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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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后。 虞長明站在朱瑙府邸,兩眼無神地望著大門。片刻后,他先給了自己一個嘴巴,然后上前敲門。 …… 院子里,朱瑙剛好從屋里出來,打算出門去田莊巡視。 地上已經(jīng)結了一層白霜,程驚蟄在旁提醒道:“公子,小心地滑。” 朱瑙哈出一口白氣:“今年可真冷?!?/br> 程驚蟄也忍不住把手往袖口里縮了縮:“是啊。” 自從跟了朱瑙之后,朱瑙找人教他習武練功,他的身子骨以比從前硬朗許多。剛入冬的時候,他穿件薄衫四處走動也不覺得寒涼??傻搅诉@幾日,他也不得不添上厚衣服了。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更冷一些。 正說著,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 兩人對視一眼,程驚蟄主動跑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正是不太自在的虞長明。 程驚蟄問道:“虞寨主,你怎么來了?” 虞長明目光閃爍。 朱瑙看他兩眼,心中已明白,笑瞇瞇道:“虞兄進來說話。” 他的語氣很自然,令虞長明放松一些。他正要入內,忽聽程驚蟄驚訝道:“咦?你難道是來送賬本的?” 虞長明:“……” 如果不是程驚蟄的眼神看起來很無邪,他都要懷疑這小子是故意讓他難堪的了。 朱瑙讓驚蟄去通知仆人準備些熱茶和糕點,隨后把虞長明迎進屋。 兩人對面坐下,虞長明不知該怎么開口——長明寨里沒有錢了。 其實原本不該這么快,他每年都會省吃儉用在寨中囤一筆錢糧,以備不時之需??梢粊硭罱率樟撕芏嗳?,食物消耗得太快;二來今年冬季是個嚴寒,山中又比山外更加陰冷潮濕,很多人扛不住凍,都病倒了。他不得不購置了新的御寒衣物棉被,又請大夫為寨民治病,平添好大一筆開支。以至于這才過了短短幾天,山中已經(jīng)無錢可使了。 朱瑙率先開口:“虞兄,你新收的那些人可還馴順?” 虞長明頷首:“還行吧?!?/br> 他從隆城山一口氣收編近百人,這些人若是能安頓好,便為長明寨增添一股強大的力量。若是安頓不好,也可能成為寨中隱患。此事不用朱瑙提醒,他也清楚。因此收編新人之后,他立刻把新人打散,分編進原本的寨民之中,并為他們安排勞作,不讓人閑著。經(jīng)過這段時日,那些山賊已被長明寨中人同化,表現(xiàn)得十分馴順。 朱瑙夸獎道:“虞兄果然御人有方?!?/br> 虞長明擺擺手,不想聽他恭維。有了這開場之后,他臉面也抹開了,單刀直入地開口:“朱莊主,我現(xiàn)在很需要錢?!?/br> 朱瑙絲毫不意外:“虞兄養(yǎng)活這么一大家人,確實不容易。我愿意借些錢糧給你度過難關,只是這并不是長久之計?!?/br> 長久之計是什么?是改善整頓山寨的經(jīng)營,使得山寨往后能夠收支平衡。 兩人僵持片刻,虞長明不情不愿地從懷中掏出一本賬冊,遞給朱瑙。 朱瑙淡定地接過,翻看起來。 長明寨的賬本上能看出許多寨中機密,譬如他們究竟有多少男丁,購置過多少武器,修筑了多少工事等。這些都不可輕易讓外人知曉。虞長明也并沒有那么信任朱瑙,他今日帶來的賬冊是他重新做過的,上面模糊了許多信息,更省去明細,只寫個大概收支。 即便如此,朱瑙看完之后也明白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賬本,道:“你在山上開墾了幾十畝田?種些什么?” 虞長明道:“豆類,還有一些果蔬?!?/br> “就這些?” “就這些。” “哦。那山上有哪些花草樹木?礦產(chǎn)石料?你詳盡地告訴我?!?/br> 虞長明愣了一愣。