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面面相覷。史白小聲道：“他們只說讓我們來離間，沒有說別的。我們也不知道……”這并不是他有意隱瞞，謝無塵的確沒有對他們解釋的必要。

    少頃，謝無疾輕輕“呵”了一聲，白凈的臉上未見喜怒，平靜地仿佛在說與自己武官的話：“他是沖我來的?！?/br>
    朱瑙不由看了他一眼。

    既然此事是謝無塵所為，而江寧軍又明擺著對勤王之事沒有興趣，蜀軍和江寧軍更是八竿子打不著邊。那謝無塵弄這一出戲，就只能是為了報私仇、泄私憤了。

    ——謝無疾叛出謝家，去年又殺了謝家派去游說他的謝三。而那謝三是謝無塵的同母胞兄，兩兄弟自幼關(guān)系就好，這筆殺兄之仇謝無塵豈能忘懷？他必定恨不得要將謝無疾千刀萬剮！

    然而他此番做法稍顯稚嫩。想來也是他雖恨謝無疾，可他江寧軍只有三千人，而謝無疾大軍傍身，他實在找不出什么能為難謝無疾的方法，又不愿干看著，才折騰出這些小伎倆來。

    朱瑙了然。他問道：“那既是沖你來的，你有什么打算？”

    謝無疾淡然道：“跳梁小丑，何足理會？”

    謝無塵既然沒本事給他制造大麻煩，他也就不打算去找謝無塵的麻煩。謝無塵恨他是因為殺兄之仇，可他其實沒有什么憎惡謝無塵的理由。他犯不上為這種小仇小怨費心費力，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朱瑙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兩人說話的時候，史白始終捏著把冷汗。朱瑙和謝無疾身為兩軍主帥，竟能這樣并肩坐在一起說話，氣氛絲毫不見尷尬沉悶，可見這兩人的關(guān)系之密切，也可見蜀軍與延州軍之和睦。而他們試圖挑撥，必定算是一件極為嚴重的大事，要不然也不至于驚動兩位主帥親自過審他們了。

    今日他們恐怕是難逃一死了。

    卻見朱瑙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抹抹嘴，微笑道：“既然如此，我把這些人放回去，你介意么？”

    謝無疾一愣，史白等人也是一愣。把他們放回去……？“他們”指的是他們嗎？？不可能吧？？！

    帳中的其他人也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只是不便插話。而謝無疾喜怒內(nèi)斂，只微微怔了怔，眼神略顯微妙，倒也沒什么太大的波動：“人是你抓到的，也是你審出來的。你想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朱瑙笑道：“那就好。”

    謝無疾默默看著他，不再置辭。

    朱瑙這才轉(zhuǎn)向史白等人，笑吟吟地問道：“如何？你們想回去嗎？”

    眾人目目相對，竟無人敢做聲。

    想回去嗎？當(dāng)然想了！可他們實在不敢相信事情會這么簡單。他們原指望自己老實招供、好好交代，或許能把命留下，換取一個在軍中做苦役的機會，這才是軍隊處置犯人的常理?？芍扈б婚_口，就要放他們走。他們迄今為止，甚至一鞭子都還沒挨，一棍子都還沒受。這容不得他們不懷疑這會不會是個陷阱。

    朱瑙見無人作答，不由稀奇地又問了一遍：“你們難道想留下嗎？我這里可不管你們的飯?！?/br>
    史白等人：“……”

    終于有個膽大的，小心翼翼地開口：“回朱府尹，我想回去……”

    隨后才有人接二連三地跟著。

    “想……”“想……”

    朱瑙得到眾人答復(fù)，這才開口：“我就放你們回去，可以。但我也有一個條件，你們答應(yīng)了才能走?！?/br>
    眾人頓時緊張起來。事情果然沒有這么容易。條件？會是什么條件？該不會讓他們?nèi)ゴ虤⒅x無塵之類的吧？！那便是殺了他們，他們也沒這本事?。?/br>
    朱瑙并未立刻開口，直到眾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才慢吞吞道：“我的條件是——你們回去以后找謝七公子的人述職，只說你們辦成了他們給的任務(wù)。你們殺死了三名蜀兵，我非常震怒，還向謝將軍發(fā)出通牒，要求他交出兇手——就這樣。這件事你們可辦得來？”

    眾人再度愣住。

    好半天沒人答復(fù)，朱瑙有些不耐煩了，微微搖頭，輕“嘖”了一聲。

    跪在地上的犯人們本就緊張，被他這一嘖聲，還以為他就要處死他們。有人嚇得一哆嗦，直接抱頭蜷起來了。

    然而朱瑙仍然沒有要為難他們的意思，只好心勸解道：“你們領(lǐng)了這種活兒，冒這般大的風(fēng)險，謝七公子給你們的賞銀應(yīng)該不少吧？辦不成事，你們回去還領(lǐng)得到銀子么？”

