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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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偉知道他嗓子本來就不好,這會兒聽見倒也心頭一震,狐疑道:“不是聽說你最近考公務員嗎?怎么又把嗓子搞成這樣?” 李靳嶼睡不下去。坐起來,傾身撈過矮幾上的煙盒,晃了晃,空的,他隨手給捏癟隔空拋進垃圾桶里,頹靡地往后一靠,頭仰著,繼續(xù)拿胳膊擋著眼睛,問楊天偉:“有煙么?” 嗓子都啞斷層了,三字能只能聽見倆,中間的煙字給吞了。 他又清了清嗓子,給吐出來一字:“煙?!?/br> 楊天偉把煙扔過去,轉頭瞧見矮幾上插滿煙頭的煙灰缸,像顆仙人球,震驚地狠狠推了他一下,咆哮罵道:“臥槽,這全你干的?cao你媽,你他媽還要命不要?。ao!你瘋了!” 這醇厚的聲音振聾發(fā)聵,李靳嶼被他吼得有點懵,這一屋老弱病殘,好些天沒聽這么中氣十足的聲音,不太適應,耳邊被他震得嗡嗡發(fā)響,他一邊低頭將煙銜在嘴里,一邊垂著薄薄的眼皮,低聲說:“輕點,奶奶在睡覺。” 李靳嶼說完,沒忍住還咳嗽了兩聲,把剛含進去的煙又咳了出來。 他媽煙都快含不住了!他離開也就兩三個月,他這是上西天歷劫去了? 楊天偉再瞧不下去他這副病怏怏快死的樣子,一把將他手里的煙和打火機全給奪了過來,脫口又吼了他一句:“你他媽看看你自己現(xiàn)在都白成什么樣了,鎖骨下都能看見血管了!”說完他拉開窗簾,讓光不遺余力地照進來,屋子里亮敞了些,空氣清透許多。然后楊天偉在他身邊坐下,給自己點了支煙,“說吧,你遇上什么事了,要錢還是要命?” 李靳嶼一動不動仰在沙發(fā)上,胳膊肘仍是掛在眼睛里,他一聲不吭。半晌,才輕描淡寫、自嘲式地擠出兩個字:“要命?!?/br> 有了光,空氣里的灰塵反而更透,飄蕩著到處都是。楊天偉盯著看了老半會兒,有一瞬的靜默。 然后他說:“實在不行我?guī)湍憧赴霔l,但你別把自己往死里逼?!?/br> 李靳嶼不說話。 “因為葉濛?” 他們沒公開,朋友圈幾乎沒發(fā)過關于結婚的事,李靳嶼什么性子他最知道。葉濛最近也發(fā)得少,但從之前兩人零星的互動里還是能瞧出一些貓膩的,他哥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渣渣的,但很少在朋友圈主動調戲過誰。葉濛是第一個。 葉濛到北京的第一周就請他吃飯了,隨口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我跟你哥結婚了。 楊天偉當下就像個動畫片里的小人一樣,石化、分裂——驚掉眼鏡、下巴,然后整個人四分五裂,變成了零散的碎片。最后好不容易把自己拼湊完整,回過神來,拿手機給李靳嶼轟炸了一晚上,“你怎么追到的臥槽臥槽”“你追我女神你追我女神你個禽獸不如”“你居然對jiejie下手你個臭不要臉的東西”“臥槽睡不著了你賠我jiejie”。 楊天偉忘了李靳嶼當時回了什么,或許他當時壓根就沒回吧。楊天偉嘆了口氣,告訴他:“我前幾天在北京碰到她了?!?/br> 李靳嶼還是坐起來點了支煙,楊天偉只看了眼,不再管他,自顧自繼續(xù)說:“我們隊里吃慶功宴,他們公司在聚餐,就湊巧碰上了,聊了兩句。” 李靳嶼弓著背,拿煙的手微微一頓,他將煙含進嘴里,虛籠著打火機點燃,還是問了句:“說什么?” “瞎聊,沒聊到你,”楊天偉給他致命一擊,“我不知道你倆發(fā)生什么事了啊,jiejie什么都沒說,但她狀態(tài)也很不好,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在病房見到她么?” 