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疏通了趙軍的將領(lǐng)，弄來了一輛馬車，拉她們出下邳。

    ……

    城樓下，趙翊一身鎧甲騎在馬上，這年他十八歲，已經(jīng)絞殺了魯韜，頭顱就掛在城樓上，此刻他正等著士兵們清理城中與魯韜有關(guān)系的逆黨，裨將趙雄策馬匆匆過來，報道：“主公，宋尚書剛送來急報，張紡北上偷襲潁川二郡?！?/br>
    趙翊面色一凜，打開竹筒，取出了書信。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從城內(nèi)轆轆行駛出來，風垂起了窗簾的一角，隱隱的露出了女子半張美麗的側(cè)臉。

    趙翊看去時，車簾已經(jīng)落下，趙雄也看向馬車，道：“是江東鄧家的人，說是北上去瑯琊省親，軍師查過了，準許放行?！?/br>
    趙翊沒說什么，將手里的書信揉了揉扔在地上，扯著韁繩，雙腿輕輕一夾馬腹，掉轉(zhuǎn)馬頭，淡淡地道：“命眾將士整理軍隊，回軍穎都?！?/br>
    “諾”

    第一百零五章 番外六

    周蒙死訊傳來的時候, 鄧節(jié)正在修剪花枝。

    婢女金兒匆匆進來, 哭著說：“大公子去了?！?/br>
    她手下一抖, 花枝斷了, 花瓣落了一地，她彎下腰去撿。

    金兒哭道：“大公子和趙翊的人交戰(zhàn)，被那個什么叫趙爽的一戈當即砍掉了頭顱?！彼y過的不得了：“大公子那么善良的人……”

    鄧節(jié)垂著眼簾把掉在地上的花瓣拾起來，她其實并不覺得難過, 也并不傷心, 只是覺得有些沒辦法接受, 活生生的一個人, 說不在就不在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一個人就沒了，被吞噬掉了, 像那是下邳城中的無數(shù)百姓一樣，被戰(zhàn)爭這個野獸給吞噬掉了。

    她哭不出來，只是覺得有點悲哀，有點可憐。

    金兒哭道：“趙翊令人把尸體送回來了, 只有頭顱, 沒有軀體?！?/br>
    鄧節(jié)問：“在哪里？”

    金兒道：“還沒有進城門呢?！?/br>
    鄧節(jié)默了默, 將落下的花瓣放回花盆中，放在泥土上，淡淡地道：“一起去吧?！?/br>
    這一戰(zhàn)，輸?shù)锰珣K了, 廬州壽春一線的兵馬幾乎全軍覆，這對于剛剛殺死許貢，成為江東新主的鄧盛來說無疑也是慘痛的一擊，他原本是想令周蒙出擊北上，奪取淮南，借此立下威望，沒想到會以慘敗而告終。

    沒有辦法，他只得與趙翊短暫的求和，不過好在趙翊似乎也沒有南下的意思，一心只撲在了北邊的官渡一線，求和這件事，趙翊也同意了。

    鄧盛以江東新主的身份早早的站在城門等候?qū)⑹康氖w鄉(xiāng)。

    大路兩側(cè)站立的都是將士們的親人，流著淚，相互扶持著痛哭。

    鄧節(jié)也去了，站立在人群里，看著將士捧著周蒙的頭顱回來，人群里有人認出了她，低聲的罵道：“克夫相”

    “長得就是福薄的面相。”

    “江東之主本來就不該他們鄧家人坐?！?/br>
    “周家的大公子就是被她克死的?！?/br>
    她似乎聽不見這些議論聲，她看著鄧盛，他的眼睛是黯淡的，她知道他一定更加艱難，她的弟弟也才不過二十歲，卻要撐起這樣一個家，撐起江東這片天。

    她問自己的內(nèi)心，她其實沒那么愛江東，沒那么愛這里的百姓，更沒那么愛自己的母親，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弟弟，自己的meimei。

    她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的罵名，她舍不得她的親人也承受。

    “夫人”金兒輕輕叫她，金兒也聽到了，她說：“夫人，咱們回去吧，別在這里了?！?/br>
    “嗯”她淡淡地應(yīng)道，轉(zhuǎn)身離開了。

    背后的議論聲仍然沒有停止。

    “你瞧她看著一點也不傷心”

