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了?！泵嫌^潮一笑，“原沖找我有點(diǎn)兒事情，在他家吃的。”

    原沖，當(dāng)朝五軍大都督，與他年紀(jì)相仿，二人是在征戰(zhàn)期間成了莫逆之交。徐幼微清醒過來之初，原沖的母親曾來探望。

    密云龍這樣的茶中珍品，徐幼微自是用心對(duì)待，沏好茶轉(zhuǎn)回來，他已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炕桌上一摞公文卷宗。

    喝茶時(shí)，徐幼微說道：“上次原老夫人過來，提起原大人的親事，好一番嘆氣，說拿不準(zhǔn)自己的兒子在想什么?！?/br>
    孟觀潮牽了牽唇，“原沖想娶自己看中的，偏生公務(wù)繁忙，又不喜參加宴請(qǐng)，更不愿意相看閨秀。沒轍。”

    徐幼微失笑，仔細(xì)回想，前世的原沖與他一樣，始終孑然一身。

    喝完茶，她知道他要處理公務(wù)，便去沐浴更衣，早早歇下。

    第二日，徐二夫人來了。這一陣，她三兩日便過來一次，并不是因?yàn)殛P(guān)心侄女。

    孟太夫人與徐家的小五，都有著傾城的美貌，而她似乎八字與美人不合，瞧見她們，就滿心都是妖孽、禍水之類的字眼，連帶的開始反感。

    孟太夫人就不用說了，憑一己之力，在豺狼虎豹齊聚的孟府走到如今，手段厲害得嚇人。明知不好惹，這兩年，她還是明里暗里的招惹過孟太夫人，橫豎對(duì)方不會(huì)計(jì)較，她也就樂得怎么舒坦怎么來。

    至于家里的小五……不聲不響的，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折騰了孟觀潮兩年，是孟家母子二人的災(zāi)星，卻是徐家的福星。

    這孩子，十二三歲起，就能憑著一張臉在京城橫著走，何況很有些才情。

    孟觀潮看中她，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為了這么個(gè)病西施，他似乎沒有不能忍不肯做的事——好些佳話，放到孟四那份兒深沉的情意跟前，真不夠瞧的。

    女兒羨慕小五，她則有些妒忌妯娌——只因?yàn)橛袀€(gè)貌美的女兒，便得了孟四這般權(quán)傾朝野的乘龍快婿，真是沒道理好講的事。

    夫君的所思所想，大約與她相同，這兩年，在孟四那里，好處能撈就撈，便宜能占就占。

    他們不稀罕端著架子做君子，樂得做真小人。

    徐二夫人笑笑的，牢牢地端詳著徐幼微。

    徐幼微起先有些慌。二嬸的眼神，也真不是尋常人能招架的住的。

    前世的她，被孟文暉毀得太狠了，喪失了自信，人前人后都沒了主張。

    倒是那兩年悠長(zhǎng)悲涼又安寧的夢(mèng)境，讓她想通了、懂得了太多。

    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遣了李嬤嬤等人，笑問：“二嬸怎么這樣瞧著我？”

    徐二夫人半真半假地笑道：“傾國傾城的美人，讓太傅神魂顛倒的絕色，便是整日守著，也是看不夠的?！?/br>
    二嬸這張嘴，是真欠。徐幼微從小到大都這么想。奇的是，這人缺點(diǎn)一籮筐，卻并不讓人嫌惡?！澳性捀艺f吧？”要不然，二嬸不會(huì)比母親來的還勤。

    徐二夫人笑吟吟的，“的確?！?/br>
    “您說，我洗耳恭聽?！?/br>
    “還不是你家太傅無法無天地寵著你的事兒。”徐二夫人道，“四間酒樓的主廚一起撂挑子不干了，好些人連一口合心意的飯菜都嘗不到了，昨日就傳遍了街頭巷尾。可真有他的。”

    徐幼微笑著敷衍：“你們想多了?！?/br>
    徐二夫人道：“你要是再好些，老太爺、老夫人少不得讓你回家一趟，親自跟你說道說道。有些事情，你該攔著他，不然，我們都要跟著聽那些難聽的話?！?/br>
    祖父祖母一直沒來過，都有些忌諱探病這類事。不來更好，來了她只有頭疼的份兒。

    徐二夫人聲音低了幾分：“老太爺起復(fù)的事情，你能不能跟他說說？”

    祖父的官職，是孟觀潮罷免的，不肯起復(fù)再用。前世，兩位老人家跟她提過一次，讓她在孟家想想法子，她當(dāng)即回說辦不到。

    祖父說她沒用、廢物。

    她說是，的確是。倒把老人家氣笑了。

    此刻，她立即搖頭，繼續(xù)敷衍：“我不敢?！?/br>
    徐二夫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手指戳了戳她面頰，“沒出息。他對(duì)你都好到什么份兒上了？你只要哄幾句，他就一定會(huì)讓你如愿?！?/br>
    徐幼微態(tài)度堅(jiān)定：“我不敢，就算有那個(gè)膽子，也不會(huì)置喙這種事?！?/br>
    徐二夫人看著她，連連嘆氣，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道辭：“過兩日再來看你?！?/br>
    “我沒什么事了，您不用總記掛著?！毙煊孜⑽竦貏袼賮怼?/br>
    “你打量我愿意總來??？”徐二夫人斜睇她一眼，“這是老太爺老夫人派給我的差事?！?/br>
    “……”

