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兵只得道：“府尹，還沒有送來新的消息……”

    孫湘又焦躁起來：“怎么就沒消息？這都過去多久了？姓陶的該不會耍我吧？”

    親兵也不敢說中午才有人來報過信，只得沉默。

    說陶北耍了孫湘，這可真是冤枉陶北了。陶北對于江陵一事極為重視，既然打算出兵，他就一定要把江陵搶下來。因此在正式出兵之前，他花了不少功夫搜集情報，為了籌備三萬大軍的口糧也想盡了辦法。鄴都都快窮得底朝天了，就為了這場戰(zhàn)事，有一部分糧草還是他從江南借來的呢！

    反倒是孫湘自己又心急火燎，為了獨占荊州，壓根不等盟友就提前發(fā)動了攻勢，這才導(dǎo)致盟友才剛出家門沒多遠，他就已經(jīng)吃了個大敗仗。

    正煩躁間，孫湘忽見遠處亮了起來。他心情本就差，皺著眉頭不耐煩道：“那是什么地方在點燈？這么晚了為什么不睡？”

    衛(wèi)兵回頭望了眼，也覺茫然。

    他們所望之處原只是略略亮著橙光，等了一會兒，橙光不見熄滅，反而越來越亮，光芒愈發(fā)赤紅，照亮了一片天際。

    衛(wèi)兵率先反應(yīng)過來，臉色唰一下變了：“火、是火！府尹，起火了?。。　?/br>
    孫湘也看出了起火的地點是哪里，頓時腦袋里“嗡”地一聲——那是大軍的糧草庫！！

    他聲嘶力竭地喊道：“來人??！來人！！快去救火?。?！”

    ……

    起火的地點確實是糧草庫，長沙軍的反應(yīng)還算迅速，小半個時辰后，火勢已經(jīng)被撲滅了。悲慘的是，由于天干物燥，草料易燃，糧草被燒掉了接近一半；幸運的是……由于撲救及時，好歹還剩下另一半。

    只可惜，那點幸運并不能讓站在將軍賬里的軍官們感到安慰。數(shù)名軍官圍站在帳內(nèi)，全都低著頭，面色凝重如霜。

    孫湘癱坐在上首，臉色鐵青，滿頭是汗——剛才他大發(fā)雷霆了一場，砸了許多東西，又命人把玩忽職守的看守糧草的軍官和士卒都拉出去砍了。此刻已是精疲力竭。

    很長時間都沒人敢開口，生怕觸了孫湘的逆鱗，遭到遷怒。眾人都偷偷看著兩名副將穆聰和周遼，指望他們能站出來主持大局。

    還沒等穆聰和周遼打破僵局，孫湘忽然恢復(fù)了點氣力，又猛地暴起，將桌面上的硯臺抓起來狠狠扔了出去。圍站在下方的眾人連忙讓開一塊空地，任硯臺被砸在地上。

    “那些人瘋了吧？？？蜀人到底給了他們什么好處，他們竟敢放火燒我們的糧草？？！！”

    不怪孫湘如此火大，糧草乃是軍隊的命脈，一下被人燒了這么多，菩薩也要發(fā)怒。

    今夜放火燒糧草的罪魁禍?zhǔn)滓呀?jīng)被抓到了，并不是黃東玄的手下，而是公安縣內(nèi)親蜀的勢力自行組建的一支“匪兵”干的。也可以說，這是城里的百姓干的，目的是要將他們趕出公安縣，重新迎接蜀軍。

    長沙軍在公安縣駐扎了沒幾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城內(nèi)無論窮苦百姓還是富賈鄉(xiāng)紳，大都是親蜀的，很排斥他們長沙人。他們幾乎每天都會抓住試圖刺探他們軍情、向蜀軍通風(fēng)報信的人。之前還沒太當(dāng)回事，或者當(dāng)回事也沒辦法，萬萬沒想到，今日竟會釀成如此大禍！

