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宣政殿。

    皇帝李辰焰玩弄著一柄硨磲明珠翡翠七寶金如意，眸底平淡無波。他下首跪著一名官吏，長時間的跪拜陳情讓他有些疲倦。

    “皇上，微臣身為御史大夫，不敢不明亂象，正法則。金價流言已然生出紛亂，再去查探何人傳謠已無意義。只是道上的人屢屢阻攔官家查探，死傷無數(shù)，諸如那長安、萬年縣的慘案。那鳶姑娘卻風(fēng)頭大盛，臣，懇請吾皇嚴懲不貸!”沈嶼連連叩首，一臉凜然。

    李辰焰的指尖劃過七寶如意上的鎏金，眸色閃了閃，啟口間語調(diào)一脈平靜：“道上的和官家有諸多勾結(jié)，盤根錯節(jié)之處非爾可度?！?/br>
    沈嶼重重的叩首在地，并不敢起身應(yīng)道：“皇上明鑒!流言如虎，如今已有小亂。若官家不正明實情，則大亂可禍國!鳶姑娘是道上二主之一，請吾皇斬之以正法!”

    李辰焰兀地將如意往地上擲去，如意頓時碎為兩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沈嶼嚇得身子一抖，哆嗦著“吾皇恕罪”一類。

    “再多言，如此寶?！崩畛窖婧翢o動容的丟下一句話，眸底有些晦暗。沈嶼臉色慘白，似乎還想勸諫幾句，卻終于沒說出口。他頹然的拜倒叩首，行禮退下。

    李辰焰瞧著他的背影，似乎一聲輕嘆：“罷了罷了。你喜歡的，都給你。還要瞧多久熱鬧?”

    前一句話讓人不明所謂，后半句卻猛地提高了音調(diào)，帶著分凜冽和威嚴，問向屏風(fēng)后緩緩走出的人影。

    “方陵朔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一襲檀色衫子的方陵朔帶了個蘭陵王面具，并未行禮，反倒是悠悠的伸手去拿翡翠酒壺，為自己斟酒。

    李辰焰也沒介意，似乎是見慣了：“方夫子不去尋花問柳，來朕這骯臟的金鳥籠作甚?”

    方陵朔打了個哈欠：“皇上，草民當(dāng)時說的是骯臟的銷金窩，不是鳥籠子?！?/br>
    李辰焰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凝視住他面具后的眼眸，道：“受傷了?連朕這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能在堂中感受到你的存在。重傷?”

    方陵朔滿意的啜了口酒，陶醉似的微瞇了眼：“和姬淵神醫(yī)打了架，亂了內(nèi)息。”

    李辰焰不引人注意的蹙了蹙眉：“一條狗，絕對不會去咬給自己喂食的人。無法向姬淵求醫(yī)，朕這個銷金窩如何醫(yī)得?”

    方陵朔的眸色忽的幽微起來，語調(diào)有些異樣：“皇上是那人的弟子。國庫里總有藏底的好東西。為我這個名揚塾庠的夫子，皇上莫非也舍不得?”

    片刻的寂靜，金殿中龍涎香繚繞。

    李辰焰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坊間傳聞，方夫子總以面具示人，連朕這個九州之主，也瞧不得你一眼真容么?”

    文不對題的一句話，方陵朔面具后的眸色灼灼，一時璀璨如夜華：“太帥了。怕嚇著人?！?/br>
    崤山。一處竹屋。

    青鳶立在窗邊，啜飲著茱萸茶，瞧向堂中雙目混沌的趙宛曜，有些頭疼的對身旁玄色衫子的男子道：“桓夜，當(dāng)初你識出了魂仆之術(shù)，想必是知曉解法。你只需告訴我，我就請姬淵神醫(yī)去?！?/br>
    桓夜干干的咧了咧嘴，無奈的應(yīng)道：“只是兒時記憶，故識得此術(shù)。還請神醫(yī)賜教?！?/br>
    最后一句話讓正在搗藥的姬淵得意的揚了揚頭：“我號稱神醫(yī)，自然醫(yī)得?！币兹葸^的滿臉疹子上下抖動著，讓青鳶不由的眉梢跳了跳。

    “有何條件?”青鳶挑眉問道。

    姬淵起身，拂掉衫子惹上的藥材碎末，語調(diào)些些異樣：“本神醫(yī)最善作鹿尾醬，西域制法，鮮美可口。鳶姑娘日后不許再喜歡吃荷芽雞菘卷兒，而是要喜歡本神醫(yī)的鹿尾醬?！?/br>
    說著，似乎早有準(zhǔn)備，姬淵進屋端出一碟鹿尾醬。青鳶疑惑的嘗了口，下一刻卻驚喜的睜大了眸，連聲笑道：“好吃好吃!如此小事，本姑娘應(yīng)了。”

    以一個飲食小癖好交換解魂仆之術(shù)，加上鹿尾醬的味道，確實讓青鳶一嘗則喜。她確實是大大贏了筆。她生怕姬淵反悔，急急的把一疊鹿尾醬吃了個干凈。

    “好了好了!還請神醫(yī)快快解了邪術(shù)。下次也拜托神醫(yī)多做點鹿尾醬了?！鼻帏S噙笑將碟子還給姬淵，還細心的將指尖沾惹上的醬汁舔干凈。

    姬淵負手一笑：“解了?！痹捯魟偮?，桓夜的長劍就逼到了他的脖頸：“小姐喜歡吃你的鹿尾醬，就給我好好辦利落了?！?/br>
    青鳶也疑惑的蹙眉，卻見得姬淵沒好氣的挑挑眉頭：“我是神醫(yī)。這種小小邪術(shù)，片刻可解。若不信，你們瞧瞧趙宛曜?！?/br>
    諸人看向趙宛曜。臉色慘白，眼窩深陷，雖然眸底還是毫無神采，但已經(jīng)恢復(fù)了神智的明光。他有些虛弱的靠在案邊，對青鳶點點頭。

