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兒將衣裳折疊整齊，道：“聽聞皇后嫌棄皇宮里太悶了，今日吵著鬧著要出宮去玩?！?/br>
    “她出去成了嗎？”

    “自然”輕兒道：“且不說她是皇后，就算是太尉的meimei，誰又敢囚禁她，當然放行了?！?/br>
    不知為何，鄧節(jié)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道：“皇后她去了哪里？”

    輕兒摸著下巴回憶，道：“先是去了東街，而后有在光華門那邊的鋪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買了幾個小糖人。”

    “皇帝也一同出宮了？”

    輕兒道：“自是沒有，皇后帶了幾個奴婢出的宮?！?/br>
    “太尉大人竟然也準許了……”鄧節(jié)喃喃。

    輕兒說：“興許是愧疚吧，不過就算皇后出宮，身邊也都是太尉大人的耳目，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不過如果真的像夫人說的，以后太尉大人和夫人留在鄴城，那么皇后便也真的可憐，身邊再沒有什么人了?！?/br>
    穎都和鄴城相距千里，她也再見不到劉昭了，是生是死再也無法相見了。

    雖然她與劉昭已不剩多少情意，可還是難免落寞。又或許她只是對如今的劉昭沒有了多少情意，心里還是渴望著曾經(jīng)的那個叫桓文的少年。

    輕兒收拾得差不多了，道：“就帶著這些吧，日后可能還會回穎都，剩下的到時候再帶著?！彼娻嚬?jié)有些魂不守舍，便也沒再說什么，悄然退下了。

    鄧節(jié)沒有什么食欲，她總是對未來充滿恐懼和不信任，她是個害怕變化的人，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從窗子外投進來了一顆石子。

    第五十七章

    鄧節(jié)心里頭跟著一沉, 起身走到窗子旁, 窗子外的院子里只有幾只喜鵲, 不見半點人影, 她彎下腰撿起被投進來石子，石子外面包著一圈紙，她把紙展開，上面還有字。

    是弋三丟進來的, 黃責去見了弋三。

    鄧節(jié)把紙揉成團引火燒了, 她一早就猜到了, 黃責定會把消息帶回江東, 所以趙翊只能速戰(zhàn)速決。

    弋三叫她站在江東一方, 他有辦法置趙翊于死地，輔佐天子重振朝綱，前句話鄧節(jié)是信的, 后句話可就耐人尋味了。

    至于是什么辦法，弋三沒有說。

    而這弋三，其實也未必那么可信。

    鄧節(jié)頓時覺得沒有睡意了，便把香爐點了, 是描金邊的鏤空銅香爐, 她手里還剩下劉縈給的半塊香料, 她卻不想點，換了塊普通的香料。

    她看著火折子亮了又暗了，蓋上香爐的蓋子，想到要去鄴城, 以后也將離開穎都，覺得有些累，好像大半生都已經(jīng)過去了，十四五歲時候的記憶仿佛已經(jīng)飄得很遠很遠了，期間的數(shù)年，就像是做了場大夢，黑白的，沒有顏色的，夢醒了，她就到了趙翊身邊，這才重新知道活著原來是這般滋味。

    她沒有去挑油燈里的燈芯，油燈越來越暗，倏忽間就滅掉了。

    ……

    離開穎都那日，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遠遠的看去是林立的龍虎軍團，身上披著閃著寒光的銀甲，趙翊坐在馬上，身后披著暗紅色的披肩，玉面薄唇，眉眼間無端透出幾分凌厲，旁人不知只當是誰家俊俏的粉面兒郎，更不曾想他手下長劍一揮便是數(shù)萬條人命，胯下駿馬的馬蹄踏過之處皆是流血漂櫓。

