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九迎面走來，目光冷淡，神情漠然，眼神落在她的臉上和食盒上，只一瞬似乎就猜到她去做了什么。淡聲道：“管好你自己便可，銀公館內(nèi)，不必刻意奉承討好。”

    杜泉聽罷抬眼看了銀九一眼，見他眉心微皺，連忙道歉，“我……我再也不……不敢了?！?/br>
    而銀九的眉心卻皺得更緊，似乎在對牛彈琴，抿唇留下一句“隨你”就大步回了他的歸墟堂。

    杜泉摸了摸頭，實在應(yīng)付不了銀九這陰晴不定的脾氣，悻悻地拎著食盒進了廚房。

    她剛進門就看到樓月生翹著二郎腿坐在桌前，正拿著一根細長的火柴點煙，他頭微微側(cè)著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眼鏡片上印出火光遮住他的瞳仁。

    杜泉見他煙不離手，成天吞云吐霧，也不知那內(nèi)臟被熏成了什么顏色。

    正在心里嘀咕，就聽著他懶洋洋地問：“小尾巴，去送飯了？”

    “嗯，牡丹姐的……院子?！彼叩藉伹皩埐擞质⒘艘环莘诺綐窃律?，用一整套的白瓷釉碗盛放，樓月生呼出一口煙對著飯菜抬了抬下巴，說：“不給你的大老板送嗎？”

    杜泉抿了抿唇，遲疑道：“他會……吃這些么？反正……陳璜……就沒要?！?/br>
    “陳璜古怪，你不要理他。我是覺得你該關(guān)心關(guān)心九爺，可憐他自己一人要養(yǎng)活咱們這么多張嘴，多累??！又沒個女人知冷知熱端茶倒水，陳璜雖然常跟著他，可你看看那冷冰冰的小樣，哪能有你們女孩子心細?！?/br>
    “真……真的么？可……他剛才還……訓斥我刻意討……討好別人呢。”

    樓月生忽然坐直身，十分認真道：“這就對了，他是告誡你要一心一意對他好！”

    杜泉不適地撇了撇嘴，“不……不是吧?！?/br>
    “絕對是，以我對他多年了解，他就是此意！”樓月生說得認真，杜泉點點頭，快步蹲到小爐子邊，把那上邊燉的老母雞湯倒在一個紅花瓷釉的湯盅里。

    樓月生見狀便笑道：“竟還開了小灶，小尾巴，你偏心?！?/br>
    杜泉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頸，說道：“老板每天……去看蓮花……大約是想吃……藕。我特意放了蓮子……和藕?！?/br>
    “噗……咳咳，原……咳咳來如此，你快去吧?！?/br>
    杜泉見樓月生被煙嗆得厲害，就語重心長的勸說道：“那東西……不好……心肺都被……熏壞了?！?/br>
    樓月生看了看手上的半截香煙，忽然笑笑，說：“抽完這根。”

    “嗯。”她穩(wěn)穩(wěn)地端著托盤出了門，沒看見身后樓月生目光中的若有所思。

    杜泉穩(wěn)穩(wěn)地到了銀九書房門外，看著面前緊閉的門，又看看手里的東西，總覺得銀九看不上這東西，甚至還會直接從窗子里扔出去，就好像扔那秦望山一樣。

    “要不還是算了吧，銀九爺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哪會稀罕這些?！倍湃睦锵肓讼刖痛蛩愣俗吡恕?/br>
    誰知剛走了兩步，門便被打開，銀九冷冷的聲音傳出來，淡聲問：“有事？”

    杜泉連忙獻寶似的把湯盅端得老高，笑著說道：“老板……這是老母雞湯……您喝，能補……”

    “放進來?！?/br>
    “是?！彼觳阶哌M去，將湯盅放到桌上。

    “還有事?！?/br>
    杜泉本還打算介紹一下自己的湯，可她聽到銀九這涼絲絲的聲音后，熱情就全都散了，又怕自己話多顯得聒噪。

    于是笑著說：“沒……沒了，您趁熱喝?！?/br>
    銀九沒再出聲，杜泉出來時又抬頭看了一眼，隱約瞧見他又站在書架前看書，他似乎很愛學習，從不讓自己閑著，難怪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地位了，真了不起!

    這話后來她又和樓月生說過，只是又差點把那貨嗆死。

    老母雞湯最后命運如何？銀九有沒有喝？

    這些杜泉也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她去廚房時就看到那湯盅已經(jīng)被洗干凈放回櫥柜原本的位置了。

    飯后她本打算繼續(xù)干活，樓月生卻過來尋她，手上拿著錢袋，笑著說：“我與九爺都要出門應(yīng)酬，今日給你放假，這里是一百大洋，提前支給你，出去買些喜歡的東西吧，日落前回來便好?！?/br>
    說完就離開了，杜泉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錢袋，一百大洋，整整一百！

