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頭看了眼座鐘，付聞歌說：“哦，那等你明天有空。”

    站直身體，白翰辰不悅道：“我哪天也沒空，你看我這一天天忙的，哪有功夫教你讀英文啊。”

    一陣夜風拂過，將夏末的涼爽和白翰辰在金魚兒房間里沾到的脂粉味兒迎面吹進窗里。付聞歌聞到了，忽地皺起眉頭——沒功夫教英文，卻有功夫鉆八大胡同是吧？

    他“砰”地撞上窗戶，好險給臉對臉站著的白二爺鼻梁骨拍折。

    白翰辰原地發(fā)懵。這什么脾氣？翻臉比他媽翻書還快！正欲抬手推窗和里面的人理論幾句挽回點面子，忽見屋里的燈熄了。

    人家要睡覺，再攆著說話，不合規(guī)矩了。白翰辰悻悻摸了把鼻梁，甩手回屋。

    吃過早飯，白翰辰要用車，結(jié)果滿院兒尋不著邱大力。他去門房問老馮頭，得到的答案是付聞歌剛把邱大力叫上開車出去了。

    至于去哪干嘛，不知道。

    嘿！邱大力你個二百五，老子沒發(fā)話楞敢開車出門？這家到底誰做主？

    可人和車都走了，叫也沒處叫，給白翰辰氣的沒招沒招的。只得駢腿兒奔西院兒，找大哥白翰宇借車。他上午得去宛平縣看塊兒地，建兵工廠用的，急茬兒。

    七八十里路，橫不能讓黃包車拉著跑過去。

    白翰宇正在喝藥，聽了弟弟的抱怨，也沒發(fā)表什么意見，只是讓嚴桂蘭去告訴司機，今兒個他的車給二爺用。

    平日里白翰宇的藥都是嚴桂蘭親自端送，不假他人之手。下人以為藥是煎給她喝的，從來沒人懷疑過大爺房里十年無所出是白翰宇的問題。這是白育昆的意思，為的是保全長子的顏面，也知道委屈了兒媳，更囑老二老三多孝順大嫂。

    等著大嫂出去喊司機備車的空當，白翰辰繼續(xù)跟大哥念叨：“下回去天津我得跟爸好好說道說道，他付聞歌那尊佛我供不起。好家伙，昨兒中午給我一大嘴巴子，緊跟著又摔我一大背胯，晚晌還把窗戶照我臉上拍！”

    當著大哥，沒什么不能說的，念叨出來也好順順心。

    含了塊高粱飴進嘴里壓苦味，白翰宇少見地笑了笑：“我看聞歌那孩子挺好，心性直率，也不嬌慣，而且練過功夫的人都有韌勁，輕易壓不彎脊梁，將來能幫你把家里的事兒撐起來?！?/br>
    白翰辰皺眉道：“家里的事兒有媽和大嫂，賃哪兒算也輪不著他啊。哥，甭說我不想結(jié)婚，就是結(jié)，萬不能娶個這樣的活閻王進門吧？”

    白翰宇勸道：“轉(zhuǎn)過年兒你就二十七了，翰辰，該娶房媳婦兒，踏踏實實地過日子。要求甭那么高，這些年家里的門檻兒都快讓媒婆踏平了，你怎么就一個也看不上？”

    “哥，我要求真不高，就我大嫂那樣的，知書達理，蕙質(zhì)蘭心，有情有義，知冷知熱就行?！?/br>
    “翰辰，我這樣的多，倒是人聞歌那樣有新思想的高材生才稀罕呢?！?/br>
    進屋聽到二叔夸自己，嚴桂蘭低頭用帕子遮住半揚的嘴角。什么時候這話要是能從白翰宇嘴里說出來，她還真就萬事不求了。

    白翰宇見妻子進來，垂下眼，將滿心的愧疚掩住。

    付聞歌讓邱大力開車滿北平城拉著自己轉(zhuǎn)悠，去了好幾家教堂，向在里面工作的洋人神甫請教英文發(fā)音。這些個洋人哪來的都有，荷蘭的，德國的，法國的，說英文也都帶口音。最后終于在珠市口那的一間教堂里找著個從英國來的。

    這位英國神甫名叫理查德，矮矮胖胖的身材，愛笑，人也熱情。他幫付聞歌糾正了一些發(fā)音，并邀請對方一起吃午飯。付聞歌與他交談甚歡，也念及教堂里的神職人員都是長桌多人共餐，不會失了禮節(jié)，便接受了邀請。

    付聞歌是吃習慣了洋人的土豆泥和鷹嘴豆，邱大力不行。一勺子擓下去，滿眼都是糊糊，吃到嘴里還一股子奶臭味，趕緊低頭吐進餐巾里。

    “付少爺，快別吃了，都臭了?！鼻翊罅嘀?。

    付聞歌示意他小點聲，然后解釋道：“這個叫做芝士焗薯泥，芝士是經(jīng)過發(fā)酵的，不習慣是會覺得臭，多吃幾次就好了?！?/br>
    邱大力一聽，表情更是跟被誰硬灌了黃連湯兒似的。不是沒吃過臭東西，臭干子，臭豆腐，臭鱖魚，那是聞起來臭，吃起來香?？蛇@玩意吃嘴里，奶臭味揮之不去，不敢恭維，不敢恭維。

    邱大力本來飯量就大，結(jié)果這頓洋飯沒吃舒坦。從教堂里出來，餓得五脊六獸的，就央著付聞歌等會自己，去旁邊的攤子上來碗面條。

    “我請你吃?！备堵劯柰纯齑饝?。早晨問邱大力能不能用車，對方直接就應下了，這溜溜跟他跑了大半天，他得表表謝意。

    要說用車這事兒，邱大力還真不至于傻到不懂得先知會少東家一聲。他是昨兒瞧出來了，這付聞歌跟自家二爺保準是鬧了別扭，二爺還被治了。摔個大馬趴？凈瞎扯淡。摔大馬趴那得前邊兒都是土，哪有滿后腦勺滿后背臟的跟泥里滾過似的。

    可按白翰辰的脾氣，吃了虧悶頭咽下，那是絕對不能夠。唯一的解釋就是，沖沒過門的媳婦兒發(fā)難，二爺舍不得。再往深里想，那不就是付聞歌能做二爺?shù)闹髁嗣矗?/br>
    所以，聽未來二少奶奶的差遣，錯不了。

    吃完午飯，邱大力陪著付聞歌去，還拐道去了趟學校，快到晚飯點兒了才回到白家大宅。

    拎著一大摞書，剛進院門，邱大力就被迎面碰上的白翰辰劈頭蓋臉給吼了一頓。質(zhì)問他為何旁人用車不先來知會自己一聲，擅自做主把車開出去，耽誤他的事兒不說，重點是，到底眼里還有沒有他這個二爺！

    邱大力被吼得腿肚子直轉(zhuǎn)筋，滿心都是委屈。不應該啊，他可憐巴巴地想著。照昨兒那行市，二爺都不沖付少爺吼，怎倒翻過來吼我了？

    白翰辰吼完一通，瞪起眼問：“都去哪了??？”

    邱大力緊咽唾沫，磕磕巴巴地說：“付……付少爺讓送他去教堂找……找洋神甫學……學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