    這天，孟觀潮去了一趟寧府。有寧夫人在一旁插科打諢，他與老爺子很快放下先前芥蒂，談笑風(fēng)生。

    寧博堂指了指孟觀潮，對(duì)發(fā)妻道：“快給他把把脈，弄些藥。瞧瞧，這都瘦的快沒人樣兒了。”

    寧夫人和孟觀潮都笑了。

    把脈的時(shí)候，寧博堂又對(duì)孟觀潮道：“給你弄些藥丸吧，只是費(fèi)時(shí)間，今兒你用過晚飯?jiān)僮?。只有一點(diǎn)，我家里可沒鼎鼎有名的大廚，你將就著吧?！?/br>
    孟觀潮輕輕一笑，“我就知道，您得拿那件事數(shù)落我?！?/br>
    “我再怎樣，也說不出難聽的，別人可就不同嘍?！睂幉┨眯呛堑?，“不過沒事，橫豎你是個(gè)沒心沒肺的，長(zhǎng)心的時(shí)候，都拿來跟我較勁了?！?/br>
    孟觀潮哈哈一笑。

    “這混小子。”寧博堂又是笑又是無奈。

    .

    時(shí)光流轉(zhuǎn)，轉(zhuǎn)眼到了四月末。

    西北兩位總兵的彈劾折子愈發(fā)頻繁，言辭越來越犀利。

    事情壓不住了，擺到了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分成兩派，一派主張用兵，一派堅(jiān)決反對(duì)。有趣的是，主戰(zhàn)的都是文官，反對(duì)的大多是武官。

    窩里斗，自相殘殺的仗，不到一定地步，沒有哪個(gè)行伍之人愿意打。

    這日，徐幼微也知道了這些事，是徐二夫人告訴她的。

    “西北那邊，擺明了該用兵，他孟四卻不肯出征，皇上……”徐二夫人微聲道，“說句犯忌諱的，皇上哪怕有一次不依著他，朝臣也不用吵翻了天?！?/br>
    徐幼微不明白，“徐家都是文臣，怎的議論起軍務(wù)來了？出征……徐家想讓他掛帥？”他帶出來幾位名將，就算用兵，也不需一身傷病的他親自前去。

    “你懂什么？”徐二夫人有些不耐煩，“與他相關(guān)的事，徐家便是想甩手不管也不成。還不都是你做的好事，選了這個(gè)惹事精。你要是長(zhǎng)房的媳婦，徐家才不用理他的事。外人不知道，徐家可看得出，孟家大公子也對(duì)你有意。”

    徐幼微無語得很。得了便宜還賣乖，且理直氣壯的。真沒有二嬸不好意思說的話?！伴L(zhǎng)房大公子，”她說，“您說的是被打得皮開rou綻折了一條腿的那位？”

    “……”徐二夫人哽了哽，“行行行，你沒選錯(cuò)人，成了吧？說起那件事……唉，那武夫也太狠了些?！?/br>
    徐幼微認(rèn)真地道：“二嬸，您喚他太傅、觀潮、四郎都行，別那樣說他?！?/br>
    “噯，這就護(hù)上了？那他倒真沒白寵愛你一場(chǎng)?！毙於蛉诵Φ脮晨?。

    “不是護(hù)著，徐家本就該敬著他，更該多體諒他?！毙煊孜⒛抗馇迕鞒纬海澳偛恢劣谕?，這親事因何而起?！?/br>
    “扯這些做什么？”徐二夫人斂了笑意，“你上頭四個(gè)jiejie，哪一個(gè)不是老太爺做主出嫁的？哪個(gè)的日子，又比你強(qiáng)了？你好歹是自己選的人，她們連那個(gè)余地都沒有?！彼吡艘宦暎澳銈冃旒业拈|秀，就是這個(gè)命，不認(rèn)也得認(rèn)。我要是不這么沒心沒肺的，早被你祖父祖母氣死了?！痹挼侥┪?，已有怨氣。

    徐家長(zhǎng)房子嗣艱難，只有徐明微、徐幼微姐妹兩個(gè)，分別行四行五，徐二夫人則育有徐知微、徐采微、徐夢(mèng)薇三個(gè)女兒、徐檢和徐林兩個(gè)兒子。

    徐幼微一直有所覺，因著長(zhǎng)房無子、又無妾室，祖父祖母總不大瞧得上父親母親，平日里，多有偏袒二叔二嬸的時(shí)候。

    就算那樣，二嬸的日子也沒舒心到哪兒去：她的三個(gè)女兒，不是遠(yuǎn)嫁，便是親事不合心意。

    徐二夫人也想到了這些心酸的事，啞著聲音道：“別的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哥哥、弟弟的婚事，二老要是再做主，給我兩個(gè)橫豎瞧不上的兒媳婦，我跟他們拼命！”