    天子一身黑色朝服腰配玉帶及深紅色蔽膝，頭頂十二冕旒，站在光華門外，親送太尉遠征鄴城，他身后只有可憐的幾個宦官和簡單的儀仗，昭示著漢室已日薄西山。

    見趙翊踩著馬鐙從馬上下來，龍虎軍團這才跪下，一排一排，閃著寒光，如同龍的鱗甲。

    捧著圣旨的宦臣慢慢展開，道：“奉天子詔令，太尉不辭勞苦遠征鄴地，討伐不臣，匡正四海，以播漢室威名，朕不勝感激，特賜太尉為趙侯，封地鄴城，食邑三千?！边@可是前所未有的恩賜。

    宦官念完，道：“趙侯接旨吧?！?/br>
    趙翊跪地，卻紋絲未動。

    宦官瞄了一眼天子，又哀求似地道：“太尉大人，快接旨吧?！?/br>
    趙翊方才開口，平靜地道：“臣不能接旨?！?/br>
    天子皺著眉頭，宦官似乎也震驚了，嗓子不由的尖銳了，道：“太尉大人為何不接旨？”

    趙翊說：“臣領兵討伐不臣，尚未有尺寸之功，不敢貪賞，天子若是想賞賜臣，不若等臣收復河北，再行封賞?！?/br>
    “這……”宦官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劉昭道：“收起來吧”他這話是對宦官說的，又低頭對跪在地上的趙翊道：“就依太尉的，待到太尉大人凱旋，朕再行封賞。”

    趙翊說：“臣謝陛下圣恩”說罷起身。

    士兵擂鼓，角聲長鳴，五萬兵馬遂北上而去，天子看著，眼中似有怒氣，臉上卻平靜異常，驀地，重重地一拂袖，轉(zhuǎn)身離開了。

    另一邊，鄧節(jié)坐在馬車里，輕兒也跟著她一同上來了。

    鄧節(jié)沒有見到玉兒，更沒有見到天子，就這樣踏上了去往鄴城的路。

    輕兒撩開車簾子看了看，又放下，從箱子里取出了一張貉子披風來，說：“七月流火，這天氣轉(zhuǎn)涼了，一路北上只會更冷，司天監(jiān)那邊說這幾日會有暴雨，這貉子披風奴婢就先取出來，待到冷了，夫人還可以蓋一下?！?/br>
    鄧節(jié)沒有拒絕，也沒有說話，等到馬車轆轆行駛起來的時候，鄧節(jié)忽然說：“糧草車在嗎？”

    輕兒撩開簾子探出頭去，又回來道：“在的”她問：“夫人關心糧草做什么？”

    鄧節(jié)說：“我不想在輜重部隊，能否叫車夫快一點？”

    輕兒搖了搖頭，道：“這是太尉大人安排的?！彼斷嚬?jié)是害怕，又說：“輜重部隊在最后方，很安全?！?/br>
    鄧節(jié)仍覺坐立難安，道：“官渡那戰(zhàn)，輜重部隊便被偷襲了?！彼€記得金兒的最后一面，記得自己被趙翊給丟棄了，險些丟了性命，她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只覺得不要和糧草車在一起。

    輕兒取了幾盤糕點，說：“那次是那次，這次是這次，況且我們才剛出穎都，還在潁川落，不會有敵軍偷襲的?！?/br>
    她把糕給鄧節(jié)，說：“夫人早上沒有用膳，吃點甜糕墊墊肚子吧?！?/br>
    鄧節(jié)咬下了一口覺得索然無味，喉嚨干得反倒是咽不下去了，喝下了輕兒遞過來的一口熱湯這才好些。

    輕兒說：“呂英在鄴城，呂方逃到了遼東去，奴婢聽說呂英這個人沒有多大本事的，此前還是受太尉大人扶持，否則早早就被那兩子給殺了，呂英手下的人怕太尉大人怕得不得了，恐怕都不用開戰(zhàn)，他們就望風而逃了，其中兇險遠遜于官渡那次，夫人不要擔心。”

    鄧節(jié)說：“我知道”只不過是那次的動亂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輕兒撩開簾子指給她說：“而且夫人您看，咱們周圍穿金色鎧甲的都是趙雄將軍手下的虎豹騎，這是太尉大人手下最精銳的騎兵了，他們胯下都是從西域買來的汗血寶馬，全都是太尉大人的親兵，護衛(wèi)太尉大人安全的，如今分出來保護夫人，夫人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br>
    輕兒說：“太尉大人對夫人是用了心了，既然如此，夫人還在害怕什么？”