    想到這里，孫湘簡直要氣瘋了，又拿起桌上一切能砸的東西往地上扔。

    這公安縣隸屬江陵，在荊州治下，想當(dāng)初也曾被長沙府統(tǒng)轄過一段時間。那時候?qū)O湘出兵打下了江陵，江陵的百姓都將長沙軍視為入侵者，深惡痛絕，也就罷了?？珊髞斫瓯皇褴姄屃诉^去，蜀府治理江陵的時間也沒比長沙府久多少，這江陵上下的百姓居然就對蜀人服服帖帖，毫不反抗。如今孫湘再一次帶長沙軍來到江陵，江陵的百姓居然還跟往昔一樣憎惡他們……憑什么江陵人不服他們長沙人，偏偏對蜀人俯首帖耳？！甚至還幫著蜀軍對付他們！！

    當(dāng)孫湘再一次發(fā)泄完，終于有人打破僵局。

    穆聰硬著頭皮開口：“府尹，如今糧草受損，公安縣內(nèi)又多有賊寇流竄。不如，我們先退兵去岳陽……”

    所謂的賊寇，其實指的就是那些親蜀的勢力了。即便他們再鎮(zhèn)壓，可民心向背，他們也束手無策。

    話剛說完，孫湘立刻瞪了他一眼。退兵？他才剛剛從沙頭退到公安，這才過了幾天？又讓他退？再退他索性退回長沙去算了！

    穆聰無奈，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周遼。周遼只好接過話茬：“府尹，如今我們剛逢敗績，士卒疲敝，軍心渙散。如穆聰所言，我們退往岳陽，讓大軍稍作休整。待中原軍到來，我們再重振旗鼓……”

    “是啊府尹，退往岳陽吧……”

    “府尹，糧草被燒，余下的糧草堅持不了多久，我們需從后方再調(diào)集糧餉。還是退去岳陽吧，也方便后方補給……”

    有穆聰和周遼帶頭，其他的官員們膽子都大了不少，都開始勸起孫湘繼續(xù)退兵。

    公安縣是一座小縣城，本就不是利于作戰(zhàn)的地方，當(dāng)初退到這里來，也是顧慮到孫湘仍然覬覦荊州，不甘心回撤太多的緣故。眾人沒想到江陵的百姓竟然那么親蜀，短短幾天，就給他們制造了這么大的麻煩。再待下去，萬一城內(nèi)外的勢力勾結(jié)起來對付他們，他們的處境將非常危險。而且他們又急需補充糧草，肯定是去到水系發(fā)達、更接近長沙府的岳陽更為方便。

    孫湘雖然有一百個不情愿，但事態(tài)發(fā)展成這樣，他也沒法再一意孤行了。

    被眾人勸誡良久，孫湘咬牙切齒，終于松了口：“好，那就先去岳陽……”

    沒等眾人接話，他忽然眼神陰鷙，惡狠狠道：“走之前，我要讓這里的人付出代價！”

    眾人皆是一愣。周遼率先反應(yīng)過來，忙勸道：“府尹，可是……”

    “沒有可是！”沒等他說完，孫湘就惡狠狠地駁了回去，“倘若不給那些人足夠的教訓(xùn)，豈不讓天下人以為我們長沙軍可以任人欺凌的？決不可饒恕！”

    周遼啞然。

    下一刻，孫湘已經(jīng)驀地站了起來，高聲道：“來人啊！傳我的命令，立刻將百夫以上官員全部召來見我！”

    ……

    ……

    兩日后，荊州城。

    黃東玄翹著二郎腿坐在大堂的高座上，歪著腦袋上下打量哥靈察。哥靈察在堂下行著禮，任由黃東玄打量了半天沒叫他免禮，他仍然神色平和，絲毫不見惱怒。

    終于，黃東玄慢吞吞地開口道：“哥將軍，久仰大名啊?！?/br>
    哥靈察笑道：“我對黃將軍也久仰了?！?/br>
    黃東玄干笑兩聲，這才道：“這么客氣做什么？趕了這么多天的路，累了吧？自個兒找個位置坐就行。咱們習(xí)武之人，隨意點，不用這么多禮數(shù)?！?/br>
    哥靈察被朱瑙封了揚威將軍，是個雜號將軍，位在黃東玄之下，此次帶兵前來也是由黃東玄調(diào)遣的。他直起身子，道了句“多謝黃將軍”，走到一旁坐下了。

    黃東玄瞧著他挺得筆直的腰板，有些自討沒趣，摸了摸鼻子，放下了二郎腿。

    他之所以對哥靈察沒好臉色，便是因為當(dāng)初他被孫湘派來圍剿云陽，一個小小的云陽居然在哥靈察的守衛(wèi)中久攻不下！這事兒到現(xiàn)在想起來他心里還是難免介懷。