    “誒呦，我看她和大公子的感情一點也不好?！?/br>
    “未婚先孕，周家人本來就不喜歡她?！?/br>
    “一進門就失寵了，一年也見不到自己夫君里面?！?/br>
    “她這樣不甘寂寞的人，背地里指不定偷漢子呢?！?/br>
    “指不定心里多高興呢。”

    “別說了，人家夫人該聽見了?！?/br>
    “怕什么，鄧家人都不認她了，這么多年了，鄧老夫人都不肯見她，鄧家人早就不要她了?！?/br>
    ……

    周母對她并沒有什么好臉色，她心如明鏡，主動請求去柴桑給周蒙守靈，給這個并不算是丈夫的男人守靈。

    不過于她來說并不重要，無論周蒙待她如何，她卻是心甘情愿嫁來的，周蒙是在利用她，但同時也確實幫助了她。

    陵墓外有一件小屋子，泥土夯實的，前面有個小院子，她和金兒就住在這里。

    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鄧節(jié)準備了一壺熱酒，還有一些糕點和黃紙去祭拜周蒙。

    大雪紛紛揚揚的落在了她的發(fā)上，身上，柴桑很多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聽說建康城中還有百姓凍死。

    她將酒倒在泥土上，金兒生了火，鄧節(jié)跪坐在軟墊上燒紙，碎紙屑被風卷起。

    一輛馬車慢慢行駛過來，停在了她身后，鄧盛從馬車上下來，身上披著貉子披風，頭上帶著銀冠。

    奴婢取出了軟墊給他，他坐在了鄧節(jié)的身側(cè)，他也備了壺熱酒，倒在墓碑前，然后沉默的看著鄧節(jié)燒紙。

    許久，鄧盛才開口，道：“阿姐，趙翊同意止刀兵了，也同意了結(jié)盟。”

    “嗯”她淡淡地應(yīng)道。

    鄧盛看著墓碑上紅色的字，血一樣，慢慢地說：“但是他要聯(lián)姻?！?/br>
    “嗯”她像是沒聽見一般。

    鄧盛說：“前前后后派使臣去了穎都幾趟，他不要娶四妹，也不要娶小妹?！编囀⒛四?，咬牙道：“他想要娶阿姐?！?/br>
    鄧節(jié)一怔，手頓時被火焰給燎紅了，她立刻抽了回來，這疼痛令她清醒了，她轉(zhuǎn)過頭，皺著眉頭看著鄧盛。

    鄧盛不敢和她對視，只道：“阿姐，張表那老東西知道我軍在廬州慘白，元氣大傷，趁火打劫，在這時發(fā)兵，此刻我軍正與張表交戰(zhàn)于渡口，戰(zhàn)勢已成膠著，我實在無力應(yīng)對北邊的趙翊，只能暫時應(yīng)允他。”

    黃紙被火吞掉，風將灰燼殘渣卷走，她只是沉默。

    “阿姐”他已經(jīng)是在懇求她了。

    鄧節(jié)抬起頭，看著風雪中的墓碑，她的雙目發(fā)熱，卻無淚可流。

    “阿姐，我知道，他屠我城池，殺我百姓，姐夫也因此而離世，而今尸骨未寒，他那賊人便要你嫁入穎都，我知道阿姐你受此大辱，恨不能食其rou，寢其皮”

    他重重的按著她的肩膀道:“可是阿姐，張表他曾殺了我們的父親，如今又要奪取我們的性命，況且四方諸侯此時無不虎視眈眈，如若此戰(zhàn)我們一敗，必定會被他們撕碎至尸骨無存，阿姐，還請阿姐為國忍一時之辱?！?/br>
    “阿姐，一旦東邊戰(zhàn)況安穩(wěn)，趁呂復(fù)舉兵討賊之際，穎都城內(nèi)，不，趙翊府內(nèi)就有我們的內(nèi)應(yīng)，屆時我定出兵北上，接阿姐回來，復(fù)興漢室，完成我們父親的遺愿?！?/br>
    手里的黃紙燒盡了，鄧節(jié)說：“你先回去吧?！?/br>
    縱使有再多的話鄧盛也咽下了，道：“好，阿姐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說完起身上了馬車。

    車夫一抽鞭子，鈴鐺聲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一排深深的車轍印。

    鄧盛始終以為她曾經(jīng)腹中的孩子是周蒙的，以為他們夫妻情深，以為她是不愿意嫁給殺夫仇人。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沒有難過，只有那么一點恥辱，悲傷，無奈，像是下邳那年的洪水一樣，她終究也還是被卷了進來。