    史白：“！”

    朱瑙要是不說，他們差點都把這事兒忘了。那還真是一筆很豐厚的賞金，足夠他們安穩(wěn)過數(shù)年的好日子了……

    有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朱瑙又問道：“如何？這件事你們辦得到嗎？”

    史白一咬牙，率先點頭：“辦得到，辦得到！”

    其余人也連忙跟著點頭。

    朱瑙笑了笑，提醒道：“那就好。記得將口供串好，不要露出馬腳。若讓謝七公子知道你們把事情辦砸了，領(lǐng)不到賞銀不說，你們還還要吃不了兜著走吧？”

    這話是提醒，也是威脅，眾人捏了把冷汗，再度紛紛點頭。

    朱瑙向手下?lián)]了揮手，士卒們便領(lǐng)著史白等人帶出去了。他們會再與這些假士兵合計一番，對好口供，然后再放人。

    眾人全都離開后，朱瑙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笑瞇瞇道：“我這么做，你不介意吧？”

    謝無疾啼笑皆非，搖頭：“不介意?！彼B朱瑙有什么打算都沒問，儼然無論朱瑙要對江寧軍做什么，他都會配合。

    朱瑙喝完茶，將茶杯放回桌上，得寸進尺：“那，我再問一個問題，你介意么？”

    謝無疾已大致猜到他想問什么，還是道：“你問?！?/br>
    朱瑙道：“謝將軍與謝三公子、謝七公子有什么過節(jié)？你當(dāng)初為什么殺了謝三公子呢？”

    謝無疾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答道：“沒有?！?/br>
    朱瑙不由挑眉。

    謝無疾垂下眼，亦端起自己手邊的茶杯。茶杯里的水尚是熱的，熱氣氤氳起來，遮了他眼角的淚痣。他語氣平靜地仿佛在說今天太陽很好似的。

    “我們沒有任何過節(jié)，只是意見不和?！彼?，“他們想擁立韓如山登基稱帝。而我不同意?！?/br>
    第150章 謝無疾其人

    謝無疾走后, 帳簾又被撩開，程驚蟄走了進來。

    “公子，”驚蟄道, “那些人都已交代好了, 也放他們回去了?！?/br>
    朱瑙點頭：“好?！?/br>
    他指了指身邊的位置, 示意驚蟄過去坐下。驚蟄便老老實實地走過去。桌上還放著謝無疾未喝完的茶，他看了眼, 隨手推到一邊去。

    朱瑙托腮問道：“你在謝無疾身邊待了這么久，你覺得他是什么樣的人？”

    這個問題讓驚蟄思考了一會兒。

    “我剛到謝將軍身邊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個很無情的人。他為了糧草, 可以屠殺舅家滿門。也可以眼睛都不眨地下令坑殺幾千名戰(zhàn)俘?！斌@蟄道, “不過, 我在他身邊待了一段時日后……”

    朱瑙微微偏頭：“不覺得他無情了么？”

    “也不是……”驚蟄搖頭, 不知該怎么說，便舉了個例子，“有一回我們抓住一群想要在水源里下毒的叛軍, 按律這些叛軍必須被處死。可那伙叛軍有一個孩子，才十一二歲的年紀，聽說加入叛軍也有一年多了?！北狈揭驊?zhàn)亂的緣故, 年紀這么小的孩子就加入叛軍的并不是個例。

    驚蟄道：“那些叛軍被捆成一排行刑，那個孩子非常害怕, 一看到有人拿刀走近就嚇得瑟瑟發(fā)抖。謝將軍看到這一幕，就走上前，用手蒙住了那個孩子的的眼睛……”

    他又頓了一頓, 神色微妙：“然后, 他還是把那個孩子殺了?！?/br>
    朱瑙：“……”

    驚蟄這兩年跟在謝無疾的身邊，如此這般類似的事情他其實見過不少。謝無疾固然很內(nèi)斂, 卻也不是個冷血無情的人。他路過芬芳的花叢，也會停下來細嗅；他看見美麗的風(fēng)景，也會駐馬觀看。他嘗到美味的食物，也會多吃幾口?？扇魬?zhàn)鼓聲響起，再好的東西他也會立刻放下不管。

