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周家說出去還算是個體面人家，可他家孩子多開銷大，再說周萍她哥也不是頭一回闖禍了，哪兒還有錢賠償人家？

    不賠錢就要丟工作，沒了工作生計都得成問題，可家里又沒錢賠人家。

    這根本就是個難解的局，周母在將自家親戚全想了一遍后，最終將目光落到了出嫁多年的閨女周萍身上。

    甄興華真不想掏這個錢?？伤麤]辦法啊，但凡有其他法子他也不會想到破財消災了。問題就是周家真的走投無路了，在軟磨硬泡都不行后，直接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明著說，拿不到錢就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會丟了工作，沒工作全家都要扎脖，那還不如留在這里，好賴能有一口吃的。真要是沒有，那就全家一起餓死在甄家了，也不用再花那個冤枉錢買車票回去了。

    從臘月里，一直鬧到大年夜。

    因為怕家里兩個還年幼的孩子受到驚嚇，甄興華只能將倆孩子送到了他大哥那頭。可周家人的決心太大了，大到讓甄興華不得不盡快作出決斷。

    他是長途車司機啊，一年到頭能待在家里的日子也就個把月。眼下是在年里，他倒是在家的，可過不了幾天他就又要出門開工了。他在家尚且鎮(zhèn)不住他大舅哥，等他一走，老婆孩子還能有好？他要是不走，他的工作咋辦？

    那二百塊錢，是甄興華權衡再三后，硬著頭皮掏的。

    其實還不止二百塊，周家一群人在甄家待了小半月，吃喝不都是錢？他們還說沒錢買車票回去，甄興華想著二百塊都掏了，也沒在這車票上扯皮了。等拿了車票錢，他們又說沒錢買飯吃，得了，他特地為了過年買的吃食都被拿走了，還是甄珠機靈，為了防備著甄討厭，提前狡兔三窟藏了不少吃的。

    當然，跟甄家的損失來說，甄珠藏起來的糖塊餅干，那真是連零頭都談不上。

    等周家人都走了，甄興華還來不及松口氣，好了，他老娘病了。

    有一點甄珠卻是說錯了，她奶壓根就沒罵她媽。罵人那是在生氣之下才會干的事兒，甄大娘這會兒已經(jīng)不是生氣了，她是心疼啊！

    二百塊錢對她來說那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反正她這輩子就沒見過二百塊錢。哪怕甄興華他再出息，干的活兒又苦又累，一年到頭都不著家，那二百塊錢也得攢好久好久。結果，就這么輕松的給了別人家？

    甄大娘病了，她是心病，心里太難受才病倒了。

    她一病倒，周萍在甄家就更尷尬了。

    原本，依著甄家當初的協(xié)商，是由老大來贍養(yǎng)父母，老二、老三出點錢和米糧?？烧缯袢A家仨孩子，就算前頭倆大了不用太cao心，可后面那個小的，也才半歲而已。甄振華他婆娘上要照顧老，下要照顧小，還得管她男人，差點兒沒給累吐了。這種情況下，周萍還能置之不理？不是因為她，甄大娘能??？

    只這般，周萍陷入了兩難之境，甚至比她娘家人在時日子還難捱。

    心疼丈夫的血汗錢打了水漂，寒心娘家人完全不管她在婆家如何硬逼著拿錢，還有婆家這邊，她太尷尬了。甄大娘興許不會像李桂芳那樣插著腰扯著嗓門破口大罵，可她會哭啊，生著病躺在床上，她還不停的抹眼淚，還說自己不怪兒媳婦，就是心里這道坎過不去。

    那可是二百塊錢啊??！

    本來，生產(chǎn)隊上但凡有個啥事兒，就能快速的傳開來。要是農忙倒還行，自顧不暇的時候誰也沒這閑工夫管別人家的事兒，可眼下不是正月里嗎？那正月里，誰還不是走親訪友打屁聊天？

    托甄大娘一病不起的福，很快隊上就知道甄興華為了把周家人送走，掏了二百多塊錢。

    我的娘喲！

    真就掏錢了?。?/br>
    這下子，再沒人談論何小花嫁不出去這個事兒了，全都一股腦的聊起了甄家的是非。

    “甄老二瘋了吧？那可是二百塊啊！二百塊??！再娶個媳婦都夠了！”

    “你傻了吧？誰家娶媳婦還能花上二百塊錢的？以前那李家閨女夠好看夠能耐吧？她夫家也就是出了自行車縫紉機手表，看著是值錢，那不得拿回去的？哪個還能直接甩出個二百塊錢給丈人家？做你的白日夢呢！”

