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他忌憚張廉，而是如今他才歸京，京城又是那等情勢，任何小麻煩都有可能會(huì)為人利用，化為置他于死地的腥風(fēng)血雨。

    他眉心一跳，猛然看向王彥。

    怪不得王彥要帶著這丫頭向他坦白從寬，恐怕是料到這一節(jié)，打定主意他不會(huì)如何。

    王彥：“殿下臉色不好，想必是宿醉之故，今日應(yīng)當(dāng)多作休息，臣和語嫣就不叨擾殿下了?！弊彀驼f著體貼的話，眼里卻淡得一絲溫度也沒有。

    語罷，便帶著語嫣轉(zhuǎn)身告退了。

    晉王望著那淡青色的纖細(xì)身影如流云一般飛快逝去，竟覺心頭一空，隱隱有些失落。

    他微微一震，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掌，神色莫名。

    語嫣與王彥走到日頭下，離晉王所在漸漸遠(yuǎn)了。

    她松了口氣道：“看來殿下真的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方才可嚇?biāo)牢伊?。?/br>
    王彥屈指在她額頭上一彈：“下不為例。”

    語嫣捂了捂額頭，彎著眼笑：“沒有下次，沒有下次。”

    “今日傍晚，船就會(huì)到京城，屆時(shí)我送你先回宋家，”王彥睨她道，“京城不比江南，可不許再隨意亂跑?！?/br>
    語嫣連連點(diǎn)頭。

    王彥心覺好笑，又怕這丫頭見自己露出笑意不把方才的話放心上，便淡著個(gè)臉看她道：“你若乖乖的，到時(shí)我便在你爹跟前替你說幾句話，讓他對這回的事輕罰一些。”

    語嫣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挽住他手臂晃了晃：“王叔叔最好啦!”說完就松了手輕輕跳開，說是要去瞧一瞧紫扇，歡天喜地地跑遠(yuǎn)了。

    王彥看著她輕快的背影，搖了搖頭。

    ***

    如王彥所言，大船傍晚抵京。

    王彥提早向晉王等人告辭，帶著語嫣主仆先往宋府。

    到宋府門口，語嫣見階前落葉成堆，門庭寥落，整座宅邸透著死氣沉沉，略微心驚。

    王彥在她肩頭輕輕按落：“我進(jìn)去叫人，你在此稍作等候。”

    王彥扣門，只見出來一位眉清目秀的門房，道明來意后，那門房激動(dòng)不已，轉(zhuǎn)身就進(jìn)府去通報(bào)了。

    不多時(shí)，門房回到門口，還領(lǐng)著一個(gè)身著紫色褙子的老嬤嬤。這嬤嬤生得彎眉細(xì)眼，和藹可親模樣，仿佛與王彥相熟，兩人說了幾句話，王彥便將語嫣交給這位楊嬤嬤，匆匆告辭了。

    楊嬤嬤牽著語嫣的手把人往屋里引，一邊走一邊側(cè)身不錯(cuò)眼地打量，只覺得，眼前這女孩兒雖是男裝打扮，卻是冰肌玉骨、弱質(zhì)纖纖，那眉眼唇鼻，當(dāng)真無一不好、無一不妙，越看越叫人喜愛。

    最難得是她儀態(tài)妙麗，話音細(xì)柔，透著一股子?jì)汕訙厝幔佳坶g又靈透盈澈，不似京城好些世家小姐那等高情逸態(tài)，反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楊嬤嬤一路問她的話，大大小小，她無有不應(yīng)，也沒透出半分不耐或忐忑。

    “老太太那兒，奴婢已差人去傳話了，小姐先隨奴婢到后院去換一件姑娘家的衣裳可好？”

    語嫣：“自然好，有勞嬤嬤?！?/br>
    宋家如今雖寥落，卻到底是京城的大戶人家。有句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宅院回廊，比起江南的園林庭院，的確氣派得多。

    語嫣、紫扇二人在楊嬤嬤的幫襯下?lián)Q了衣裙，隨后略做打扮，便往老太太的木夕閣去。

    閣內(nèi)上首，宋老太太捏著佛珠靜坐著，她左右是大房的一子一女，兩側(cè)仆婢環(huán)繞。

    “二小姐來了!”楊嬤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眾人抬眼瞧去，四下微微一靜。

    宋語嫣的身量比同齡人嬌小纖瘦，年方十三，似還未完全長開，只是那張臉，真?zhèn)€仙姿玉貌、閉月羞花，目之所及，仿若雪光掠過，有一股天然純真、妖而不媚的風(fēng)情，其韻其色，從所未有。

    一時(shí)間，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語嫣緩步上前，屈膝行禮：“語嫣見過祖母，祖母萬福金安?！?/br>
    宋老太太見這孩子生得這樣標(biāo)致動(dòng)人，又嬌音婉麗，不由心生喜愛：“好孩子，到祖母跟前來。”