    不過他并不是討厭哥靈察，相反，他聽說過哥靈察是在韓風(fēng)先被嘩變的士卒殺死后才接過軍權(quán)的，如此臨危之際此人還能穩(wěn)住大局，也稱得上是個英雄人物。他無非是自己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因此不知該怎么對待哥靈察罷了。

    黃東玄還暗自尷尬的時候，哥靈察已經(jīng)自然地開口了：“兩萬大軍已經(jīng)帶到，不知黃將軍有何打算？”

    黃東玄問道：“朱府……咳，皇上可給過你什么任務(wù)？”

    哥靈察茫然道：“皇上只讓我一切聽從黃將軍的調(diào)遣?！?/br>
    黃東玄點頭。看來朱瑙是真的把江陵全權(quán)托付給他了。

    哥靈察看著黃東玄，黃東玄把尷尬的事拋卻腦后，坐直身子，正色道：“現(xiàn)在江陵的形式你清楚么？要我再給你說說嗎？”

    哥靈察道：“我路上接到報信，知道黃將軍用詐降計大敗長沙軍，眼下長沙軍正駐扎公安縣一帶?！?/br>
    黃東玄點點頭：“是。聽說陶北帶了三萬大軍，正朝我們這兒來，我算算路程，他們估計一個月能趕到。不過最近是多雨時節(jié)，山里泥濘路滑，運氣好的話，他們還能再多耽擱一陣。我已經(jīng)派了支水軍在漢水駐扎，打算到襄樊那兒再攔他們一攔，多爭取點時間?！?/br>
    哥靈察有些不解。攔他們一攔？爭取到的時間黃東玄打算干什么？

    要知道長沙兩萬大軍，中原來了三萬大軍，聯(lián)軍合起來有五萬人。但朱瑙只派了哥靈察帶兩萬人來支援黃東玄，并沒有再安排其他援軍，就算加上黃東玄原本的手下，也不過三萬左右。三萬人對五萬人，看起來是吃虧的。

    但其實想要保住荊州，這三萬人也夠用了。陶北的中原軍和孫湘的長沙軍畢竟是遠路奔襲，糧草是個極大的問題，根本堅持不了太久。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年，只要黃東玄死守荊州，別讓聯(lián)軍攻破城門，那聯(lián)軍的糧草必然供給不上，只能老老實實退兵。這也是朱瑙沒有給黃東玄任何多余的交代的緣故——只要黃東玄關(guān)緊了城門，什么都不用干，城內(nèi)物資充足，耗都能把敵軍耗退。守住荊州是最基本的，其余的都算賺的。

    黃東玄卻語出驚人：“哥將軍，是這樣。在中原軍到來之前，老子打算先把長沙軍給滅了?！?/br>
    “什么？”哥靈察下意識地叫了出來。他不可思議道，“滅了長沙軍？黃將軍打算主動進攻？”

    “廢話！”黃東玄道，“我不進攻，難道就跟他們耗著？耗到他們自己退兵？那才不是老子的風(fēng)格呢！要打，就要打一場漂亮的，最好把長沙軍全殲在這兒。再不濟，也打得他們屁滾尿流逃回長沙，八輩子不敢再來這兒！”

    哥靈察失笑。他早聽說過黃東玄是個狂放之人，當(dāng)初勤王會盟，黃東玄就敢當(dāng)著天下諸侯的面連夜打進京城去，如今這種穩(wěn)妥的局面下他要選擇冒險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如果黃東玄只是打算派小股部隊滋擾長沙軍，給長沙軍制造些麻煩和損失，那沒什么問題?？牲S東玄打算給長沙軍以重創(chuàng)，他勢必要將大量兵力調(diào)出荊州城，此舉著實是十分冒險的。前有長沙狼，后有中原虎，一旦戰(zhàn)事有失，他想再退回荊州可未必來得及……

    哥靈察委婉道：“黃將軍，今日之戰(zhàn)，或許當(dāng)以守住荊州為重……倘或荊州有失，即便能全殲長沙軍也……”

    黃東玄不耐煩地擺擺手：“朱……皇上既然把兵權(quán)給了我，這事兒就得聽我的！”