    鄧節(jié)就是不明白，不明白趙翊到底是喜歡她那里，又或者是不是還在利用她，輕兒和劉縈是截然不同的，輕兒總想著撮合她與趙翊，她快要不清醒了，這時候她想：要是劉縈還活著就好了。

    想到這里，鄧節(jié)說：“你在撮合我和太尉？”

    輕兒毫不避諱，道：“是的”

    鄧節(jié)就不明白了，問道：“為何？”她總是看不透這個輕兒，她直到輕兒的所作所為一定是有目的的，可到底是為什么呢？她這幾天想破磕頭也想不出來。

    輕兒低下頭去收拾碟子，說：“因為太尉大人太苦了，夫人跟在太尉大人身邊不過半年，不要說夫人，就是軍師恐怕也不夠了解太尉大人，太尉大人他沒有親人，一個都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也沒有，宋夫人在的時候他還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能看到他的喜怒哀樂，宋夫人走了之后，他就像是把所有情緒都隱藏起來了一樣，充滿了戾氣，別看他總是帶著笑意，水灌下坯也是那時候的事，他只寵著孟夫人，整日都和孟夫人在一起，孟夫人也恃寵而驕，飛揚跋扈。”

    她的話一下子就多了起來，道：“大人喜歡宋夫人，也一直認定宋夫人也是愛他的，可是誰想宋夫人竟然自戕了，不管是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人，都認定了是大人jian污了宋夫人，沒有人去想其中的原有和真相，他們認準了大人就是那樣的人，jianyin主母，背德忘倫，這才是趙翊該做出來的事，他們誰也不知道其實宋夫人死了，大人才是最痛苦的那一個?！?/br>
    她瞧鄧節(jié)一眼，道：“沒有人在意太尉大人的感受，也不想在意，他們眼里，他就是個殘暴的jian邪小人，屠殺忠良，殘害手足兄弟，他們認準了太尉大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沒有人會去替太尉大人辯解，就連軍師也沒有替太尉大人辯解過，而太尉大人也不會去替自己辯解，他那樣的人，心里揣著的是什么誰也不知道?！?/br>
    輕兒說：“他已經(jīng)背慣了罵名，甚至到了自暴自棄的程度，別人說他殘暴，他就掘開水道，淹了下邳，做的更加殘暴，別人說他敗壞倫理，他就專殺人夫君，奪人妻妾?！?/br>
    她輕輕嘆息，道：“奴婢自知算不得什么東西，只不過是個下賤的奴婢，卻也妄想著能改變這一切，妄想著有一個人能取代宋夫人，讓大人不在沉湎于痛苦，四年過去了，奴婢終于通過夫人看到了大人以前的影子。”

    她說：“太尉大人其實也并不喜歡殺人。”

    鄧節(jié)一直聽她說完，然后道：“你喜歡太尉大人？”

    輕兒看著她，忽然一笑，說：“不喜歡”

    鄧節(jié)沒有再說話，人總是喜歡騙自己，她覺得輕兒就是在騙自己。

    ……

    正午的時候軍隊停下來休整，剛?cè)肭锏恼缡亲顭岬?，趙翊坐在輬車里乘涼。

    軍師程琬速速跑來，道：“主公！有線索了?！彼臍膺€沒有喘勻，按著胸口道：“弋三的事，屬下有眉目了?！?/br>
    趙翊坐直了身子，將羊皮水袋丟進程琬懷里，道：“慢慢講”

    程琬打開蓋子喝了一口，氣息漸漸平穩(wěn)，道：“我出征前審了以前抓的幾個斥候，他們開了口，說弋三是江左派來的，穎都所有斥候接到的指令也都是從弋三這個人手中發(fā)出來的，劉縈也不例外?！?/br>
    “哦？”趙翊道：“他們可說謊？”

