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找的，要不閑著也是閑著。”金魚兒無所謂的晃晃腦袋，饒是在胡同里待久了，舉手投足還是那股嬌滴滴的風(fēng)情。他抄起風(fēng)干的絲瓜瓤繼續(xù)刷洗碗盤，刷著刷著忽然頓住手，收起胳膊支在膝蓋上，輕輕嘆了口氣。

    付聞歌看他眼里凝起一絲憂愁，問：“怎么了？”

    金魚兒苦笑著搖搖頭：“想起我老爹當(dāng)初死的時候，家里窮的連墻塌了都沒錢修，只好拿塊破席子一裹扔到亂墳崗里去喂狗……那些吃了死人rou的狗啊眼睛都是血紅的，瞧見活人也流哈喇子，我嚇得直往我哥身后躲……后來被討債的賣去胡同里我才知道，有的人吶，比吃了死人rou的野狗還瘆人?！?/br>
    心頭一揪，付聞歌咽下嘴里的半顆干紅棗，稍稍皺起眉頭。被賣去八大胡同的孩子必然都有悲慘的經(jīng)歷，但親耳聽到仍是不免唏噓。

    “你那時多大？”

    “八九歲吧，記不清了?！苯痿~兒低下頭，繼續(xù)刷碗，“進去先伺候老鴇子，天天挨打，骨頭被打軟了就沒膽逃了?！?/br>
    “你逃過么？”

    “逃過。我跟我哥是一起被賣進去的，他比我大幾歲，進去就被押著接待客人了……有一天他趁老鴇子喝多了睡得跟死豬似的，拽著我從老鴇子那屋跳窗逃了?！苯痿~兒說著，用手背抹了把鼻子，“后來被看場的給抓回來，我哥一人挨我們倆人的打，活生生教他們給打死了……打那之后我再沒動過逃的念頭，自要進了那里，根本逃不掉?！?/br>
    摸出手帕替金魚兒擦去滾到腮邊的淚珠，付聞歌輕道：“都過去了，魚兒，現(xiàn)在有六爺疼你，他會照顧你一輩子的?！?/br>
    金魚兒嘆道：“是，他不嫌棄我，可我沒的能報答他?！?/br>
    “你看你把他伺候的臉都圓了，聽六爺說，你做的小菜可好吃了?！备堵劯栌行亩核Α?/br>
    “除了伺候他吃喝睡覺，我也干不了別的?！苯痿~兒將目光投向付聞歌的下腹，羨慕道：“要是能像你跟二爺似的抱個小的就好了，可惜啊，懷不上?！?/br>
    付聞歌用專業(yè)知識安慰他：“等煙/膏的毒性退盡，你把身體調(diào)理好了就成。煙毒是會影響內(nèi)分泌，現(xiàn)在懷不上不代表以后不行?！?/br>
    金魚兒搖搖頭，無奈道：“跟那個沒關(guān)系，拜月樓里的半爺兒掛牌子之前都喝過藥，生不了了。客人來玩圖的是盡興，弄個小的出來不是給人添堵么？”

    付聞歌怔住片刻，問：“六爺知道么？”

    “知道，我早跟他說明白了?！苯痿~兒低下頭，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擦洗早已光亮的盤子，“要不他能乖乖聽他家老爺子的話回去結(jié)婚呢，孟家就他一根獨苗，跟我這兒他沒指望?！?/br>
    聽到這番話，付聞歌總算明白為何孟六會不吵不鬧應(yīng)下家里給訂的婚事。不過二月二那天他跟白翰辰去參加婚禮時，真覺得孟六一臉跟死了爹似的喪氣。

    都難，可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

    出殯那天，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好幾里路。白翰辰跟靈車，付聞歌和白翰興一輛車。白育昆去世后付聞歌沒見白翰興掉一滴眼淚，可是今天剛一坐進車?yán)?，這孩子卻哭成個淚人。

    停靈期間尚能看見老爹的遺容，可一旦下葬就再也見不著了。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親人死亡所帶來的沖擊，不得不去面對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實。

    白家祖墳在八王墳?zāi)且粠?，位置跟白家大宅在地圖上斜拉出一條對角線。車慢慢悠悠開了近兩個小時，下車時付聞歌暈車暈的直犯惡心，好在喬安生給他帶了點蜜餞。

    長子不在，由次子扶靈。付聞歌站在墓坑邊上，聽到身后有些人念叨老爹都死了白翰宇還不回來奔喪，毫不掩飾地罵他不孝。其實這件事嚴(yán)桂蘭的父親已經(jīng)向白翰辰發(fā)過難了，質(zhì)問他為何白育昆去世這么大的事白翰宇還不露面。