    拉近了細(xì)細(xì)打量，更是如雪似玉，毫無瑕疵，有如畫中人。

    老太太笑指了指旁邊一對少男少女道：“這是你大姐歸雪和大哥歸臣?！?/br>
    語嫣分別向他們二人行禮。

    宋歸雪如今十五，樣貌原有幾分清麗，但因著從胎里帶出的毛病，臉上總有幾分青黃的病氣，看起來不夠康健。她道了一聲“meimei好”，對語嫣柔柔一笑，行了禮坐下后就是一陣小喘。

    宋歸臣十七的年紀(jì)，生得異常高大，雖面貌只清秀而已，卻身姿挺拔、氣宇軒昂，也算不凡。

    只不過，他與語嫣見禮時(shí)，態(tài)度頗有些冷淡。

    老太太令語嫣在旁坐下，問了功課、女紅一類事宜，語嫣一一答了。紫扇在旁，見自家小姐做出這樣一副溫婉可人模樣，不由暗暗發(fā)笑。

    “聽說今兒是王尚書送你來的，這倒是巧，不過，你們怎么會(huì)碰到一塊兒？”老太太問。

    語嫣：“今日下船時(shí)恰巧與王叔叔遇見，他就順道把孫女送來了?！?/br>
    幾人聽她稱呼王彥作王叔叔，皆有些驚訝，府里老太太稱他作王尚書，而歸雪、歸臣皆不敢造次要稱一聲王大人。

    老太太問起，語嫣便道：“我七歲那年險(xiǎn)些給樹上的鳥窩砸到，那時(shí)是王叔叔救了我，當(dāng)時(shí)喊了叔叔，此后就都是如此了?！?/br>
    宋歸雪微微笑道：“原來meimei小時(shí)候這樣淘氣呀?！?/br>
    語嫣吐吐舌頭：“其實(shí)現(xiàn)在也沒好到哪兒去，我看我是這輩子都做不出大家閨秀的樣子啦。”

    眾人聞言失笑，老太太更是道：“合著剛才那一番情形都是做給我們看的不成？好個(gè)調(diào)皮的丫頭……”

    原本老太太對這個(gè)十多年未曾顧過的小孫女有幾分顧慮，畢竟宋家十余年不聞不問，且她自幼失去母親，宋常山又是那樣脾性，想來性子就算不歪些，對他們宋家總是有幾分怨艾。沒想到一見面卻是如此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心中欣慰感慨之余，又很是心酸憐惜。

    本來，她生得這樣絕色天成，若真是一副滴水不漏的大家閨秀模樣，老太太心里反而會(huì)不喜。反倒是如今這樣，更為親近憐愛。

    楊嬤嬤笑道：“怪道方才王大人還多次關(guān)照，要奴婢注意著小姐，別不留神讓她闖了禍?！?/br>
    老太太：“說起來，上回方家老太太壽宴，話里話外是有意要把自家最出色的大孫女許給他呢?！?/br>
    語嫣吃驚地睜大眼：“王叔叔這把年紀(jì)還沒有成婚吶？”

    老太太嗔道：“聽這話，說的王尚書跟個(gè)老頭似的?！?/br>
    宋歸雪：“那位方j(luò)iejie我見過幾回，不光模樣好，還是才女，端莊淑麗，與王大人相配得很?！?/br>
    老太太：“我記得那孩子今年也有十七了，當(dāng)初為了給過世的親娘守孝才遲遲不成婚，足見是個(gè)有孝心的。”

    第31章 冷熱

    當(dāng)日晚，宋常山得了王彥的知會(huì)匆忙歸府，見了語嫣又驚又氣，大動(dòng)肝火。若非有老太太戳著拐杖攔著，語嫣恐怕又得挨一頓久違的手板子。

    宋常山這怒還沒出，乍一見老太太梗著個(gè)脖子跟自己說：“你敢動(dòng)我孫女一下，看我不把你……”不由驚愕，原以為這祖孫倆十余年頭一回見總歸是生分，少不得他從中出力盤旋。未料到這才一日工夫，老太太就已經(jīng)護(hù)起人來了!

    宋老太太自大房夫婦意外喪生后大病一場，經(jīng)不起刺激，宋常山一見如此，自不敢過分，只虎著個(gè)臉沖語嫣道：“下回再收拾你這丫頭!”

