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周洛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嘗試著問杜景，想不想與方洲、以及幾個朋友一起自駕去太湖。

    畢竟過年時方洲提議一次，空了可以出去玩，這小子向來說了就會做，從不說客套話。

    “你想去就去，”杜景終于答道，“我給你當(dāng)司機?！?/br>
    當(dāng)時的方洲，在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攝影，換了第四個男朋友，決定與這名對象好好走下去，順便將小男朋友正式介紹給死黨周洛陽。

    于是周洛陽懷著忐忑，與杜景一起出發(fā)，前去參加三天兩夜的踏青行程。

    但事實證明，這是周洛陽多慮了，杜景非常慎重，在周洛陽的朋友們面前，表現(xiàn)得與正常人無異，他神色如常，與方洲、方洲的男朋友，外加兩對美院學(xué)雕塑、繪畫等的男女情侶正常聊天，還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忠誠地扮演了一個話少的男生的角色。

    方洲在太湖邊上租了四室的家庭別墅，晚上周洛陽與杜景睡一間大床房。

    但令周洛陽擔(dān)心的是，杜景在經(jīng)過白天的交際之后，回到房里倒頭睡下時，又恢復(fù)了在寢室一句話不說的狀況。

    “你沒事嗎？”周洛陽說。

    “有點累?！倍啪翱粗旎ò宄錾瘢辉倩卮鹬苈尻?。

    周洛陽已經(jīng)后悔了，他隱約覺得自己也許犯了錯，但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一個正常人，面對這種長時間的低氣壓，說不定早就受不了，更快被逼瘋。

    “不舒服就先回去，”周洛陽說，“或者咱們自己玩？”

    杜景搖搖頭，翻了個身，背朝周洛陽睡下。

    周洛陽克制住自己想找他聊聊的沖動，與杜景相處時，最大的障礙往往不在于雙方能不能彼此妥協(xié)對方的決定或提議，而是在于：

    他不知道杜景在想什么。

    換了普通朋友，溝通是相處的必要模式，周洛陽不是沒有與朋友吵過架，說開就好了。但杜景生病了，周洛陽不能用與方洲相處的模式來套在杜景身上。

    他隱約察覺到杜景不喜歡這樣的旅行，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比起自己玩，周洛陽更希望杜景能有個契機，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至少不要終日在寢室里足不出戶，坐著發(fā)呆。

    有時周洛陽也很煩悶，耐心總有減弱的時候，他也想發(fā)泄一下，找點什么身外之物來摧毀。

    幸虧他本性是個想得開的人，從小到大，消化負(fù)面情緒的速度就要比任何人都要快。十分鐘后，周洛陽恢復(fù)如常，檢查杜景帶的藥，確認(rèn)他每天都確實在服用。

    也許等天氣再暖和點，入夏后就好了。周洛陽心想。

    杜景白天要開車，可能有點累，周洛陽決定不再打擾他。

    第二天，周洛陽稍微更改了一下行程，與杜景單獨行動，也沒有說晚飯是否與方洲等人會合。

    他們坐在湖邊，周洛陽玩手機，杜景對著湖面發(fā)呆，坐了整整一天。

    “你轉(zhuǎn)階段了嗎？”周洛陽從手機里抬起頭。

    “我不知道?！倍啪敖K于答道。

    周洛陽覺得這也許是溝通的開始，至少杜景愿意說話了。

    “最近是不是有點不舒服？”周洛陽又問。

    “對不起，毀了你的春游?！倍啪白⒁曔h(yuǎn)處。

    周洛陽笑道：“我其實也不太喜歡與這么多人一起玩，方洲實在太吵了。我只想約你出來走走，這樣就挺好?！?/br>
    周洛陽撿了塊石頭，起身打水漂，石頭彈跳，在湖面留下一連串漣漪。

    “你在生氣?！倍啪罢f。

    周洛陽說：“我沒有。”

    杜景：“你在生氣，我知道?！?/br>
    周洛陽堅持道：“我真的沒有?！?/br>
    杜景平靜地說：“你在生氣，我感覺到了。”

    周洛陽忽然覺得沒必要再否認(rèn)，索性老實道：“是，我確實有一點。其實該道歉的是我?！?/br>
    杜景說：“你先回去，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把車開走。”

    周洛陽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生怕杜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來，這已經(jīng)超出了他處理事情的能力范圍。他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按他們相處的邏輯，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說“好”，而后照著杜景的要求做。

    可是萬一他把車開走，離開湖邊區(qū)域，杜景出什么事了怎么辦？

    堅持留下，又怕杜景的情況變得更糟。日久天長的相處之下，周洛陽很清楚自己的體力根本不是杜景的對手，一旦有狀況是拉不住他的。

    給方洲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呢？或者報警？又怕進一步刺激了杜景的精神狀況，這樣方洲他們就都知道杜景生病的事了。

    周洛陽短暫思考后，答道：“那我去另一邊看看？我不打擾你，你想幾點走都可以?！?/br>
    他離開湖邊，繞到湖的另一側(cè)去，在一棵樹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杜景，確認(rèn)杜景看不見他。

    四點多時，杜景不見了。

    周洛陽頓時緊張起來，確認(rèn)剛才沒聽見水聲，他去了哪兒？他馬上起身，四處尋找杜景的下落，但沒有慌慌張張地喊。

    找了足足十五分鐘后，周洛陽現(xiàn)出慌亂感，回身險些撞在杜景的身上。

    杜景說：“回去?！?/br>
    周洛陽松了口氣，沒有責(zé)備他，說：“沒事的，你去繼續(xù)坐著，我只是突然想回來找你?！?/br>
    杜景答道：“一起走?！?/br>
    謝天謝地，周洛陽快要虛脫了，這十五分鐘簡直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時間。如果時光可以倒轉(zhuǎn)，他一定不會在三天前提出這個建議，但幸好老天垂憐，這個考驗結(jié)束了。它也許不僅僅是給周洛陽的考驗，同時也是給杜景的考驗。