    先前女婿招呼都不打一個奔了南洋他就壓著團火氣，到白育昆去世還不見白翰宇回來，這炮仗終于是點爆了。

    “我哥他接到消息傷心過度病倒了?！卑缀渤皆缫褱?zhǔn)備好一套說辭，“從南洋回北平路途遙遠，船上又缺醫(yī)少藥我就沒讓他回來……親爹，我哥那身子骨您知道，萬一他再出點什么事兒，我們白家真承受不起。”

    嚴(yán)父聽了，不好再逼迫，卻仍是不滿。自己閨女嫁到白家十年沒生養(yǎng)，他背后跟著受了多少議論和侮辱？白翰宇雖說沒納妾娶小，可早早與嚴(yán)桂蘭分房而睡的事早已成為不是秘密的秘密。

    身為男人，嚴(yán)父自是明白這不是閨女的問題，擺明了是女婿不成?？伤子ナ前莅炎拥男值?，當(dāng)初這門親事又是他自己上趕著提的，不好把臉皮撕破?，F(xiàn)在白育昆死了，他有心把女兒接回家去。將來再嫁，自要能生個一兒半女的，也算洗刷了嚴(yán)桂蘭背負許久壞名聲。

    前幾天去白家吊唁，他瞅見個軍官的眼神老往閨女身上賊，當(dāng)下打聽了一番，得知此人乃是宛平縣衛(wèi)洛稼軒。他還真沒把一個小小的縣衛(wèi)放在眼里，即便將來嚴(yán)桂蘭出二回門子也不可能下嫁給個縣官，怎么著也得是付君愷那種級別的。

    但出過一回門子的女人怕不是只能給人做偏房，可留在家里跟兄嫂弟媳眼前打轉(zhuǎn)遭人嫌棄，日子更是難過。嚴(yán)父悄摸問女兒有什么打算，聽她說自己正在學(xué)洋文打算出國去念書，登時驚得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

    ——家門都不怎么出的人竟然想著要出國，這還是我閨女么？

    望著女兒堅定的目光，嚴(yán)父忽覺自己老得跟不上時代了。

    下完葬，按規(guī)矩還得請送葬的親朋好友吃一頓白事席，喪事才算徹底辦完。家里裝不下那么老些人，白翰辰包下德義興及其附近兩家酒樓，以便讓那二百多口子人都能有個座。

    孫寶婷是支應(yīng)不住了，剛在墳邊上又哭暈過去一回。嚴(yán)桂蘭陪她回家，順道把付聞歌也帶回去，只有白翰辰和白翰興兄弟倆留在德義興招待客人。

    回到家里，付聞歌讓后廚給白翰辰燉了人參雞湯擱灶上溫著。等白翰辰回來喝完湯，好踏踏實實睡個整覺。

    到下午四點白翰辰才回到家里，進屋往椅子里一扔，累得手指頭都懶得抬。付聞歌把雞湯端過來，擓起一勺試過溫度再喂進他嘴里。喝了幾口湯，白翰辰緩過點勁兒，握住付聞歌的手示意他把碗放下。

    “擱那吧，我待會再喝。”回手抱住愛人的腰，他把臉貼到對方的腹部，歉疚道：“這些天也辛苦你了，別光忙活我，趕緊歇會?！?/br>
    “我沒事，不用擔(dān)心。”

    付聞歌搭住白翰辰的肩膀，輕輕嘆了口氣。辦白事有多折騰人，他在爺爺去世時就見識過。其實爺爺?shù)膯适虏凰沅亸?，跟白家的簡直沒法比，可依舊給付君愷和喬安生累得坐著都能睡著。而白翰辰溜溜忙活了小半個月，同時還得cao心公司里的事，吃喝休息都跟不上，人眼看著一圈圈往下瘦。

    兩人靜靜地依偎著彼此，被疲勞掩蓋的悲傷稍稍冒出點頭來。白翰辰鼻梁發(fā)酸，眼里涌起熱意，正要抽手抹一把眼角，忽覺臉側(cè)傳來極其細微的顫動。他趕緊往跟前貼了貼，等待許久，終于再次捕捉到小生命傳遞出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