    “還真別說，這事兒聽著太嚇人了，我剛知道那會兒都不信呢！二百塊錢啊，你說為啥甄興華連這錢都愿意給？不給又咋的？反正孩子都生了，真要是不給錢，他婆娘還真能鬧離婚不成？”

    “離婚又咋的？換我我就讓他離婚再娶個黃花大閨女！”

    “是二百塊錢吧？不是二十塊吧？”

    “肯定啊，甄大娘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她小兒子還在縣里當工人呢，真要是二十塊，她還能給氣病了？哎喲我的媽呀，二百塊錢啊，換誰都過不去??！”

    隊上都炸鍋了，一面驚訝甄興華咋連這錢都愿意給，一面也佩服周萍那娘家，還是城里人呢，城里人就這么不要臉？二百塊錢啊，你閨女真就值這個錢？

    值不值得的看個人，問題是甄興華他能不搭理隊上其他人，他還能不管他親媽？

    甄大娘從病倒就一直懨懨的，看著好像沒太大問題，可她動輒抹眼淚，飯也吃不下了，沒幾天就瘦了一圈。甄興華本來就很少回家，他對媳婦孩子有愧疚是不假，那他對他媽也有愧?。?/br>
    沒奈何，甄興華只能撇開妻兒，親自去伺候他媽。

    “你走吧，你可別在我跟前杵著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那二百塊錢……哎喲哎喲哎喲，我這胸口啊，悶得厲害。你回家去吧，二百塊錢換來的媳婦啊，想我前年還在笑話老何家，值不值三百塊心里就沒個數(shù)？好了，這下好了，我成了全隊的笑話了?！?/br>
    “以前親戚里都說你能耐了你本事了，能給家里掙大錢了。可我這個當媽的，寧可你沒出息待在家里，也好過你天天不在家里。興華啊，你別管這攤子事情了，回頭出門當心點兒，媽心里惦記著你呢?！?/br>
    “唉，興華啊，有個事兒媽猶豫好久了，就是忍著沒跟你說?！?/br>
    “你弟啊，他們夫妻倆在縣里也不容易。倆口子帶個孩子住在丁點兒大的亭子間里。前頭過年那會兒，你弟還說呢，他單位搞了個什么福利房，想換個大點兒的房子，就是差一筆錢。我就勸他，你兩個哥哥讀書都少，你大哥要管你爹媽，你二哥年輕時候當兵到現(xiàn)在都沒過過一天舒坦日子，你啊，你是老小就別讓爹媽cao心了。他說他就這么隨口一說，叫我別放在心上，還叮囑我千萬別跟你們倆講……”

    甄大娘說著說著，就用拳頭去捶自己的胸口，又是咳嗽又是順氣的，面上更是眼淚橫流：“不是親的就不知道心疼啊！咋能這么糟蹋人呢？我的兒喲，媽就是心疼，媽不怪你！”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甄興華還能咋樣？

    他是后悔之前沒再堅持一下，可他也明白，跟周家人僵持的時間越久，周萍夾在中間就越難做人。其實這根本就是個無解的難題，到了這地步，他也只能想法子又湊了二百塊錢給他媽。

    甄大娘不能收的，還是甄興華跪下來求她收下，連道自己平日太忙太忙了，沒辦法好好孝敬父母，求她一定要收下，不然他出門也不安心。

    最后一句話唬住了甄大娘。

    這甄興華是司機啊，開車上路最要緊的就是安全，真要是不安心了，那可咋整兒？那可是大貨車，可不是鄉(xiāng)間亂竄的自行車，出丁點兒事情都是大事了。

    “唉，那媽就收下了？行吧，我?guī)湍闶罩?，省得你年輕……”

    沒幾天，隊上的社員們就愕然發(fā)現(xiàn)甄大娘又病好了，也不能說完全好了，反正看著氣色是比前陣子精神多了。就有人忍不住去打聽，這隊上原就沒啥秘密，哪里經(jīng)得住人再三打聽的？很快，隊上就又傳來了一個令人咂舌的最新消息。

    甄興華啊，他不單給了周家人二百塊錢，還給了他媽二百塊錢！

    講道理，他這么做沒人能夠指摘他。連大舅哥都給，還能少了自己親爹媽？再說了，這性質也不一樣，他大舅哥是自己闖了禍擺不平讓他幫忙，而甄大娘不管咋說，她還能亂花錢？不可能的。退一步說，哪怕她吃了喝了用了，那也比給周家人打了水漂來得強。