    回去的一路上，杜景哪怕沒有說話，表情上似乎也有所好轉(zhuǎn)。

    行程結(jié)束的當(dāng)夜，方洲開了瓶金酒，杜景把自己的杯子遞過去。

    周洛陽說：“方洲別給他倒?！?/br>
    杜景：“喝一點?！?/br>
    周洛陽：“明天還要開車回去……”

    “讓我喝一點！”杜景的語氣加重少許。

    眾人都笑了起來，方洲的男朋友說：“洛陽好像杜景的女朋友，還管他喝酒?！?/br>
    周洛陽只得作罷，朝方洲眼神示意，方洲感覺到兩人也許吵架了，便倒少了些。

    “我們來玩真心話吧?！狈街薜哪信笥烟嶙h道，把打麻將用的骰子扔在茶幾上。

    方洲自然很捧場，一手搭著愛人的肩膀，說：“什么話題呢？”

    “‘一個重要的人’吧？”男朋友說。

    周洛陽看了眼杜景，杜景原本在餐桌前喝酒，聽到這話后便坐了過來，坐在周洛陽身邊。周洛陽每次玩這個都覺得很無聊，過年回家時，杜景還沒來那會兒，他也與幾個同學(xué)玩過。

    周洛陽搖到的時候，每次都說：“沒有什么對我很重要、銘心刻骨的人?！?/br>
    這確實是他的真心話——周洛陽與每個人相處都顯得游刃有余，但在原生家庭的影響下，也導(dǎo)致他刻意地不去過于依賴任何人。

    父母的離婚令他從不相信婚姻與愛情是什么牢不可摧的誓言，長期沒有家人陪伴、親情大多只靠血緣來維系的現(xiàn)狀，也讓他始終相信，人生路上光陰流逝，大家來來去去，俱是過客，每個人只能陪他走一段路，真正伴隨一生的，只有自己。

    但年前那次，當(dāng)他說“沒有重要的人”這句話時，腦子里不知為何，想到的人卻是杜景。

    “你也玩嗎？”周洛陽問。

    “玩?！倍啪坝肿尫街薜咕?，方洲笑道：“不能給你喝了，否則我要挨洛陽的罵?！?/br>
    杜景卻自己拿過金酒瓶，倒了不少。

    “景哥有女朋友嗎？”一個女孩笑道。

    杜景說：“待會兒你可以問?！?/br>
    周洛陽說：“你打算給他介紹？我倒是知道他喜歡什么類型的，咱們空了私底下說?！?/br>
    杜景看了眼周洛陽，說：“我什么時候說過了？管我管得不耐煩了，就這么想快點把我甩給別人嗎？”

    周洛陽想了想，答道：“我猜的?！?/br>
    眾人于是哄笑，周洛陽帶著醉意，打趣道：“杜景想什么，我都知道。”

    周洛陽說這話別有用意，有時他也在想，假設(shè)杜景的病治好了，會與什么樣的人成家談戀愛？也許會是個聰明、善良又大方、有耐心的吧？只有這樣的對象，才能理解杜景，發(fā)現(xiàn)他的閃光點。

    “我生病了，”杜景忽然說，“醫(yī)生讓我終身不要談戀愛結(jié)婚，有遺傳病又毀容，還是不去禍害別人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有點尷尬，就連周洛陽也是第一次聽到杜景這么說。

    方洲說：“可以丁克的嘛，多的是不想生小孩的?！?/br>
    “而且你本來也很帥啊?！狈街薜哪信笥颜f。

    眾人都笑了起來，一名男生知道該終止這個話題了，說：“扔到誰就誰，我先扔吧?！?/br>
    骰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中了不少人。周洛陽對其他人的想法與過去、對他們一生里最重要的那個人并不關(guān)心，那些都是別人的故事，于當(dāng)事人而言，親情、友情、愛情興許刻骨銘心，聽在陌路人耳中，這些故事，卻實在乏善可陳。

    但周洛陽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現(xiàn)實的事——男生在真心話環(huán)節(jié)里，提到“生命里曾經(jīng)最重要的人”，清一色都是初戀。

    就連方洲也不能幸免。

    兩個女孩被投中以后，說的這個人則是現(xiàn)任，也即她們的男朋友。

    “‘曾經(jīng)’‘曾經(jīng)’啊，”方洲強調(diào)道，“說的是過去?！?/br>
    “五分鐘前是過去。二十四小時前也是過去好嗎？”一個女孩反駁了他，說：“為什么不能是他呢？”

    方洲耍了個小聰明，避免被現(xiàn)任翻舊賬，他男朋友投到之后，說的也是初戀。

    周洛陽一笑，覺得這話題很現(xiàn)實，也很悲哀。

    杜景：“到我了?！?/br>
    骰子停了下來，杜景投中了周洛陽。

    “嗯……”周洛陽想了想。

    “不用問了，”方洲說，“洛陽每次的回答一樣，扔吧到你了。”

    其他人卻不知道周洛陽曾經(jīng)的回答，周洛陽改口道：“是杜景吧？”

    杜景似乎有話想說，卻沒有開口。周洛陽笑道：“你不相信嗎？”

    “沒有，”杜景答道，“你說什么我都相信?！?/br>
    “哇——”眾人馬上起哄。

    周洛陽不想再多說，眼神里帶著少許責(zé)備，直視杜景，意思是：你這幾天真把我折騰得夠嗆。

    杜景忽然道：“因為責(zé)任，還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