    語嫣一見宋常山這無計(jì)可施、奈何不得的樣子，簡直目瞪口呆，對宋老太太的景仰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當(dāng)下便抱著老太太的胳膊聲聲叫著“祖母真好”、“祖母真厲害”，叫老太太哭笑不得。

    宋常山雖沒叫她嘗皮rou之苦，到底還是罰了她半個(gè)月的禁閉。語嫣見好就收，對這懲罰半句怨言也沒有，就乖乖地在府中陪伴宋老太太和宋歸雪。

    “瞧瞧，自從二小姐回來，老太太臉上又有了笑，咱們府里也熱鬧多了?！崩咸暗拇笱诀咝阍频馈?/br>
    楊嬤嬤：“可不是，這是好事兒，先前那事一出，府里幾位主子已經(jīng)好些時(shí)候沒那么快活過了?！?/br>
    秀云：“可我瞧著，大少爺仿佛不太喜歡二小姐，對人說話不冷不熱的?！?/br>
    “主子的心思，咱們當(dāng)奴才的瞎猜什么，再說大少爺一直以來不都是那個(gè)樣，你省得多說，小心給有心人聽去搬弄是非?！?/br>
    秀云連聲應(yīng)是，不敢再提。

    兩人領(lǐng)著小丫鬟們進(jìn)到里屋，將甜湯端給幾位主子。

    屋里頭，宋老太太、宋歸雪和宋語嫣祖孫三人正圍坐在榻前，有說有笑。

    小幾上擺著瓜子、杏仁、花生一類，歸雪喉嚨和肺都不好，這些堅(jiān)果一概不碰。語嫣吃了幾顆杏仁也罷了手，只一心與祖母和大jiejie談天，說的都是杭州的風(fēng)土人情和自家的趣事。

    秀云見素來眉目含愁的宋歸雪都頻頻掩嘴輕笑，不由暗暗吃驚。

    再看那正噘著嘴說笑話的小女孩兒，一顰一笑，如神仙中人，叫她一個(gè)女的看了都心頭亂跳，當(dāng)真是，如珠似玉的人物。

    老太太笑道：“嘗嘗咱們府上這甜湯味道如何?！?/br>
    語嫣雙手捧著青花瓷碗，輕抿一口，憨然一笑：“好喝?！?/br>
    宋歸雪不吃堅(jiān)果，如今在此坐了也有半個(gè)多時(shí)辰，腹中空空，甜湯又潤口，便多喝了些。

    老太太憐惜她體弱，提醒她不要貪多。語嫣見歸雪表面笑應(yīng)，目光卻似有若無落到甜湯上去，不由摸出腰間的小錦囊遞給她：“jiejie要不要嘗嘗這個(gè)？我在里頭放了薄荷和青菊，對嗓肺都極好?！?/br>
    歸雪好奇地接過打開，只見里頭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淡黃色糖球，細(xì)細(xì)一聞，還有清涼的香氣。

    一時(shí)間屋內(nèi)幾人都稀罕地看過來，老太太奇道：“這是你自個(gè)兒動(dòng)手做的？”

    語嫣點(diǎn)頭不好意思道：“我讀書不好，琴棋書畫樣樣不精，只愛做些零嘴玩意兒罷了?！?/br>
    此時(shí)歸雪已在嘴里含了一顆，只覺入口清涼帶甜，唇齒留芳，絲毫不膩，當(dāng)下便贊不絕口。

    宋歸雪可不是會(huì)說假話奉承人的主兒，聽她這樣夸贊，老太太也忍不住拈了一顆來嘗。

    語嫣見一屋子的仆婢都伸長了脖子，不由笑著招手讓大家都來嘗。起初大家還不敢上前，老太太松了口允準(zhǔn)，便一個(gè)個(gè)都湊上來討糖吃。

    宋歸雪：“方才不覺得，這會(huì)兒倒真覺得喉嚨沒那么癢了?！?/br>
    語嫣眨眨眼：“jiejie若是喜歡，我回頭多做些給你，你可日日隨身帶著?！?/br>
    宋歸雪一笑：“如此，便勞煩meimei了?！?/br>
    老太太在旁看著兩個(gè)孫女親近友愛的情形，眉宇間凝結(jié)已久的郁氣總算是散了些。

    “老太太，王家人送帖子上門了?！毕氯诉M(jìn)屋，把紅封燙金面的帖子遞給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打開看罷，含笑道：“總算是有一樁喜事，下個(gè)月王家老太太過壽，這是邀請我們?nèi)プ隹湍?。?/br>
    宋歸雪看語嫣懵懵然模樣，抬手輕輕一撫她面頰：“那可是你王叔叔的母親過壽，怎的你倒沒有反應(yīng)？”

    語嫣訝異：“王叔叔的母親這是多大了呀？”

    “六十大壽，”宋老太太含笑道，“她可是三十出頭才生的你王叔叔?！?/br>
    語嫣聽她們二人左一個(gè)“你王叔叔”，右一個(gè)“你王叔叔”，分明是成心打趣自己，櫻唇微微嘟起道：“我看我往后還是喊王大人好了。”

    老太太樂不可支：“小丫頭……唉，說起來，二十九的年紀(jì)，尋常人孩子都抱倆了。這樣人品出眾，卻至今還是孤家寡人，王老夫人肯定心急得很。”

    語嫣嘖嘖嘴道：“我王叔叔這樣的人才，自然要配一位德藝雙馨的絕代佳人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