    等到了正月初十，全隊上下再也記不得還有何小花這一號人，更不曾提起倒霉催的何小梅。

    兩邊各給二百塊錢，那就是四百塊?。?/br>
    甄興華啊，他可真有錢?。?/br>
    ……

    甄家發(fā)生的事情，既然在隊上都傳開了，苗家這邊沒道理不知道。

    真要說不知道還是有的，苗解放聽了一耳朵，可他覺得這事兒跟他沒屁關系，扭頭就忘了。比起別人家的閑事，他其實更愛聽人逼逼孩子。

    前陣子，也就是沒甄家這事兒時，他就特別愛跟人湊堆聊天，別人都知道他家老三毓秀提前上學還能考雙百分，哪怕小學一年級的考試卷不難，那為啥就沒別人考雙百呢？

    苗解放還記得，他當初上小學的時候，就沒一次考過及格。好在他上學那會兒大人們比現(xiàn)在更不在乎成績，他又是烈士的兒子，老師就算瞅著他腦殼殼疼，到底還是沒讓他留級。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老師已經(jīng)看透了他，覺得就算留級了也沒啥用，畢竟那時候李桂芳整日里為了生計忙碌，苗解放原本就笨，又沒人時時刻刻督促著他，留級也沒意義。

    說白了，就算是老師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完完全全的公平。只不過別人興許看你家庭看你有多少錢，唐老師那人更看重學習成績。就好比現(xiàn)在，唐老師寧可花十二分的心思在毓秀身上，也沒想過要給招娣補補課，至于像何小軍這種，更是打從一開始就被他放棄了的。

    這個年的前半部分，苗解放還是很高興的，他就喜歡聽別人夸他閨女人聰明成績好，長得好看還愛學習。除了毓秀之外，盼娣也是他心目中的好閨女，班干部呢，多牛氣??！

    結果，還沒等他高興個本兒，甄家就搞事了。

    苗解放氣死了，他現(xiàn)在出門聽到的全是甄家甄家甄家，有啥好說的？就算甄興華再有錢，那也不關別人的事兒，他有錢還能給你？有這工夫，多督促家里孩子學習多好呢。

    盡管苗解放不會督促孩子們學習，不過他也盡力幫忙的，除了洗衣服搓屎尿布這種事情他不好干，別的活兒他都能做的都做了。反正他的想法就是，當?shù)鶍尩目嘁稽c累一點沒啥，只要閨女能有出息，一切都是值得的。

    真的嗎？

    別人暫且不提，反正何小紅肯定不是這么想的。

    要說她想的是啥？應該是覺得自己就算再倒霉也不至于生出五朵金花來，所以她就希望趕緊養(yǎng)好身子骨，然后再懷一個。下回，她下回鐵定生兒子！

    可家里壓根就沒人配合她。

    孩子們就不說了，李桂芳變著法子找茬罵她，使喚她各種洗洗洗。正月里啊，大冷天啊，她搓屎尿布都快搓出心理陰影來了，手都生凍瘡了。但是沒用，李桂芳一點兒也不心疼她，只會罵她干活磨磨唧唧了，還會拎起屎尿布檢查有沒有洗干凈。

    不過，比起李桂芳，苗解放更讓何小紅失望。

    她想生兒子不得苗解放配合？然而人家就是不配合他，白日里各種找活兒干，晚上一倒下就悶頭大睡。何小紅想讓他開口跟李桂芳說說情，本來女人就是凍不得的，她天天在冷水里洗洗涮涮的，虧了身子骨生不出兒子咋辦？看她每次才剛開了個話頭，苗解放的鼾聲已經(jīng)響了起來。

    氣死了?。。?/br>
    都說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最叫何小紅想不明白的就是這一點，為啥自己也就是想偷個懶吃點好的補補身子，就這點心愿都那么難以達成。而那頭，周萍都把自家坑成那樣了，咋她男人還這么寵著她呢？

    換個人大概就認命了，可何小紅并不覺得這是她命不好，她怪苗解放太廢物。

    賺錢賺錢不行，脾氣脾氣不好。

    有啥用？你說嫁給這種男人，圖啥呢？

    尤其眼下是寒假里，甄珠回家就看到她媽在屋里哭哭哭，她勸是勸了，可壓根就勸不住。甄興華又覺得這種事情小孩子不應該插手，每回看到她就打發(fā)她出去玩。久而久之，甄珠索性一天到晚待在苗家了，她倒是不跟毓秀玩，而是拉著盼娣吐黑泥。

    盼娣對甄珠還是很寬容的，她是覺得，人家哥哥天天給她們姐妹上課補習，偶爾陪甄珠聊聊天也沒啥。

    而且，直到今天，盼娣依然記得，在那個被她媽毒打的下午，是甄珠救了她，還給了她一塊糖吃。那是她最黑暗的一天，也是她最溫暖的一天，更是她平生第一次知道糖的滋味，那甜津津的味道她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行了，你說吧?！苯o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盼娣很是留戀的看了眼堂屋里的甄卓凡。其實，比起聽甄珠吐槽，她還是更喜歡聽甄卓凡講課。

