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的樣子實在太恐怖了，沒生養(yǎng)的大姑娘小媳婦可不能看，萬一嚇著了可不好。

    李姝被趕出來，只得悻悻地去了正房。

    正房廳堂里，趙世簡正在和岳父說話。

    趙世簡一進門，就先轉達了趙書良的問候。

    李穆川摸摸胡須，“你阿爹休沐日，讓他盡管來，我這里還給他準備了些兵書呢?！?/br>
    趙世簡心里想笑，岳父你準備啥不好，非要讓我阿爹看書，可是誠心為難他。

    李穆川又問女婿，“如今成家了，女婿以后有何打算？”

    趙世簡想了想，認真回答岳父，“我想先尋個差事，能養(yǎng)家糊口。再一邊當差，一邊讀書，岳父看可行？”

    李穆川沉默了片刻，又問他，“你阿爹可曾知道你的打算？”

    趙世簡回答道，“阿爹不反對，考進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誰知道要考到什么時候，一輩子考不中的也有一大把，我總不能一直靠阿爹養(yǎng)著?！?/br>
    李穆川看了女婿一眼，很吝嗇地夸了他幾句，“女婿不要妄自菲薄，我雖未考過進士，但也知道，你這樣年輕就中了舉人，名次也不差，再多歷練些時候，考進士不在話下。自然，你想先當差，這也是你愿意上進。若你阿爹同意，先當差也可以，正好可以歷練歷練人情世故，于你的文章也有好處。”

    趙世簡笑道，“姝娘也是這樣說，去人堆里滾一滾，多些閱歷，文章才能更老道?！?/br>
    李穆川摸摸胡子，心想我女兒的好多著呢，便宜你小子了。

    李穆川又問，“那你可有什么想法？要尋什么差事？”

    趙世簡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不瞞岳父，這事兒我還沒個章程呢。差事哪里是那么好尋的，我也不認識幾個人，若讓我阿爹幫我尋，說不得要去看城門。只是，我想著自己也讀了這么多年的書，詩書禮儀也懂一些，排兵布陣也學過一些，去看城門，實在非我所愿?！?/br>
    說罷，他給李穆川鞠了個躬，“還請岳父教我?！?/br>
    李穆川沉默了片刻，謹慎地跟他說道，“這事先等一等，我也幫你打聽打聽。你如今只是個舉人，就算能尋到差事，品級也不高，你可愿意？”

    趙世簡道，“正經(jīng)兩榜進士，多少都是從七八品開始熬，我能有個差事就滿意了，哪里能挑肥揀瘦呢?！?/br>
    李穆川點點頭，“那我就先給你打聽打聽，讓你阿爹那邊也幫著問問，兵分兩路，等有了消息再說。”

    話還沒落，外面李姝的聲音傳了進來，“阿爹，今兒我回門，怎地您就抓著女婿問個不停，也不問問我這幾天好不好。”

    李穆川笑了，“那姝娘這幾天好不好？”

    李姝笑了，“我好著呢，公爹對我和顏悅色，您女婿什么都聽我的，家里妯娌小姑都好相處。阿爹和阿娘這幾天過的好不好？為著我的婚事，讓阿爹阿娘受累了好久。才歇兩天，又要為女婿cao勞?！?/br>
    李穆川笑道，“阿爹為你們，都是應該的?！?/br>
    李姝看向趙世簡，“官人，晌午定要多敬阿爹兩杯酒?！?/br>
    一個上午，肖氏一直在產(chǎn)房里待著，李承業(yè)一直在西廂房門口打轉。李姝和趙世簡陪著李穆川說話，中間三郎也來了，他今兒特地請了假，在家等三jiejie回來。

    三郎也有十二三歲了，成了半大少年。趙世簡如他這般大的時候，都快要定親了。

    三郎也讀了六七年的書了，進退越發(fā)有度，見到趙世簡，先拱手行禮，“三姐夫。”

