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得了，你先退下罷?！弊ｘF臥在榻上，隔著垂著的青紗，片刻才回了一句。

    那婢子諾諾應(yīng)了聲，退下了。婢子是阿姊遣來的，正是喚她過去量尺寸做秋衫。

    如此渾渾噩噩活著，一時(shí)不察，竟就要到秋日了。但面前暑氣的熱情還未有半分消減的跡象。

    如何才算秋日？是跨進(jìn)九月的門檻就算入秋了，還是要等到秋風(fēng)卷下舊葉，才算它真正來了。

    哪個(gè)才是評(píng)判的標(biāo)準(zhǔn)？夏與秋真有清晰的界限嗎？

    假如人們又有一套說法，將有過肌膚之親的就算作夫妻，那么她同遲敘意，該是新婚燕爾、情意正濃。

    不過，她方才忘了，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只歸體面人用，妓女是不相干的。華洵妙才用得，而是她用不得的。

    祝鳩覺得這很好笑，不自覺彎了嘴角。

    從一場昏黑爛熟的夢(mèng)中醒過來，一切都恢復(fù)如常了。她身上寢衣還是那一件，只是不復(fù)新裁時(shí)柔軟，有過度烘過后的一點(diǎn)硬，干燥得異常。?ǐρУz(mì)?.?ò?(vipyzw.)

    祝鳩略適應(yīng)下，撩開紗帳下了床。取了面銅鏡與妝臺(tái)上的鏡對(duì)著看，果然發(fā)現(xiàn)她頸脖上那處方休的紅紫又浮了起來，比上次還要厲害一點(diǎn)。這處痕跡的作畫過程她大約有一點(diǎn)印象，至于其余地方是否有斑駁，她不記得了。

    大約也是有的。她憶起昨夜沉悶暗色中洶涌的情潮。

    這種樣子，她哪里敢去量尺寸裁制新衫。

    祝鳩自嘲，心里一時(shí)分不清是做妓女好，還是做洵妙好。做妓女時(shí)，這樣子，竟可以在眾女中做苦中作樂的炫耀——昨日的客人是多么勇猛，自己是多么得趣。做洵妙——一個(gè)世家小姐，該是清白都?xì)ПM，能教母親哭上幾月，父親怒氣沖沖家法伺候。只是不知道像洵妙這樣受寵愛的女兒，父母是否會(huì)開先例。

    不過她沒勇氣去親歷這問題的答案。

    在一干瓶罐中，祝鳩看見了被壓在底下的鉛粉盒，遲敘意塞她手里的那一盒。盒子方圓稍大，掂在手中有這分量，壓在底下不冤。她將盒扒拉出來，拿粉撲往后頸印，感覺差不多就收了手。隨手一放，鉛粉盒就壓在了一些尺寸小些的口脂罐上。

    *

    “可算來了，你今日竟睡到這么遲?！宾馒F聽見人通報(bào)，放開手中衣料，親自替祝鳩挑起簾子拉著她手進(jìn)了內(nèi)室。

    “大約因著昨夜沒什么月色，就睡得熟一點(diǎn)兒?！弊ｘF流利作答。

    雎鳩并不計(jì)較，什么理由都能聽上一聽。饒是如此，聞言也忍不住啐她一句：“總愛挑光亮的毛病?！?/br>
    “我這些積年累月的壞毛病，阿姊就少說兩句罷?！弊ｘF笑吟吟地求饒，將雎鳩的手推回了衣料上。

    一眾婢子陳開衣料供兩人揀選，最邊上立著個(gè)身材豐滿的婦人，是裁縫鋪?zhàn)拥恼剖路蛉恕?/br>
    那婦人見二人說話歇了，巧將話融進(jìn)其中：“看二小姐身姿，似是又苗條了?！弊霾每p娘的人眼光毒。

    “可不是?！?，雎鳩聽婦人所言，正中下懷，隨即附和，“因此才喚她過來重量尺寸?！?/br>
    “哪里有瘦?！?，祝鳩聽了忍不住笑雎鳩，“平白地又在cao心了?！闭f罷，又對(duì)著那婦人說：“不必重量，就依著先前的尺寸就是。”