客廳煙霧繚繞的,院外平安在“嘎嘣嘎嘣”地嚼著狗糧。李靳嶼傾身撣著煙灰,低嗯了聲。 楊天偉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覺得挺心疼的,因為我是隔了這么久才見她一次,她在病房的那個時候,jiejie還是jiejie,做什么都很有底氣,眼里有光。但我這次在北京見到她,就覺得她好像有點沒底氣,也沒以前那么坦蕩了?!?/br> 聽到這,李靳嶼終于抬頭瞧他,煙含在嘴里,一動不動,積了半截灰。 楊天偉把煙插進那“仙人球”里,有點茫然地說:“不過你好像比她更慘,我本來打算回來訓你一頓的,現(xiàn)在我不知道說什么了。我也不會安慰人,只能用我最喜歡的火影中的一句話來告訴你,唾手可得的幸福不會長久,歷經(jīng)苦難的幸福才不會輕易崩塌。好了,我去看看我姨奶奶?!?/br> 晚上,三人吃完飯,楊天偉沒走,拎著快餐盒出去丟垃圾,順便牽著平安出去溜達。鈄菊花抹完爽身粉,從房里出來,突然對李靳嶼說:“巴豆,我想去徐美瀾家住幾天?!?/br> 李靳嶼把煙掐了,“為什么?” 鈄菊花嘟囔說,“我不太想跟你住在一起了,你一天到晚地管著我,這不讓那不讓,徐美瀾還會帶我去跳廣場舞,你會嗎?” “你這腳能跳嗎?”他看著她說。 鈄菊花翻了個白眼:“不能跳我在旁邊看看總可以吧,老太太喜歡的東西你都不喜歡,徐美瀾說了她給我騰了個房間,等葉濛以后回來,就索性讓我一起搬過去,跟他們住,她那房子賊大,聽說還是個老別墅?!?/br> “是不是我外公給你打電話了?”李靳嶼問。 鈄菊花揮揮手,“什么你外公?不知道不知道,你明天送我去徐美瀾家,剩下的,你愛去找誰就去找誰?!?/br> 李靳嶼沉默半晌,眼神無焦距地盯著矮幾的一角,然后又難受地別開,開口道:“對不起,奶奶?!?/br> 鈄菊花一臉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干嘛,發(fā)什么瘋?” “我必須得回去一趟?!?/br> “回吧回吧,從小被愛包圍的人吶,吃過一點苦,就覺得人生舉步維艱,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里全是苦的人,享受一點美好的時光,可不就念念不忘了唄。都是太年輕。” 說完,鈄菊花咕咚咕咚滾著輪椅走了。 那暮年的背影,微微佝僂著,就著傍晚的余暉,她慢慢劃著輪椅,最后緩緩停在鐘擺下,那雙滄桑又灰藹的眼里,仿佛能看見那些蒙塵歲月,好像在跟自己說,又好像是在同他說—— “等來年迎春花開了,一定要好好松松院子里的土?!?/br> 李靳嶼離開寧綏之前,跟方雅恩在醫(yī)院對面吃了一頓飯,顯然她多少知道一點最近發(fā)生的事,葉濛跟她聊了不少。其實李靳嶼心里還放心了些,至少還有人能聽她說話。他最后把手上兩本記憶宮殿的書交給她,“如果佳宇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從北京把我之前的書都寄過來,如果他覺得吃力就別勉強?!?/br> 方雅恩接過放在一邊,然后一手胳膊搭著桌沿,一手杵著筷子說,“真打算回去了嗎?” 李靳嶼靠在椅子上,沒怎么吃,只喝了兩口水,嗯了聲。 “吃飯吧,你這段時間瘦了這么多,葉濛看見肯定會心疼的,” 方雅恩隨后看著窗外,在陽光下,光彩熠熠的綠葉,嘆了口氣,“為什么突然決定回去了?” “你覺得jiejie是個怎么樣的人?”他順著她的視線,去看窗外,隨口問了句。 方雅恩第一次聽他這么叫葉濛,突然發(fā)現(xiàn)李靳嶼眼里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樣,她認真想了想,一大堆詞在她嘴里滾著,最后她選了兩個最貼合的:“坦蕩,有底氣?!?/br> 他點點頭,“所以我選擇回去。” 