    趙世簡拍拍他的肩膀，“三郎近來又長高了?！?/br>
    三郎被他拍的差點栽倒，李姝嗔他，“三郎還小呢，你輕著點?！?/br>
    李穆川笑道，“三郎，你也要跟你三姐夫學學，光會讀書，身子骨不結實怎么能行?！?/br>
    三郎摸摸頭，“三姐夫能文能武，我比不了?！?/br>
    趙世簡問三郎，“三郎明年要不要下場？”

    李穆川替三郎回答，“明年讓他先去考縣試，不管能不能過，去歷練歷練。”

    李姝打圓場，“好了，你們總是考試啊前程啊，好容易三郎今兒不去學堂了，你們也讓他松快松快?！?/br>
    三郎小時候跟三jiejie玩的最多，也笑道，“三jiejie不在家，家里安靜了好多?！?/br>
    李姝敲他的頭，“你是說我整日聒噪得慌？”

    三郎咧嘴，“我是說三jiejie不在，我們都怪想你的?！?/br>
    李姝摸摸他的頭，“有空去我那里玩，我住的地方叫狀元街，那邊讀書人可多了，整條街的人都文雅的很，我請你去狀元樓吃頓酒席，以后說不得也能中狀元。”

    等到晌午飯時刻，閔mama按照肖氏昨兒吩咐的，整治了一桌好席面，李穆川帶著女兒女婿和小兒子一起吃飯。

    肖氏來看了一眼，讓李姝和趙世簡自便，然后又去了產(chǎn)房。

    因嚴氏在生產(chǎn)，李姝等人也無心吃酒席，但今兒她回門，李家也不能太隨意，李穆川陪著女婿喝了兩杯酒，幾人吃了些菜，然后都下了桌。

    李姝打發(fā)趙世簡在正房西屋歇下，自己又去了產(chǎn)房。

    肖氏從凌晨開始忙碌，已經(jīng)有些疲倦，但嚴氏是頭一胎，比較耗時，六七個時辰過去了，宮口也只開了兩指。

    李姝勸肖氏，“阿娘，我來看著嫂子，您去歇息會吧?！?/br>
    肖氏搖搖頭，“你哪里懂這些，今兒本來該陪著你的，如今讓你自家吃飯，已經(jīng)不合規(guī)矩了，哪里還能讓你再來cao心你嫂子生產(chǎn)的事兒。”

    李姝自然是懂生產(chǎn)的，但她也不能明說，見肖氏堅定，只得出去了，走前不忘叮囑肖氏，“阿娘若累了，歇息片刻也可以。嫂子這才開了兩指，時間還長著呢，阿娘一直熬著，哪里受得住?！?/br>
    穩(wěn)婆在一邊笑，“三姑奶奶倒懂這些?！?/br>
    李姝解釋道，“我都是從書上看來的。”

    肖氏點頭，“你去吧?！?/br>
    李姝回正房西屋，和趙世簡一起，胡亂歇了個中覺。

    等她睡醒后，嚴氏還在苦熬著。李姝見自己幫不上忙，跟李穆川打了個招呼，“阿爹，我先去楊柳胡同看看阿爺和阿奶。”

    李穆川點頭，“路上小心些?！?/br>
    李姝又跟肖氏打了招呼，肖氏揮揮手，“去吧，你阿奶也惦記著你呢。家里有什么，你盡管拿，我昨兒給阿爺阿奶也備了些東西，你一并帶過去。”說罷，她吩咐桂娘把預備給公婆的東西給了李姝。