    “你們先出去會兒。我和趙大公子敘敘舊。”青鳶的眉眼頓時凜然起來，姬淵和桓夜也不多言，點點頭后陸續(xù)出了屋子。

    堂內(nèi)頓時寂靜無聲。秋風(fēng)刮起竹影颯颯，晃動在絹紙窗楹上。

    半晌。趙宛曜終于默默跪下，伏地拜倒：“聽鳶姑娘吩咐?！?/br>
    “令趙家屯金。各州百余分家，長安本家，盡數(shù)屯金?！鼻帏S冷冷說道。

    趙宛曜聞言身子一顫，苦笑道：“聲勢浩大的全族行動，能代家主下令的，唯有天賜‘雙鶴紫葉’者，也就是趙鶴紫。我雖是嫡長子，可只是為他跑腿的?！?/br>
    青鳶眉梢些些上挑，語氣有些莫名的低沉，“不問才能不問出身，只因為仙人觀星望氣，賜族徽之號。你這個堂堂大少爺就只能做個小嘍啰，你，甘么?”

    最后兩個字干凈利落，脆生生地打在趙宛曜心尖，讓他的臉色有片刻發(fā)白：“甘又如何，不甘又如何，我若是對鶴紫不敬，會觸怒仙人，招來天罰?！?/br>
    話音剛落，趙宛曜便“吧唧”一聲跌倒在地上，四腳朝天。原來青鳶一腳踢來，逼他仰視著自己。趙宛曜不明所以，躺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看好了，趙宛曜。”青鳶將手伸向衣襟，輕輕一拉扯，碧衫褪去，露出一痕玉肩雪膚。

    趙宛曜有一絲慌亂，可下一秒，他緊盯住佳人玉肩上的淡色痕跡，驚恐的捂住了嘴：“青鳶!天賜青云彩鳶!鳶姑娘，你竟然是…”

    青鳶迅速的整理好衣衫，恢復(fù)了冰冷淡然：“我青鳶為天所棄，生為不祥。街頭巷尾都在唾罵我，一撥撥人趕來崤山刺殺我?？墒俏乙廊缓涟l(fā)無損，掌道上，亂金價，活到了十六歲!從沒看見仙人露臉，也從未遭過天罰!”

    竹屋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

    枯瘦如柴的男子深深拜倒，似乎壓抑了一團火焰，語調(diào)深處都開始燃燒：“宛曜遵命。”

    九月上旬。

    八大世家之一，趙家。開始在全國范圍內(nèi)公開屯金。這為金價流言火上澆油，各州富商官吏都開始筑倉屯金。金價，開始可怖的速度上漲，曾經(jīng)十銀一金，如今百銀一金。各地都像紅了眼，各地變亂紛揚而起。

    奇怪的是，朝廷依然沒有動靜，官家掌管坊市交易的市令也沒有露臉。于是乎，在遙遠的國境，從南疆到西域，漸漸地有了貧民造反起義。

    隨著金價變故的，是因為天氣初寒，突厥息兵。大魏的邊境暫時安穩(wěn)了下來。

    崤山依舊的秋意深濃，落木蕭蕭?；敢惯B夜給青鳶新制了鹿裘，用珠灰色的絨毛細細鑲了邊兒，格外清冷美艷。青鳶自然歡喜得緊。

    這幾日，方陵朔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姬淵依舊賴在崤山?；敢沟膫麆莺昧藗€七七八八，趙家也時不時獻上些“孝敬”的珍寶奇玩。但道上二主之一的申屠卻來了話，希望青鳶蒞臨申府，共商大計。想來是最近金價的事，申屠與青鳶共掌道上，自然生了自己的打算。

    青鳶交代了桓夜幾件事，讓桓夜安心靜養(yǎng)，一個人批了鹿裘，下山往長安城去。

    長安。

    一貫的人流如織，繁華如斯。寶馬香車游塵去，妖童媛女唱和來。

    青鳶尋著去申府的路，忽然一雙破布鞋停在了自己面前。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手執(zhí)竹竿挑著“算命解字代寫書信”，左手晃悠著拂塵，略帶期待的看著她。

    “鳶姑娘，許久不見，可要再算上一卦?”正是終南山道士天樞子。和青鳶有過數(shù)面之緣。

    青鳶遲疑道：“不是聽說你道行大漲，被召進宮侍奉皇帝了么?現(xiàn)在還干這破活兒收銅板?”

    天樞子自嘲似的撫了撫額頭，應(yīng)道：“宮里太平無事，貧道不慣受供奉。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不然何以有緣與姑娘重逢?”

    天樞子算半個故人，青鳶笑笑道：“今兒就不算卦了。本姑娘還有事。若你真閑了，沒事兒幫我做幾場法事，祈我這盤棋下得漂亮。”

    最后一句話帶了莫名的深意，青鳶邊說邊要往申府離去。忽聽得天樞子悠悠的聲音傳來：“鳶姑娘執(zhí)意要去?若回，則一生安寧。若往，則三生糾纏?！?/br>
    青鳶唇角一彎，和申屠約定時辰快到，她便是步伐絲毫未停，還不忘朝身后擺了擺手向天樞子道別。

    轉(zhuǎn)過一條街，坊市愈發(fā)寂靜。隱隱能察覺到密布的暗衛(wèi)?？此破胀ǖ恼?，可沒有人敢在這里放肆。路過的人都要向著大門做作揖，以示敬畏。

    青鳶正要上前去，忽的感到腰肢被一個人攔住，那人二話不說，截了她就運起輕功，幾個跳躍上屋頂，往城外方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