    程琬否定道：“不會的，臣用了點手段，他們不會說謊，縱使說謊，也不可能眾口一詞?！彼f的用了點手段，但事實上可不只是一點，趙翊并不在乎程琬如何折磨的那些斥候，只問道：“可審問出弋三是何人？”

    程琬搖了搖頭，道：“沒有審出來，他們都說沒有見過弋三，他們收到的只有指令，有專門負責與弋三的通傳者，他們本身并沒有接觸過弋三。至于通傳者……半年前鄧盛去世，就全部撤了出去，線索全部中斷了，恐怕很難查出來?！?/br>
    趙翊道：“也就是說鄧盛死后這段時日，包括劉縈……”

    程琬接道：“都是弋三的意思，江東雖然斷了，但是弋三仍然在向斥候們發(fā)布命令，并且還轉(zhuǎn)而與漢室勾結(jié)，這個弋三恐怕是對主公有個人的怨恨，不然不至于此。”

    他問：“他們恨主公，想致主公于死地，主公若是死了，他們或許是最直接的受益者，除了漢室，主公能夠猜到大概還會是什么人嗎？”

    趙翊默了默，眼眸閃過冷意，只說了兩個字：“趙虞”

    程琬心中一驚，道：“青州的那個趙虞。”他眉頭擰緊，道：“四年前他被主公送去青州的時候方才九歲，如今應該也十四了?！庇殖了嫉溃骸败娭幸欢ㄓ行南嘀娜?，主公若是死了，他便理所應當?shù)谋煌婆e為太尉，代替主公，弋三或許就是他的人……”

    程琬沉吟一會兒，又一錘手掌，道：“對了，還有一件事，黃責是江東的老臣，他來穎都，見弋三的可能很大，畢竟弋三也在為江東做事，前些日子黃責在穎都時，臣派人暗中監(jiān)視了他，看他可還與別人私下見過面?！?/br>
    “查出來什么了嗎？”趙翊淡淡地道，似乎并不抱太大希望。

    程琬說：“三日里，除了太尉府，他只去了兩個地方?！?/br>
    “哪兩個地方？”

    程琬回答：“一個是宋尚書的府邸。”

    趙翊一條腿踩在輬車的車欄上，道：“黃責以前和宋裕同是太學的學生，登門拜訪，倒也不稀奇?！?/br>
    程琬說：“除此之外他還去了一個地方，陌苑?！彼f：“陌苑是穎都的一家酒肆，開得時間不長，在穎都也不算有名，不過有一點很特別，陌苑的東家叫司馬儀?！?/br>
    “司馬儀”趙翊似乎覺得這個名字略有耳熟。

    程琬說：“他是司馬凱的三子，字叔寬，初平元年，主公的父親曾招他做將軍府主簿，他因病拒絕了，此后又三次征辟，均未有結(jié)果，這陌苑便就是他開的。”

    “對了”程琬又道：“他還是司馬煜的堂弟?！?/br>
    趙翊頓時覺得有些頭痛，閉著眼睛揉著額頭，道：“都是河內(nèi)司馬氏的人?！?/br>
    程琬說：“是的”

    “難辦”趙翊淡淡地道。

    程琬說：“主公想要拿宋家開刀，就不能動司馬家，更不能出面查他們是否和江東以及弋三有聯(lián)絡，否則其他世族的屁股就一定坐不住了，聞風而動，到時候主公可就麻煩了?！?/br>
    趙翊揉著額頭的手一頓，似乎有了主意，睜開眼睛笑道：“有一個人可以用?！?/br>
    程琬這會兒又摸不準他們太尉的心思了，問道：“誰？”

    趙翊笑道：“楊太傅的兒子?！?/br>
    “楊敬”程琬脫口，贊道：“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楊家是世族們的領袖，楊敬和那個食古不化的老太傅不一樣，此人立功心切，腦袋又聰明，早早的就投身于主公門下，一直未得重用，楊敬其人可用而不可信，讓他去查司馬家和弋三，確是個不二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