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略有驚訝，陳文柯也簡單收住。何況他著實有些疲倦了。只是這是他的任務(wù)。這也只是他的任務(wù)。

    “好銳利，華二小姐。”他由衷感嘆，不知她何時注意到他的。原來她不是如自己所想，全然沉浸在與令儀的爭端之中。

    “過譽了。”祝鳩仍面著黑暗，“與您相比，還差得遠(yuǎn)?！彼穆曇艉驮捳Z冷而淡，食之無味，味同嚼蠟，卻也噎人。

    陳文柯不解。她對令儀與他的厭惡來得相當(dāng)莫名。他以為是陳意映的緣故，連坐了他這個做人兄長的，倒是情理之中。而令儀無辜。自令儀入眾人眼中來，便一直矮陳意映一頭，又到底與陳家牽連不大，更不提與華家有什么過節(jié)。故而也不該受她什么怨氣。也許只有心情不佳與脾氣古怪可以解釋。

    然而他不由得想到面前冰冷的人也曾經(jīng)融化過。是了，在姝館曾有驚鴻一面，她粲然一笑，對他。難道全然是他想錯了？他曾相信自己一定能拿下。他和令儀商議時的信誓旦旦是遭她拋下的神秘笑顏迷惑。于是她的家世、她對遲敘意的青眼，全被他拋諸腦后了。

    好像這局第一步就下錯了。

    “才見識華二小姐心情不佳，本不該再叨擾。只是在下一直尋不得機會替舍妹賠罪，于心難安?！标愇目吕事?，雙手交握在身后，目光于她攏紗移至發(fā)間，模樣坦蕩。他已斂住心神應(yīng)戰(zhàn)。

    “陳公子太客氣了?！闭Z音未畢，祝鳩忽然旋身面向陳文柯，面色平常，“你要替陳意映賠罪嗎？”

    她驟然回頭引來的步搖琳瑯作響之聲本是尋常，唯心中本有波瀾之人才會再起漣漪。連祝鳩自己也不指望這點伎倆能作效的。

    然而這在他身上作效了。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說出那“是”字的。

    廊橋之上盞盞燈火原本安安分分，受她的步搖牽引，如其所綴的流蘇，珠串似地隨著她的轉(zhuǎn)身流轉(zhuǎn)起來，奪目，絢麗，模糊，guntang，易碎。而她本人對這種美麗渾然不覺。

    身前美麗的人緩慢掀起眼簾，視線停留在他的下頜處，“怎么賠呢，賠得起嗎?！?/br>
    “……華小姐的意思是？”陳文柯微微一怔。

    “我以為你會請我一游?！弊ｘF對上他的眼睛，“忘詞了嗎，還是說本是別人的詞?！?/br>
    “……在下有幸邀華小姐一游嗎？”陳文柯竟問得平靜。

    “陳家的馬車到華府正門口來接，不帶陳意映和令儀。若不能做到，我只能謝過公子好意?！弊ｘF語氣淡淡，“陳公子很少邀女子同游吧?！?/br>
    “華小姐對我……還真是苛刻?！?nbsp; 陳文柯的語氣有些嘲弄，同時竟有些微不加掩飾的落寞。

    好陌生的模樣。祝鳩忽然覺得她根本不認(rèn)識這個男人。

    從前是溫潤如玉，萬般體貼；如今演癡心落寞。這個男人從前的種種神情，走馬燈似的在他被燈火和水光照得動搖的面孔上轉(zhuǎn)換，或溫柔，或癡迷，或穆肅，或冷漠，總之是千篇一律的假性表情，探不見面孔幕布下的一點真相。

    和這樣的男人做過情人，現(xiàn)在要和這樣的男人做敵人。祝鳩忽然心里沒底的膽寒。

    陳文柯看著面前的人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看，卻沒有焦點，微微蹙眉，掛著相當(dāng)不解的表情。走神了嗎？他想。于是出聲提醒，“你對國公大人可不是……”。語氣竟然止不住的有些酸。

    祝鳩聽見“國公大人”，心跳漏拍。他知道什么？他不是一般人……他也該有自己的路數(shù)。那個被提及的人有所察覺嗎……？會帶來麻煩嗎？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夜色好沉。呼吸難熬。

    祝鳩無法再直視面前這個人有罪的臉孔。一重罪是，虛假：他過去假，現(xiàn)在……也不可信；二重罪是，反復(fù)：過去能讓她不愿放手，現(xiàn)在能讓她不可繞開；叁重罪是，動搖？他從前對她沒有心軟，而如今……她不敢細(xì)想他語中同從前相比相當(dāng)明顯的落寞，也不敢深究是真是假了。她怕這是種原諒和背叛。

    可是他怎么敢這樣輕易動搖？

    從前的自己對他的情意是最熱烈純粹，任誰擁有了，都該是幸福的，而他從未正視一眼；如今只是略施伎倆，就讓他竟顯露出不一樣的神情來。也許他只是短暫地被沖昏了，不光是她的雕蟲小技，還有明知不可為的逆反——敵對的家世、meimei的不悅、和對手的牽連……他很快就會清醒過來。

    可是，他怎么敢這樣輕易動搖？

    心亂如麻，祝鳩別過頭去，任風(fēng)打在側(cè)頰，好清醒些。她是實在不敢再看這個男人一眼，怕下一她就會瘋掉——大叫、怒吼、質(zhì)問。

    陳文柯對此一無所知，只是見她側(cè)過頭去，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樣，不是滋味。

    “我是說中了吧？”

    竟然隱隱有威脅意味，要她承認(rèn)。

    祝鳩無法反駁，卻有招可出，這是她預(yù)先就想好的，“你知道有人就跟在我們身后吧，就像我和遲敘意在宮中那回?！弊ｘF壓低聲音，語鋒沉穩(wěn)凌厲，心卻砰砰，這是她第一次將遲敘意的名字脫口而出。

    陳文柯被她突然的轉(zhuǎn)頭和目光的鎖定驚到，仍好脾氣地笑，“是?！?/br>
    “陳家，你如何交待？和我會面的事?！弊ｘF也有笑意了。

    “……舍妹有冒犯之處，理應(yīng)賠罪。”

    “哦……”祝鳩一副了然的模樣，似乎在思索，口中喃喃，“這么巧嗎……？”

    陳文柯仍笑得溫潤，一副靜待后文的模樣。

    祝鳩仍然壓低聲音，輕得易被風(fēng)吹散，話是認(rèn)真請教，“那令儀呢？”

    陳文柯看她面上的一絲狡黠和勝券在握，才知這事并非如此輕易。她知道什么？她如果知道，是代表著華家，還是……遲敘意。

    祝鳩沒錯過他面上掠過的警惕，嘲諷似的抿了抿嘴，如同在笑。他現(xiàn)在，清醒了吧。

    “令儀郡主能這么忍著陳意映，又能為你專程來請我。她——不會是對公子……可是，你是她的姑父……”祝鳩猜似的說，語帶訝異。

    ……陳文柯失語了。他絕沒想過后文是如此。

    “公子不愿讓我的話落入旁人耳里吧？”祝鳩突然揚聲，“關(guān)于……”

    陳文柯認(rèn)輸般地合上眼睛，原本的和顏悅色被無奈蓋過。

    “先行一步了。”祝鳩攏一攏罩紗，拂灰似的一彈袖口，自行免了福身。

    她踩著燈火、月色和鵝卵石，醉意全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