    徐幼微失笑，“我信?！币膊皇窍嘈牛怯浀?，前世二嬸為了兒子的親事，著實(shí)與祖父祖母二叔鬧了一場(chǎng)，也真如愿了。

    徐二夫人深深地看她一眼，笑了，“你這個(gè)孩子……我真不喜歡你這張?zhí)每吹哪槪赡幕匾娏?，又總不忍心說重話?！?/br>
    這還沒說重話呢？在二嬸眼里，她是不是也沒心沒肺的？徐幼微笑得現(xiàn)出小白牙。

    徐二夫人擰了擰她的面頰，笑了一陣，言歸正傳：“這回，可不是誰給他孟觀潮出難題，是情勢(shì)所迫。

    “他再與局勢(shì)擰著來，定要落個(gè)怯戰(zhàn)、貪戀女色的名頭。他待你好，固然是你的福氣，可因此惹出的閑言碎語，很難聽。單是你祖父、二叔，就聽了不少。

    “以前你病著，他守著你，好生照顧，兩年不曾離京，還能說是重情意。男人么，一輩子著魔一兩次，無傷大雅。

    “可眼下你已經(jīng)好了，西北不安生，他卻無動(dòng)于衷，用什么國庫空虛、另有破局之策的空話搪塞朝臣，落在吃過他苦頭的人眼里，能想什么？背地里都在說，他那魔怔勁兒是好不了了，家中的美嬌娘即將痊愈，他可不就打定主意要陷入溫柔鄉(xiāng)……”

    說到這兒，徐二夫人也覺得不像話，尷尬地笑了笑，“西北的情形之于他，擺明了就是走一趟而已，你祖父、二叔想不通他為何不肯，又整日被他連累得受盡譏笑，實(shí)在撐不下去了，便每日讓他得空就去徐家一趟，好話歹話說了幾車，他卻總是不言不語的，不耐煩了說幾句，就恨不得把人噎死。昨日，你祖父被他氣得心口疼，在服用湯藥了。……”

    孟觀潮怯戰(zhàn)、貪戀女色？戰(zhàn)事之于他，只是走一趟而已？

    徐幼微冷了臉。

    么么噠！

    第12章

    “小五，”徐二夫人道，“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著，他那么寵你，你不妨探探口風(fēng)，稍微勸他幾句……”

    “二嬸，”徐幼微語氣清冷，“你們振振有詞，在我聽來，卻是一句明白話也無。您回吧，恕我不送了?！?/br>
    徐二夫人訝然，心知她是惱了，“是你祖父祖母讓我來的。你好歹給我些應(yīng)付他們的話。別急，慢慢說?！?/br>
    徐幼微思量一會(huì)兒，“我在孟府，只要婆婆夫君不攆我走，就會(huì)在孟府。我能為徐家做的，只有這些。”

    “這話是怎么說的？”徐二夫人心急起來，“要是真跟你祖父祖母說了，他們只有更生氣，夠不著你，卻會(huì)拿我撒氣，連你爹娘怕是也要跟著挨訓(xùn)?！?/br>
    “這已是我能說出的最客氣也最明白的話?！毙煊孜┰昶饋恚鹕淼?，“我要去小花園走動(dòng)走動(dòng)，您回府吧。”

    “你二叔也來了，正跟觀潮說話呢。我得跟他一起走?！毙於蛉苏娌话炎约寒?dāng)外人，隨著徐幼微去了小花園。

    .

    外書房里，孟觀潮在批閱公文。

    徐二老爺坐在近前的太師椅上，自顧自說著話：“……動(dòng)不動(dòng)就送小辮子給人揪著，要是沒那幾名廚子的事，眼下也不會(huì)有那么多不堪入耳的閑話?？梢獢嗔肆餮则阏Z也容易，讓人們知道，你仍是驍悍無匹的孟觀潮，自然就沒人說三道四。那樣一來，幼微日后也不會(huì)被人戳脊梁骨。”

    孟觀潮瞥一眼自鳴鐘，“我還有事。不送您了?！毙睦镆呀?jīng)很是煩躁。在宮里，這廝追到了南書房，他提前回府，這廝又追了過來。

    徐二老爺?shù)芍?，好一?huì)兒，站起身來，命貼身小廝送上帶來的禮品：“老夫人惦記著你，賞了你一套玉石茶具。下官告退之前，只請(qǐng)?zhí)德《?，賞幾句經(jīng)琢磨的話?！?/br>
    話不多，語氣卻帶著任誰聽著都會(huì)惱火的尖酸、譏誚。

    “沒有?！泵嫌^潮起身，“我送您?！?/br>
    徐二老爺深深呼吸，轉(zhuǎn)身快步出門。

    孟觀潮走到廊間，示意謹(jǐn)言送客，繼而抬眼，望著西方的落日。

    不想，徐二老爺疾步折回來，站在石階前，鐵青著臉道：“你若真是對(duì)幼微好，就該為她的名聲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