她坦蕩豁達,縱情縱欲,愛恨明確,從不虧欠,也正因為這樣,她眼底有光,做什么都充滿底氣。而他滿身陰暗,被深淵活埋的人,居然妄圖拉她為伍,守著他內心那點燭火,跟他藏頭露尾、不明不白地過一輩子。 他握著杯子,來回摩梭著杯壁,眼神盯著,自嘲地開口,“那天楊天偉說,她因為我,對自己沒了底氣。我才發(fā)現(xiàn),比起她不愛我,我更不能忍受她懷疑自己?!?/br> = “嘩啦——“邰明霄推開門,一股濃烈的酒味迎面撲鼻,他擰擰眉,這是把半個酒柜的酒都倒出來了。邰明霄繞了一圈,在廁所找到正在洗臉的葉濛,額發(fā)被她打濕,沾在兩頰前,正拿著一塊洗臉巾抹臉,揉搓到下半張臉,看見邰明霄甩著車鑰匙一臉得意洋洋的出現(xiàn)在她的門口,驚是驚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冷淡,“你怎么進來的?我密碼改了?!?/br> “你猜?!?/br> 葉濛懶得猜,踩著垃圾桶把洗臉巾扔掉,“愛說不說?!?/br> 邰明霄嘆了口氣,“大姐,你沒鎖門啊,昨晚上又喝高了?門都不鎖?小心被人入室強jian啊?!?/br> “是嗎?我記得我鎖了?!?/br> “不然我怎么進來的。你這喝了多少酒?怎么滿屋子酒味?”邰明霄往后頭掃了一眼。 “沒有,”葉濛關上水,“昨天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紅酒,你來干嘛?” 邰明霄不信,狗鼻子聞了聞,一身酒味,沒追根究底,甩著車鑰匙,訕訕一笑道:“早上不用去公司了,下午讓你飛趟廣州?!?/br> …… 然而葉濛不知道的是,她上飛機的前一秒,剛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 下一秒,就有一條狀態(tài)瞬間刷爆她的朋友圈,因為有人連發(fā)了三十條—— 邰明霄:“我cao他媽,老子一個爆哭,傻白甜回來了?。。。。。。。。。。。。。。?!” 第54章 飛機抵達廣州, 在廣州上空整整盤旋了四十分鐘才降落。等葉濛下飛機,朋友圈已經(jīng)空空如也,邰明霄把剛才發(fā)的三十幾條朋友圈全部刪得一干二凈。所以葉濛毫無所覺地一邊拿著手機打車一邊拖著行李往航站樓外走。 葉濛代替勾愷來參加廣州的青花瓷展覽, 這趟差出得挺臨時。酒店沒來得及訂, 展覽館周圍酒店沒空余的房間, 連附近的小賓館都出乎意料的爆滿,能入住的酒店距離展覽館最近也得一個小時車程。從機場過去至少得兩小時。于是, 葉濛一上車出租車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脖子上的頸枕都沒摘。 她掐著這點醒來, 卻發(fā)現(xiàn)廣州城堵得水泄不通,然而路程才過半, 而且原本還萬里晴空的廣州, 此刻外頭正刮著狂風暴雨, 雨大得像是要將天地連成一線,雨水在車玻璃上流淌成河。這會兒正值下班高峰, 夜幕里, 出租車夾在城市密集的車流中緩緩前行,所有人都跟趕著去投胎似見縫插針地加塞,急促的喇叭聲響成一片。 “廣州受雷雨云團影響, 全市出現(xiàn)大到暴雨……請市民出行注意安全?!?/br> 司機調低電臺的音量,小聲地抱怨了一句,“這交完班又得九點了,老婆又要抱怨咯!” 平日里偶爾也愛跟司機嘮嗑的葉濛, 今天格外沉默,司機也瞧出來, 這美女心情不太好,連睡覺都一直擰著眉頭。 司機約莫是快下班了, 心情愉悅地哼著小曲,不緊不慢地換了個電臺聽相聲。 窗外車流仍是停滯不前。刺眼的車燈照得玻璃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好似梵高的抽象畫,霓虹燈同車燈交輝相映,雨霧朦朧,整個世界變得光怪陸離。 從梁運安告訴葉濛李靳嶼是目擊者那日起,她連日來的情緒都沒有得到很好疏解。