山里的情況他的確了如指掌,但他以往只關注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樹木可以制造工具。用不上的就沒太在意。被朱瑙這么一問,他頗花了一些功夫細細回想。他一邊說,朱瑙一邊記。 接著,朱瑙又問道:“你們山中人吃的鹽從何處來?” 虞長明道:“山中有鹵水,我們自用鹵水煮鹽?!?/br> 朱瑙瞇了瞇眼:“鹵水?” 虞長明點頭。山上有一道石縫,石縫中有水滲出。他們原先以為那是山中泉水,嘗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滋味咸苦,竟是天生鹵水。后來他們便用那鹵水曬鹽。量雖不大,足夠山中人食用。朱瑙詢問鹵水的情況,他也就如實告知。 緊接著,朱瑙又問了些山中畜養(yǎng)的禽類等狀況。待全部問完之后,他擱下筆,重看了一遍,忍不住邊笑邊搖頭。 虞長明別扭地問道:“你笑什么?” 朱瑙放下紙筆,抿了口茶,一本正經(jīng)道:“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此富饒之地,虞兄卻吃得那么窮,可真是不容易?!?/br> 虞長明:“……” 如果不是他確實窮得快吃不起飯了,他大概會馬上扭頭就走。此刻他卻只能繼續(xù)眼巴巴問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朱瑙什么都沒說,直接動筆寫了起來。 他寫得飛快,虞長明原在邊上耐心等著,想等他寫完了再看。然而眼見著朱瑙落筆不停,洋洋灑灑寫滿了一張紙,虞長明有些忍不住了,想湊過去看看他到底在寫什么。這時朱瑙將筆擱下,抖了抖紙上未干的墨,然后推到虞長明面前。 紙上列了數(shù)條建議,看得虞長明一愣一愣。 “把種豆改為種茶?”虞長明皺了下眉頭,本想說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當初他帶著父老鄉(xiāng)親進山,想的是過自給自足的生活,因此他所選種的作物皆是日常飲食所需。因為山上谷物難以種植,他才種些豆類和果蔬。然而兩年下來,他也發(fā)現(xiàn),想在山中自給自足是不可能的,他所種的豆類收成并不好,只能當做一些貼補,實則大量食物還得從山外進。既然如此,確實不如改種一些更有價值的作物,和山外交換。而高山之上,種茶是最合適的,收益肯定會比種豆高些。 虞長明還在思索孰利孰弊,朱瑙已經(jīng)掏出算盤給他算了起來。 “虞兄,你種豆類,一畝地能收多少斗?可有十斗?” 虞長明抿了抿唇,道:“十斗不到?!?/br> 朱瑙道:“我且算它十斗吧,每石約算兩貫錢,每斗便是一貫錢??扇舾姆N茶田,秋季打尾,一畝可產(chǎn)兩斤毛茶,茶錢按兩算……” 算盤噼里啪啦一通打,推到虞長明面前:“每畝地的利潤少說提升三十倍?!?/br> 虞長明:“……” 他面上仍是平靜的,內心卻已山呼海嘯。不看數(shù)字不知道,一看簡直嚇一跳。這何止是高一點啊?回去就把地推了,改種茶,誰不讓他種茶他跟誰急! 再往下看,朱瑙羅列了幾種他提到過的花草植物,那些都有藥用價值,可著意培養(yǎng),采摘賣錢,又是一筆不小的進項。 再往下,虞長明看到一條,頗為吃驚:“開鹽井?” 朱瑙理所當然:“對,開鹽井。你山中既有天然鹵水,必有齍脈。沿齍脈鑿井,采自然鹽泉。提鹽鹵,曬井鹽……僅這一筆進項,就足你山上寨民生活?!?/br> 虞長明目瞪口呆。 他自然知道鹽的價值,也一直很慶幸山里有天然鹵水,為他省去了買鹽的開支。可是讓他去賣鹽?這種事他還真是做夢都沒想過。 齍脈要怎么找?鹽井要怎么開? 朱瑙道:“你們若不懂得如何尋找齍脈,開采井鹽,交給我來辦。我自能為你們找到能工巧匠?!?/br> 虞長明半晌才消化,怔怔問道:“即便煉出了鹽,又該怎么出手?” 朱瑙一愣,詫異道:“難道你們種的茶,采的鹽,不打算讓我為你們經(jīng)營?” 頓了頓,目光譴責:“虞兄,你不會這么不厚道吧?” 虞長明:“……” 虞長明:“…………” ——他說朱瑙為什么這么熱切地要幫他出主意,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販賣私鹽是違法的,不過民間販賣之人亦有不少。