    “夫人”金兒輕輕叫她。

    “走吧”她淡淡地說。

    剛一回到屋子，就見案幾旁坐著個人，是周母，一旁還有個站著的姑娘，是周蒙的meimei周燕，她的小姑。

    不等她開口，周燕一盆冷水倒在了她的頭上，登時身上濕透了，像是掉進了隆冬的湖里，冷到了骨頭。

    金兒也不敢開口，躲在一旁。

    鄧節(jié)慢慢掃開了黏在臉側(cè)的濕發(fā)。

    “賤人”周燕罵道：“你要是還有點臉，就老老實實就在這里守靈，別想著再改嫁給趙翊那狗賊！別忘了你的弟弟是怎么當上江東之主的！沒有我周家，你們現(xiàn)在還寄人籬下呢！”

    鄧節(jié)沉默不語。

    周母這才說話：“你既然嫁來了周家就是周家的人，你的母親早就不要你了，是你的弟弟當初要發(fā)兵北上，害得我兒丟掉了性命，如今又要送我兒的妻子給我周家的仇敵，來彌補他的錯誤，你作為我周家的媳婦要知道孰輕孰重，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br>
    周燕說：“母親和她費什么話，她要是不要臉，她就盡管嫁給那趙翊好了，那趙翊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清白姑娘不要，偏偏喜歡破爛貨！”

    “燕兒”周母輕輕責備。

    周燕撇了撇嘴，攙扶著周母起來，道：“母親，我們回去吧?！闭f著離開了。

    ……

    人都散了，只剩下鄧節(jié)和金兒，金兒這才湊上前來，焦急地道：“夫人，夫人您好嗎？”金兒去脫她的衣裳，手指觸到的都是冷冰冰的，道：“快把衣裳脫了吧，夫人您還在來葵水呢，這么冷的冰水澆在身上，又是寒冬臘月的，容易得病?！?/br>
    金兒給她脫了衣服，拿干凈的白巾擦身體，擦濕漉漉的頭發(fā)。

    鄧節(jié)只是赤身裸體的站著，垂著眼簾，一句話也不說，金兒方才擦過她的臉，轉(zhuǎn)眼一看又有水滴沿著臉頰流下，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是在哭呢。

    金兒想了想，安慰道：“夫人，咱們不嫁去穎都，金兒知道夫人心里苦，知道夫人其實也不愿意嫁去穎都，周姑娘就是說話難聽，其實是想留夫人在江東呢，趙翊他不是個好東西，咱們就在江東，就在這里守靈，這樣周老婦人就不會生氣了，他們一直都待夫人不錯的，只要夫人不嫁去穎都就好，這事兒本不怪夫人，都怪他趙翊！”

    鄧節(jié)的睫毛輕輕抖動，驀地，開口輕輕地道：“金兒，你同我說實話，外面的人都是如何議論的?！?/br>
    金兒猶豫了一下，為難地說：“外面的人說話難聽，說……說夫人以前指不定就……就和趙翊有jian情，不然趙翊為什么點了名的要夫人?！苯饍号溃骸案静豢赡艿氖虑?，無中生有，他們卻都說的好像親眼見過一樣?！?/br>
    “還有呢”鄧節(jié)平靜地問。

    “還有……還有說夫人不檢點，雖然在守靈，也耐不住寂寞，樂得嫁去穎都，那幫人碎嘴，怎么不堪的都有，都是下三路，說的跟真的一樣，搞得周家的名聲也不好了，周老夫人剛失去了長子，這時候又遇這事，臉上無光，這才生氣。”她道：“還有不怕事大的，變成了歌謠，說什么……說什么‘名節(jié)卻無節(jié)，周鄧二家掃顏面?！惖??！?/br>
    金兒勸道：“夫人，咱們老老實實的在這里守靈就沒人會說閑話了，您也別放在心上。”

    鄧節(jié)冷笑一聲，嘲諷似的：“老老實實守靈，守節(jié)就真的不會有人說閑話了嗎？”

    “夫人……”金兒不知所措。

    “罷了”鄧節(jié)揉著額頭，說：“你退下去吧，我想一個人清凈清凈?！?/br>
    第一百零六章 番外七

    夜里, 鄧節(jié)躺在床榻上, 她睡不著, 閉上眼睛都是周燕和周母的臉, 耳邊都是刺耳的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