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高壓鍋,被人用小火燜烤著,一點點沸騰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炸,她找不到火源,不知道怎么關,她只能不斷地拿水潑自己,生生地將那些壓在她身上的火,全部澆息。 她不回去,是怕自己保不齊哪天就炸了。頭腦一熱,真把這婚離了。她不想在這種時候去做任何決定,因為是李靳嶼,她總也舍不得。 她只能壓抑自己。卻可笑的發(fā)現(xiàn),她其實動搖了。她的愛憎不再坦蕩,是非不再分明。她妄圖混混沌沌獨過余生。愧疚、貪戀、自我厭惡、和對未來的恐懼。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積壓在她胸口,讓她一遍遍問自己,葉濛你真的要這樣嗎? 你真的要放棄你三十年的信仰和人格,去守護一個甚至可能隱瞞了你母親死亡真相的男人?你真的要放棄自己嗎? mama可能真的是自殺的。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 你就是愛上他了啊,別找借口了。 心底還有個嘲諷的聲音。 mama還說過,人生不能走回頭路,所以你要走好腳下每一步,不求出人頭地,但求事事盡心。 …… “姑娘,銀河大酒店到了?!彼緳C掛上“空車”牌,出口提醒她。 葉濛朝外頭望了眼,頓時無語:“我是荷花的荷,銀荷?!?/br> 司機啊了聲,不敢相信似的,確認了一遍,才知道是真的送錯了,立馬甩鍋道:“你怎么不早說。” 葉濛壓著最后的耐心:“我說過啊,您當時打電話沒注意聽吧?“ “那你自己開下導航嘛,這下好了,“司機一邊查地址一邊還在絮絮叨叨地解釋,“反方向,繞回去又是一個多小時。” 葉濛認為自己也有責任,憋著悶看窗外,沒再多指責,只說了句:“您往回開吧,我車費照樣算給您?!?/br> 誰料,司機不樂意,“我這馬上要交班了,你下去再打一輛吧?” 人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葉濛認栽,下去拿行李,然后在大雨滂沱中,拖著行李,又足足等了二十分鐘才打到一輛車。 等她到酒店,渾身已經(jīng)濕透,狼狽不堪地像只落湯雞。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葉濛打開行李箱,才知道她早上出門走得急,匆忙間拎錯行李箱了。她把前幾天從上海出差回來的行李箱給帶過來了,里頭只有一箱子沒收拾的臟衣服。她翻了翻,沒一件是能穿的。 她當時還挺冷靜的。默默合上行李箱,推到一旁,然后仰在窗口的貴妃榻上,開了半面窗,漠然地抽著煙,眼神空洞洞地盯著地板,對這一天亂七八糟事情,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一樣,血液在凝固,空氣也在凝固。 她一點情緒都沒有。抽完半包,她面無表情地脫掉衣服,進去洗澡。 霧氣朦朧的浴室里,玻璃面氤氳,依稀能瞧見一道纖瘦凹凸的身影,長發(fā)及腰,身體的每一處似乎都透著成熟精致,卻又像少女漫畫里那些身材曼妙的不經(jīng)事少女。 葉濛一邊嘩嘩放著水,一邊用酒店的肥皂抹自己臉上的妝。不知道是眼睛進了皂莢沫隱隱有些發(fā)澀,還是這連日來的壓抑情緒終于將她壓垮了。 第一顆眼淚滾出來的時候,她若無其事地抹去,繼續(xù)洗臉。 漸漸地,越抹越多,仿佛決了堤的天河,不斷滑落。她再也無法忽視,她知道她情緒飽和了,她再也忍不住,緩緩蹲下去。 一開始,她的哭聲淹沒在水流聲里,悲泣地像動物的哀啼。后來,這聲再也滿足不了她心里的難過,她開始放聲痛哭,整個浴室回蕩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