    若不能立下大功，他有什么臉去領(lǐng)征西將軍？

    哥靈察啞然。

    兩人正僵持時，外面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名探子步履匆匆地跑了進來。

    “將軍！”探子跑得很急，喘氣不勻，臉色發(fā)白，“長沙賊退出公安縣，往東、東南的方向去了！”

    “哈？”黃東玄目瞪口呆，“他們又退了？！”

    哥靈察好笑道：“看來無需黃將軍動手，他們便自行退兵了?！?/br>
    黃東玄撇了撇嘴。他當(dāng)然不相信孫湘會這么老實地帶兵回去。他思忖片刻，已猜到孫湘的目的，嘀咕道：“東南……他們是打算退到岳陽好好休整，等著中原軍來？”

    然而探子的話還沒說完。那探子磕磕巴巴接著道：“將軍，長沙賊退走之前，他們把……把公安縣……他們把公安縣……”

    他說了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黃東玄皺著眉急道：“他們把公安縣怎么了？你倒是說??！”

    探子帶著哭腔道：“他們把縣城……他們把縣城屠了……縣城的百姓……”

    “什么？！”黃東玄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大步?jīng)_到堂下，一把揪住探子的肩膀，“你說什么？？？”

    哥靈察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凍住了。

    第249章 項王若是過江東，江東子弟肯重來？

    小巷中，士兵們快速穿梭著，四處搜尋著城中幸存的百姓，搬運死者的尸體。腳步輪番踏過泥塘，不斷濺起黑色的泥漿。

    滂沱大雨已經(jīng)下了一整個晚上了，卻依然沒能將地面沖刷干凈，雨水順著地勢汨汨流淌著，每一道水流都混著泥水血漿，夾帶著濁物，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腥臭。

    黃東玄站在城頭上，看著下方士卒們用板車裝上一具具尸體推出城門。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一直這么默默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有腳步聲靠近，頭上一沉，打在他身上的雨水忽然變小了。他回頭看去，是哥靈察將一副斗笠扣在了他的身上。

    黃東玄現(xiàn)在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倘若這時候能有一兩個不知趣的人撞上來說幾句不合時宜的話，倒是給了他一個發(fā)泄的機會，而他也正在等待那個機會。只可惜，哥靈察并不是那個人。他替黃東玄披上斗笠后，便默默地站到一旁。

    士兵們又抬出了幾具尸首，黃東玄看到其中一具，微怔片刻，忽然轉(zhuǎn)身從城樓走了下去。哥靈察連忙跟了上去。

    黃東玄走到尸身旁，示意士兵將尸體放下。那是一名老者，年紀(jì)已經(jīng)很長了，皮膚皺得如同皸裂的土地，皮rou深深塌陷進骨窩里。他膚色灰黑，兩道發(fā)白的眉毛長長垂下。雖是死后脫了相，卻也可以想見，他生前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黃東玄用腳踢了踢那具尸體，冷冷道：“喂，老東西，死透了沒？沒死睜眼哼一聲?！?/br>
    尸身自然毫無反應(yīng)。

    黃東玄不死心，又蹲下身探了探那具尸體的鼻息。其實他大可不必這么做，尸身的胸口上有一個黑洞洞用刀子捅出來的大窟窿，倘若這老人鼻子里頭還有氣兒，那不該叫大夫，該趕緊叫道士來了。

    他收回手，蹲在那具尸體旁，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什么。

    哥靈察走到他的背后，低聲問道：“你認(rèn)得他？”

    “認(rèn)得……呵，當(dāng)然認(rèn)得?！秉S東玄緩緩扶著膝蓋站起來，眼神飄忽，“我小時候……嗯，那時候我多大來著？不記得了。我就記得，有一天我餓了，從他的地里幾個果子吃。后來這老東西每次見到我，總是追著我又打又罵，說我是個天生的賊骨頭，說我注定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br>
    哥靈察微微一怔：“你……你是公安縣人？”

    “是啊?！秉S東玄點了點頭。

    哥靈察心頭一緊。他之前只知道黃東玄是江陵人，沒想到黃東玄竟然就是公安縣人！他想問黃東玄家人的下落，卻想到黃東玄發(fā)跡以后，早把家眷都接到身邊了。

    可這縣城里的，到底也都是他的鄉(xiāng)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