    “先前的尺寸還穿得？你這模樣下去，遲早要被伯母念叨?！宾馒F見祝鳩不懂她本意，索性和盤托出。

    祝鳩聽她說話，覺得著實(shí)有趣：“若穿不得，我今日穿著什么來的？”見雎鳩仍裝著生氣模樣，她又哄：“不必憂心。冬日里飯用得多，輕松就胖回來了不是？再說了，母親終日事少，教她憂心一二有些事做也好?！?/br>
    “還敢說‘也好’！”，雎鳩本服帖了，但又被祝鳩后半句惹惱了，伸手去打其手背，“母親、伯母都忙著，你可別再添麻煩?！?/br>
    祝鳩不敢再惹雎鳩，連聲應(yīng)好才算被饒過。

    祝鳩沒忘此行目的，附耳同雎鳩說了兩句，雎鳩揮揮手讓人都下去了。

    “說罷，什么事？”雎鳩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但伸手去提茶壺時(shí)微微的顫抖和耳朵尖染上的薄紅都將她出賣了。

    祝鳩不再同她嬉笑，正色道：“你同衛(wèi)家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雎鳩能察覺祝鳩投來的銳利目光，但只飲著茶，不與她視線相接：“你既問我了，大約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罷?！?/br>
    “我并非是要來怨你不同我說，我是怕你有苦難言?！?/br>
    雎鳩聞言偏頭撞上祝鳩滿目焦急揪心，她心里驟然踩空一樣的空窒難受，但仍要嘴硬：“這又有會(huì)有什么苦衷?！边€是一副要粉飾太平的模樣。

    “阿姊，你告訴我?！?，祝鳩對(duì)上雎鳩飄忽的視線，嚴(yán)肅道，“你究竟是心悅衛(wèi)家公子，還是不得不……”

    “什么不得不的?！保馒F打斷祝鳩的話，不準(zhǔn)她往下說，“我同衛(wèi)公子，就是你見到的那般關(guān)系?！?/br>
    雎鳩連忙拿出有力證據(jù)：“我與他第一次見，是在姝館。那日下雨，他正巧得空來接靈湘。你不曾來，靈湘見我只身一人，便邀我同走，送我回府?！?/br>
    “再后來，一來二去，便熟絡(luò)了。”，雎鳩正視祝鳩，神色鎮(zhèn)靜，“就是如此?！?/br>
    “僅僅如此？”祝鳩緊盯著雎鳩。

    “僅僅如此?！?，雎鳩伸手按著祝鳩欲掐掌心的手，輕撫著，嘴上安撫道，“你不必憂慮這些?！?/br>
    為何不必？祝鳩心里一酸。

    她憑什么不必憂慮？什么重?fù)?dān)都教其他人替她扛。她也是華家人，也同阿姊一樣，是華家的女兒。

    “你別再想?，F(xiàn)輪到我來問你了?！保馒F見她神色有異，怕她再問，連忙再開話頭，“你告訴我，你同沛國公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祝鳩脫口而出：“我與大人，并沒有什么干系?！?/br>
    “當(dāng)真？”

    “當(dāng)真?！?，祝鳩故作疑惑道，“阿姊不信？”

    雎鳩神色尷尬，只道不是。

    沉默片刻后，祝鳩先開口：“料子阿姊看著選罷，我就先走了?！?/br>
    雎鳩見勢也不好留，輕哎了聲，便不多語。直到祝鳩要跨過門檻，進(jìn)外間去，她才忍不住說：“洵妙，別掐手心了?！?/br>
    祝鳩聽了一愣，略停了停，依稀聽見雎鳩心疼說了句“真不疼么”之類的話，仍提著裙兒過了門檻，離了這院兒。

    也有人這么勸過她，但她不肯聽勸。

    疼，當(dāng)然疼。與遲敘意毫無干系是假的，疼卻是真的。且那異常的疼痛不復(fù)圓鈍，愈來愈尖利。

    不疼、毫無干系、全是虛情假意，這樣的話，多說一些，是否會(huì)將自己也騙過？

    那倒會(huì)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今日日光格外明媚，卻沒教暑氣湊上來暈人，只讓人泛起朦朧睡意。放往日里，祝鳩就該回屋再睡一覺。

    但她還有別的要緊事要做，加緊了腳步，往華且異的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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