眼下這世道,法紀已成官吏撈錢的工具,只要花錢打點好官吏,沒有什么不能做。而長明寨中沒有經(jīng)商之人,更沒有本事去打通銷路。想要賺這些錢,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跟朱瑙合作。利潤自然也是雙方分成。 虞長明回想起先前種種,不由失笑:“你那日在我面前打算盤……不,更早之前,你勸我收服隆城山,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朱瑙不置可否,只笑道:“我那日便說過,如今我在此位,所謀之職便是賺更多的錢。有何不對呢?” 他說的這樣坦蕩,虞長明反倒一點也不生氣。說實話,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不喜歡商人。他總以為商人利欲熏心,盤剝百姓??扇缃袢瑑纱闻c朱瑙合作,他非但沒有被盤剝,卻頗有收益。這錢讓朱瑙賺,他心甘情愿。 于是他又繼續(xù)往下看。 其后又有種種舉措。朱瑙根據(jù)他提供的賬本和他方才所述情況,對山中的畜牧、勞力的分配、新地盤隆城山的利用等皆提出改善舉措。若按他的方法來行事,虞長明需要擔心的已經(jīng)不是寨中人吃不飽飯該怎么辦了,而是賺了那么多錢該怎么花。 當朱瑙一次又一次用算盤撥出他改良后的可能獲得的收益,虞長明自己都覺得心跳有些快,竟也有些理解商賈的樂趣了。 ——錢的確是個好東西。尤其是缺錢之后,這樣的感受便愈發(fā)明顯。 不知不覺,虞長明眉間愁云消散,臉上已有了幾分笑意, 然而當看到末尾時,他再一次愣住,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無蹤。 ——朱瑙給他的最后一條建議,只寫了兩個字,且與錢財無關。 虞長明放下紙,抬起頭默默地看著朱瑙。他試圖從朱瑙臉上看出些什么,但是朱瑙神色淡淡的,他什么也看不出來。 朱瑙目光投向窗外,手指輕輕敲著著桌面,輕聲道:“虞兄,這是亂世啊?!?/br> …… 虞長明揣著朱瑙所書條條建議離開房間,向府邸的大門口走去。一路上,他有點心不在焉。 幼時父親教他讀史書,他讀到亂世篇章,總是狼煙烽火,生靈涂炭。往往百年亂象之后,方有英雄出世,救萬民于水火,重振天下綱紀。彼時他年少輕狂,也曾幻想過若有朝一日天下大亂,自己便是那不世出的豪杰英雄。然而當他成為一寨之主,肩負起一寨老少的吃喝,他才發(fā)現(xiàn)所謂英雄,風光之下,有太多的道義與責任。 他也不知道如今這天下是否已是亂世。聽說北方戰(zhàn)事連年,起義軍步步南下,逼近京城。又聽說朝堂之中風起云涌,頻頻政變。而他所處的西南之地,雖無戰(zhàn)火,也是流民四起,秩序崩壞。這天下似乎已經(jīng)亂了,又似乎還沒有大亂。 如今,他的心境遭遇當年讀史書時截然不同。比起奢想自己成為亂世英豪,他更希望亂世不要到來。又或者,英雄豪杰能早日出世,救大廈之將傾。 可無論亂世與否,日子總還得往下過…… 穿過院子的時候,虞長明遇到了正在院子里練棍法的程驚蟄。 程驚蟄見他出來,收棍站直:“虞寨主,你要走了?” 虞長明回神,“嗯”了一聲。 程驚蟄與他沒有什么好說的,道了一聲再會,就進去找朱瑙去了。 驚蟄推門進屋,想問朱瑙打算什么時候出門,卻見朱瑙站在窗口,望著外面的天空出神。驚蟄走到他身后,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寒冬的天色有些慘淡,云層蔽日,一片濃霧。 驚蟄道:“公子在看什么?” 朱瑙道:“驚蟄,你說這天什么時候會變?” 驚蟄一愣。天色雖慘淡,但并沒有要變的跡象。冬日便是如此,從清晨慘淡到夜晚。直到開春之后,方會有陽光明媚之景象。 然而朱瑙說會變,驚蟄就立刻相信會變。他道:“會變天嗎?那我去拿把傘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