服飾混在群臣中，也皎皎瑯瑯如明月，格外出彩，引來無數(shù)少女矚目。

    就有站在明夷旁邊的一個少女看著遠(yuǎn)方的龍陽君臉色發(fā)紅，小聲念著“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等到祭天完成魏王回宮后，庶人的娛樂才真正開始。

    明夷走出馬車來，坐在青銅車轅上觀看。

    配著鐵劍的游俠和一個武士正在互相比箭，看誰先射中天上的大雁。少年采了一束野花送給少女，被她嬌羞拿起，二人走入小樹林竊竊私語。也有如明夷一般坐著馬車，甚至前呼后擁幾十個護(hù)衛(wèi)的武士和婢仆的貴族，來到郊外河邊游玩。

    民風(fēng)開放，有不少人當(dāng)眾示愛。

    明夷雖然相貌清麗若幽蘭，但畢竟還年幼，因此沒什么人來與她說話，支著下頜看了片刻，滿足好奇心后，便讓馬夫駕車回城內(nèi)。

    馬車行駛到大梁城中口時，前方卻傳來一陣呵罵，伴隨著幾聲拳拳到rou的悶哼和慘叫聲，一個遍體鱗傷的少年猛然被扔在馬車正前方夯土路上，嚇的馬車夫連忙拉韁繩停車。

    停車速度太快，明夷腦袋當(dāng)場撞到車廂上，裝起一個大包。

    明夷一邊揉著額頭一邊問道“怎么了？”

    馬夫?yàn)殡y的看著那個少年說道“有個受傷的小郎突然出現(xiàn)，擋在了車前?！?/br>
    說話間，又有幾個布衣帶劍的男子大步走過來，圍著那少年拳打腳踢。

    “咄！你這廝自詡醫(yī)術(shù)高明，竟然害死我大兄！”

    “拿錢來！”

    “若無三千錢，今日你便去陪我大兄！”

    少年伸手抱住自己的頭臉，咬著牙辯解說不是他害死的，卻只換來更重的毒打。

    拳打腳踢中，少年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無錢！”

    幾個男子停下對望一眼，然后把少年拎起來，開始搜他的身。

    這條街道頗為窄小，那幾個人在前面鬧著，后面的馬車便走不了。

    明夷讓車夫去勸說了幾句，卻被狠狠一推，指著車夫的鼻子說不要多管閑事。

    看不下去一個人就這么被打死，況且三千錢對她來說也不算多，明夷皺著眉頭從馬車中取出幾塊“郢爰”金版，用劍砍下相當(dāng)于三千圜錢的分量，然后讓侍衛(wèi)給了他們，放過那少年。

    這種“郢爰”金版出自楚國的貨幣，不過明夷看中它價值昂貴又易于攜帶，所以常常準(zhǔn)備一些。

    沒想到那幾個配劍的男子見財(cái)起意，一邊說著閑話，一邊靠近明夷，然后突然發(fā)作，想要搶她手中的金版。

    幸好侍衛(wèi)見機(jī)的快，立刻沖上去推開明夷，然后兩方大打出手，那些壯年男子見一時搶劫不到，又怕惹來麻煩，便轉(zhuǎn)身逃跑進(jìn)了小巷中。

    這場小變故中，明夷除了不小心散開發(fā)型外毫發(fā)無傷。

    之前那個少年一瘸一拐的從地上站起來，然后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臉走過來道謝。

    少年的言辭溫和有禮，一聽就是受過良好教養(yǎng)的人，明夷想了想，邀請他上馬車來，然后兩個人互相介紹身份。

    少年說自己叫子陽，是諸子百家中的醫(yī)家之人、扁鵲嫡傳。

    明夷沒有提自己已經(jīng)滅了國的周天子女身份，只說自己是劍客蓋聶的徒弟。

    然后他們互相跪坐在車廂內(nèi)，盯著彼此微笑。

    “爾自稱是神醫(yī)扁鵲的醫(yī)術(shù)繼承人，然后因?yàn)獒t(yī)死人而被游俠當(dāng)街暴打?！泵饕木従徫⑿χf道。

    明夷心中很懷疑他的身份。

    子陽“……”

    “姝女自稱是赫赫有名的劍客蓋聶之徒，剛才卻弱質(zhì)芊芊、毫無還手之力?！弊雨柾瑯訙睾臀⑿χf道。

    子陽心中很懷疑她的身份。

    明夷“……”

    作者有話要說：　　注意到?jīng)]，蓋聶師傅其實(shí)并不怎么喜歡明夷，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把她當(dāng)成麻煩。會負(fù)責(zé)養(yǎng)大她，但也只是負(fù)責(zé)而已。

    第7章

    到底是有相救之恩在前，子陽先表示了退讓，開始給自己辯解。

    “我的確是扁鵲一脈的醫(yī)家傳人，所言并非妄語。至于剛才的事，實(shí)是意外。那些游俠的大兄不過是受了些外傷，本來上些止血的草藥，等傷口愈合便好，誰能想到……”講到這里，子陽的表情也變得痛心疾首起來，“……誰能想到病人還有心疾，猝不及防突然發(fā)作，我不過是花了半個時辰去熬藥，回到客舍房間，就發(fā)現(xiàn)人早已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