    甄珠完全不知道她的好朋友胖弟此時此刻心里的想法，她只把胖臉上的五官擠成一團，又是不解又是煩惱的道：“我媽還是天天哭，哭哭哭，一直在哭。我爸咋勸都不好使，我也勸了，不管用??！唉，過日子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路過的李桂芳：……

    李桂芳本來是看著今個兒天氣很好，特地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把來弟連同搖籃一起搬了出來，好叫她曬曬太陽。結果，也不是刻意偷聽，反正甄珠那話就竄進了她的耳朵里。

    擺好了搖籃后，李桂芳到底沒忍住：“你放心，你家以后的日子還會更難的?！?/br>
    甄珠不想搭理她，并給了她一個大白眼。

    倒是盼娣很是不解：“為啥??？奶你說，珠珠mama還能一直一直哭下去不成？”

    “對呀，以后的日子啊，有的是機會讓她哭。保準能叫她哭個夠本兒，想停都停不下來?！蹦呐抡J為跟幾個小孩崽子說這話沒太大必要，可李桂芳這不是閑著嗎？略一停頓后，她還是說了出來，“老祖宗都說了，財不露白。這財都露了白了，以后還想有好日子過？”

    甄珠和盼娣都沒聽懂，里頭認真上課聽課的甄卓凡和毓秀干脆就是沒聽到。

    倒是搖籃里的來弟相當認同的點了點頭，覺得李桂芳今天拿的應該是預言家的牌。

    錢財露白的后果絕對是慘烈的，其實真要說起來，甄興華家的條件跟苗家是相當?shù)模踔劣诨ㄤN都差不了太多。當然那是因為苗家孩子多，賺錢的人少花錢的人多，光是一日三餐就要耗費不少糧食。而甄家那頭，甄興華常年不在家，自然也就不在家里吃喝了，周萍和甄卓凡都不是大胃口的人，吃得很少，也就甄珠吃得多些，再就是家里零食和書本的開銷了。

    以前，隊上倒是知道苗家有錢，都覺得李桂芳手里應該是捏著一筆錢的，只是因為生性節(jié)儉又擔心后面花錢的地方多，這才舍不得花銷。可現(xiàn)在，再沒人想起苗家了，集體認為第三生產(chǎn)隊最有錢的就是甄興華了，畢竟誰能一口氣拿的出四百塊呢？

    李桂芳就拿得出，但她才不說。

    都說rou要埋在飯里吃，反正有好處自家知道就行了，沒得嚷嚷的大家伙兒全知道的。李桂芳不要臉面，她不覺得大家的羨慕有啥好的，只知道這么一來麻煩絕對少不了。

    你家那么有錢，給了大舅哥二百塊，還能再給你媽二百塊。那然后呢？這年頭，家家戶戶的日子都過得寒磣，就算最近兩年的年景還不錯，多半人都能混個七八分飽，不用再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了?？删退憬鉀Q了溫飽問題，別的問題呢？

    孩子要念書，家里人要買衣服鞋子穿，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都得要勒緊褲腰帶捱日子，更別提一年到頭沾不了幾次葷腥。

    再就是，兒女婚嫁問題。

    甄家跟苗家是不同的，苗家這邊，因為李桂芳多年前就跟公婆徹底的撕破了臉，眼下也就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還稍微有些來往。就連這個，都是苗解放一人去的，李桂芳才不跟苗家其他人來往。她就算再有錢，說不給就不給。哪怕你說孩子要餓死了，她問你既然養(yǎng)不活那么多孩子，為啥還要生那么多？你說兒子娶不上媳婦了，她問你個當老子的是廢物嗎？老子廢物兒子孬，索性別娶媳婦了，省得耽誤了人家好閨女。

    可甄家呢？

    親戚眾多，姻親更多，還有一些拐彎抹角的遠房表親。

    最要命的是，甄家就是本地人，祖宗十八代都生活在這一帶的。這就直接導致了他們家的親朋好友多是集中在第三生產(chǎn)隊的，哪怕稍微遠點兒的，多半也不會出紅太陽公社。

    李桂芳是自個兒猜的，她覺得甄興華就快涼了。興許沒那么快，畢竟甄興華當過兵，又在外闖蕩了那么多年，怎么說在隊上還是有些臉面的?？伤€能一直不走？他要是能豁得出去不要工作，那也不會給周家人那么多錢?？芍灰蛔?，他那婆娘能立得住？以前知道他們家有錢，但沒證據(jù)啊，現(xiàn)在就不同了，誰家要是遇上個緊急事兒，不得直奔他甄興華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