    李姝接過了東西，把自己預備的一壇子酒、兩樣糕點和一條羊腿帶了，和趙世簡一起，帶著玉娘和文崖一起往楊柳胡同去了。

    因兩邊相隔不遠，李姝決定走路過去。

    趙世簡見李姝今兒穿著得明艷動人，恨不得把她藏起來自己一個人看，但這么點子路程，若坐車去，也太矯情了些，只得同意走過去。

    路上，趙世簡讓李姝緊緊跟著他，又讓玉娘和文崖在兩側看好，莫讓一些無賴子靠近。

    秀水坊許多人家認識李姝，見她回門，紛紛打招呼，李姝一一問好。出了秀水坊，小兩口慢慢往楊柳胡同走去。

    李家住在楊柳胡同靠里邊，小兩口才走進胡同口，對面竟遇到了李姝最不想見到的熟人。

    你道是誰，正是那楊鎮(zhèn)帶著莫四娘及仆從往外走。

    兩邊人不期而遇，同時停住了腳步，互相看著對方，彼此都沉默不語。

    多年未見，楊鎮(zhèn)仍然一眼認出了李姝和趙世簡。趙李兩家的婚事，他一清二楚，但兩家早已不來往，連禮都不走了，他也只得裝作不知。

    楊鎮(zhèn)仔細看了李姝一會，那個曾經(jīng)為了讓他和豆娘多說兩句話而費盡心思的三meimei，如今也長大了。個子高了，原就有些機靈的三meimei，看起來似乎更自信，也多了一份沉穩(wěn)。

    再看趙世簡，那個跟在他屁股后頭喊楊大哥的小男孩，長得比自己還要高了。聽說他也中了舉，在自己下一科，名次也不差。當日他為了給三meimei送一朵花，繞了好幾里路的彎子。而現(xiàn)在，他們一雙小兒女，卻能修成正果。

    楊鎮(zhèn)盯了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他們成了正果，當日名正言順的自己，如今卻成了陌路人。

    滿頭珠翠、一身紅裙，才做了新娘子的三meimei這樣明艷動人。三meimei在李家三姐妹里，姿色是最差的，如今卻這般好看，以前那那長得最好看的，如今卻不知如何耀眼奪目了?？上В僖部床坏搅?。永生永世，她的美麗，都不再為自己綻放一分。

    楊鎮(zhèn)想到這里，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咬了一口一樣，連心尖都在顫抖著疼。

    李姝也看了楊鎮(zhèn)一眼，見他如今愈發(fā)風流奪目。也是，楊鎮(zhèn)本就長得俊俏，聽說他前兩年中了解元，可不更加出色。但不知怎地，他今年竟沒去參加春闈，不過這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

    莫四娘見楊鎮(zhèn)忽然站定不動了，她也停下。再看官人兩眼死盯著對面的小婦人，頓時心里開始翻騰。除了宮里的敏良媛，官人難道還有別的紅顏知己不成？

    莫四娘狠看了李姝兩眼，見她年紀小，和官人差的太遠，再看裝束，似乎是新婚，小兩口的恩愛溢于言表，瞎子都能看出來。想來不是自己想的那層關系，難道是故舊家的女娘？

    莫四娘眼觀鼻鼻觀心，楊鎮(zhèn)不動，她也不動。

    對面的李姝有些煩躁，她不想和楊鎮(zhèn)在胡同口這樣對峙，沒有任何意義。他已經(jīng)不是自己文采風流的大姐夫了，他是別人家的東床快婿。但李姝不想先開口，她拉了拉趙世簡的手，想從旁邊直接走過去，趙世簡拉住了她，仍舊站在那里。

    就在這時，旁邊莫四娘陪嫁的婆子開口了，“大爺，姐兒想走呢?！?/br>
    李姝再見那婆子，手里抱著個小丫頭，看樣子跟瑞娘大小差不多，長得很是玉雪可愛，可以看得出，長大了必定是個美人兒。

    兩邊人都站定了，誰也沒說一句話。

    最后，還是楊鎮(zhèn)先開了口，“三meimei，趙兄弟?！?/br>
    這還是舊時的稱呼，那時楊鎮(zhèn)是李家女婿。他讀書好，長得好，每次去李家，眾人都捧著他。趙世簡那時候年紀小，時常向他請教功課，滿口楊大哥。楊鎮(zhèn)也喜歡趙世簡，這個小兄弟，天資聰慧，人又勤懇，嘴巴也甜，兩個人都喜歡李家小女娘，惺惺相惜，關系很是不錯。

    那時候的日子多好啊，阿爹還在，阿娘溫柔和善，meimei乖巧懂事。他是李家頭一個孫女婿，雖未成婚，但他卻能時常見到心上人。在兩邊meimei的掩護下，兩個人不光時常能說上幾句話，偶爾他還能偷著拉一下豆娘的手，雖然每次都被她甩開，但就那一下的觸感，都能讓他美上好幾天。