    那時謝三代表謝家北上到關(guān)中來找謝無疾時，驚蟄已跟在謝無疾的身旁。他不知道他們兄弟感情究竟如何，他只知道，他見過謝無疾親自為謝三安排食宿，因為只有他知道謝三的偏好。他也見過謝無疾在得知謝三到處籠絡(luò)他的手下、妄圖威脅他的地位時，沒有遲疑地就下達了誅殺的命令。

    謝三的尸首是謝無疾親手用絲緞裹起來放進靈柩里的。謝三的靈柩也是謝無疾親自指派人手送回徽州去的。

    “謝將軍或許不是沒心沒肺的人?！斌@蟄道：“可他只是……只是我從沒見過他被感情左右?！?/br>
    又停頓了一會兒，他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么形容謝將軍的為人……可他大抵就是公子說過的，慈不掌兵的，那把刀吧。”

    他說了許多，朱瑙始終沒什么回應(yīng)。

    過了一會兒，驚蟄不免抬起眼望了望朱瑙。朱瑙正瞧著他，目光很溫和。

    朱瑙伸出手摸了摸驚蟄的頭發(fā)。驚蟄如今的個子比兩年前又高了，雖說他已是坐著，也些微低下頭，以免朱瑙將手舉得太高。

    朱瑙收回手，笑道：“我讓你去他那里學(xué)，只想你學(xué)些他的本事。你不是他，總不可能學(xué)他的為人?！?/br>
    驚蟄微微點了下頭，眸光仍有些黯淡。

    當(dāng)初他頭一回聽到朱瑙說“慈不掌兵”這四個字的時候，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見到謝無疾，他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慈不掌兵。這兩年里，他自問過許多次，他能不能成為朱瑙的刀?？扇裟遣攀堑兜哪印峙掠肋h也變不成謝無疾。

    朱瑙道：“你低眉喪眼的干什么？”

    驚蟄本不想說，可經(jīng)不住朱瑙瞅著他，他終于小聲道：“我怕我讓公子失望了。”

    “失望？”朱瑙好笑道，“我雖然缺刀，但也缺弓，缺矛，缺杖，缺錢……”

    驚蟄一愣：“公子你缺錢？”

    “缺?！敝扈抗夂V定，“錢有再多還是缺。”

    驚蟄：“……”

    朱瑙又把話題茬回來：“可人又不是錢。這世上只有一個謝無疾，不也只有一個程驚蟄？你讓我失望，難不成你不愿幫我做事了么？”

    驚蟄微怔，眼眸霎時亮了不少，聽到那句“只有一個程驚蟄”，他人都變得容光煥發(fā)：“當(dāng)然不是！”

    朱瑙笑道：“那此番勤王結(jié)束后，你就跟我一起回成都府吧?！?/br>
    程驚蟄連忙重重地點了幾下頭，應(yīng)道：“嗯，好！”

    朱瑙見少年精神重振，眉眼也跟著彎了彎。

    他目光投向帳門，想著驚蟄方才說的話，思緒又漸漸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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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白等人出了蜀軍營帳，每走幾步就回頭看一眼。直到他們走出很遠，才終于相信：他們真的被釋放了，蜀軍并沒有派人跟著他們。

    當(dāng)意識到這一點，有人反而腿一軟，一屁股跌到地上，劫后余生地拍著胸脯念叨：“乖乖，我還以為我今天必定要去見閻王了……”

    有人問史白：“大哥，我們真還去找江寧軍啊？要不咱們直接逃得遠遠的算了！”

    “噓?！笔钒酌ωQ起手指，比了個噤聲的手指。雖然已經(jīng)回頭看過好多遍了，但他還是有點怕蜀軍就在不遠的地方盯梢他們，聽到他們說的話。

    “大哥，怎么辦啊？我們到底要不要回去？”眾人眼巴巴地問道。被卷進了這么一件事里，他們多少還是有點后怕。萬一說謊被江寧軍發(fā)現(xiàn)了，會有什么后果？

    史白心里也不是沒有糾結(jié)。但他最后咬了咬牙，拿定了主意：“咱們?yōu)榱诉@筆賞金，殺人也敢，冒著性命危險也敢。眼瞅著錢就要到手了，哪還有放棄的道理？”

    眾人遲疑片刻，糾結(jié)反對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了。

    他們只是剛剛被從可怕的軍隊里放出來，還有些驚魂未定。但的確如史白所言，他們這些人不是不怕死，但能接下謝無塵給的這個任務(wù)，是因為他們都是可以為了這筆錢豁出命去的人?；厝ヲ_賞金，還能比挑釁蜀軍士兵更難嗎？

    有人咬牙道：“都到了這份上了，絕沒有放棄的道理。這筆銀子我們一定得拿到！”

    史白連連點頭：“就是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