    那時候的他，家庭和睦，美人在側，前程可期。

    是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呢？楊鎮(zhèn)想，大概是從阿爹去了之后吧。阿娘慢慢變了心思，豆娘決然退婚。從此，他的世界里，再沒有綺麗美夢，只剩下讀書科考，功名利祿。

    后來，他成婚后，時常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披著月光，站在院子里，遙望著宮墻的方向。

    胸口的鑰匙被他捂得發(fā)燙，隔著衣服，他都能聽見它在輕吟。仿佛在提醒他，只有拼命讀書，中解元，中進士，他才有資格進入到宮墻里面。哪怕永生不能再見，也能離她近一些。

    可進士哪里是那么容易考的，他中了解元，若后面名次太差，如何顯眼？為此，楊鎮(zhèn)沒有參加今春的春闈，他需要再打磨打磨，爭取下一科名次能靠前一些。這樣，說不得她就能聽到丁點我的消息了。

    聽說她如今得太子寵愛，有了身孕。楊鎮(zhèn)頭一回聽見這個消息時，心里疼的連呼吸都變緩了，但理智告訴他，自己應該為她高興。她有了寵愛，才能在東宮立足，有了孩子，以后才算有了依靠，我也能更放心一些。

    她的夫主，以后是無上君王。自己哪怕中了金榜頭名，也不過是匍匐在他面前的一屆小小書生。不管楊鎮(zhèn)內(nèi)心如何翻騰，但他一個字都不能說。宮墻里的斗爭比考場還要嚴峻，他若有一絲不慎，給她帶來的就是滅頂之災。

    趙世簡聽見楊鎮(zhèn)主動打招呼，也拱了拱手，“楊大哥，嫂夫人?！?/br>
    莫四娘雖然聽不見，但她會讀唇，一眼就明白趙世簡也給自己打了招呼，也屈膝行了個禮。

    李姝礙于情面，也屈膝行了個禮，但并未說話。

    楊鎮(zhèn)笑道，“恭喜三meimei和簡哥兒，你們終于修成正果，愿你們以后能白頭到老，子孫滿堂?！?/br>
    趙世簡再次拱手，“多謝楊大哥，也祝楊大哥前程似錦?！?/br>
    楊鎮(zhèn)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在李家人眼里，他可能就是個負心漢，為了前程，違背婚約。也罷，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已經(jīng)不在乎李家人如何看他了，只要她明白我的心意就行。

    李姝再次拉了拉趙世簡的袖子，趙世簡拉住了她的手，帶著她繼續(xù)往前走。好在胡同比較寬，兩邊人并不需要相讓。

    李姝走過時，楊鎮(zhèn)聞到了一陣桂花香。

    是了，這是李家三姐妹自己倒騰出來的東西，豆娘和麗娘是jiejie，隨著三meimei瞎胡鬧。三meimei時常用桂花梅花做了什么香水，不要錢似的往兩個jiejie身上倒，每回去李家，他都能聞到各種花香味兒。

    香水味又把楊鎮(zhèn)的思緒拉到很久以前，那時候豆娘時常給他做針線，衣裳鞋襪，樣樣齊全，連荷包上，都給他繡了青松翠竹?？上詈鬀]有像青松翠竹一樣堅持，他向阿娘低了頭，向現(xiàn)實彎了腰。那些衣裳鞋襪，被封存在箱子里這幾年，不知道有沒有霉爛，有沒有被蟲咬。

    楊鎮(zhèn)思緒萬千，卻面無表情。雙方告別后，他帶著妻女，也繼續(xù)往前走，隨著那一陣桂花香的飄遠，雙方人都沒有回頭，各自走遠了。

    李姝走到老宅門口，拍了拍臉，擠出一個笑臉，“怎地遇到了他？我還以為他家搬走了呢?！?/br>
    趙世簡捏捏她的手，“事情都過去了，他也是母命難違，娘子倒不必再給他臉色?！?/br>
    李姝想了想，“你說的對，這也不能怪誰，是緣分不夠罷了。大jiejie天生富貴命，他配不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