    她捏著那涼涼地銀幣一時間竟有些迷茫，她從來沒拿過這么多錢，也沒出手闊綽地買過東西，她要怎么花呢？

    第十四章

    以前手頭不寬裕，擠著花每一塊錢，能活下去就已經(jīng)不錯了，哪有閑錢。如今拿著這么多錢，她實在不知道能買什么。

    在龍海市她也沒什么朋友，真要出去甚至都不知道該去哪里玩兒。

    攏著錢袋，杜泉腦子里飛快計劃著，要不……買些東西去看看韋恩人吧，當初她被醫(yī)學院趕出來就去韋家，可是他不在，管家說他出了遠門，歸期未定，韋家不愿意收留來路不明的外人，給了二十個大洋，把她打發(fā)走了。

    也不知道他回來了沒？

    她有些低落的垂下頭，想到那位韋恩人就很感動，當年就是他把她從火場里救回來，帶著她離開海島，又讓她念書，是個十足的好人，她很想正式地向他謝一聲。

    于是拿了那些錢就去買了很多上好的點心，去了韋家。

    韋家住在一處高檔公寓里，也是洋樓，比銀公館位置好，處于富人區(qū)，杜泉專門換了新衣裳，還在臉上擦了擦雪花霜，讓人看著不那么窮酸。

    她坐了電車，一路聽著叮叮當當?shù)穆曇?，近半個鐘頭后到了，來迎接的依舊是那個老管家，他依舊是那般嚴肅，似乎還記得她，推辭了她手上的點心，客氣道：“二公子還沒回來，姑娘請回吧。”

    “那……什么時候回了呢？”

    “二公子四處游歷，歸期不定。”那老管家就立在門外，高大的身子像堵墻一樣攔著她的視線。

    “他……不是前年就……走了么？”她拘謹?shù)淖ゾo手上的系帶，多問了一句。

    那人似乎煩了，提高聲音說道：“杜姑娘，韋家救濟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若人人上門糾纏，韋家還怎么生活。韋二公子仁義心腸，救你和救一只貓狗也無甚差別，真不用一趟一趟地來謝。聽得懂么？”

    杜泉難堪地低下頭，說：“我知……道了?！?/br>
    這時一輛汽車停在韋家門口，那老管家立刻迎了過去，杜泉扭頭看過去，就見一個穿著淺藍色洋裝的年輕女子從車上下來，她腳上的高跟鞋似乎鑲了寶石，閃閃發(fā)光，手上的小包和衣服同色，巴掌大小用一根細細的鏈子吊著。她燙著卷發(fā)，妝容精致，戴著花邊小禮帽像個精致的娃娃。

    杜泉羨慕地看著她，捏著身上那件不挨身的直筒旗袍，不禁往后退了幾步讓開門口位置，她垂著頭劉海遮下一片陰影，轉(zhuǎn)身要走就聽著那女孩兒脆聲道：“多謝九爺捎我這一程，我家的車壞得真不是時候?！?/br>
    九爺，銀九在車里？

    杜泉抬頭看了一眼，就見陳璜下車繞到后面去開門，銀九一身銀白長衫，面色清冷，頭發(fā)松松向后扎起，拄著那根紫棕色拐杖從另一邊下來。杜泉見他往自己這邊走過來連忙低下頭，假裝自己不存在。

    銀九步伐緩慢，黑色的皮鞋從她眼前經(jīng)過，順著那老管家指引往院門方向走去，她松了口氣，也轉(zhuǎn)身離開。

    可她腳尖剛動，就聽銀九淡聲喚了句：“杜泉?！?/br>
    杜泉驚訝地抬頭，就見銀九回身，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她，于是連忙應(yīng)聲，“九爺，怎么了？”

    銀九看了陳璜一眼，說：“讓陳璜送你回去?！?/br>
    那她寧愿走回去！

    杜泉連忙擺手，說：“我……我自己……回去。”

    銀九眉心皺了起來，似乎很不解她為何如此不知好歹，杜泉見狀連忙解釋道：“我……還欠了……房租，我得去還。”

    “柳巷？”

    “是……是的?！?/br>
    銀九扭頭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隨后點了點頭，扔下一句：“早去早回”便往韋家大門走去，而她則被那個娃娃似的女孩兒瞪了一眼。

    那兩人一前一后離去，陳璜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說：“那地方陰氣重，不宜久留。”

    “好，我早回?！?/br>
    “隨你，遇上麻煩可沒人管你?！标愯f罷就坐回車內(nèi)，快速啟動絕塵而去。

    杜泉心里暖暖的，被鄙夷和嘲諷的委屈因為銀九的問詢和陳璜的警告而煙消云散。就在剛才，她還以為銀九在外頭時定然不想和她沾上半分關(guān)系。

    可是，他沒。

    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叫了她的名字。

    杜泉忽然覺得有底氣多了，抻了抻旗袍快步往電車那邊走去，她之前住的地方偏，加上當初她臨走那天被幻覺嚇了一跳，她特意頂著大太陽進了弄堂里。

    公租界繁花似錦，高樓林立，街上的汽車一輛接一輛，來往的太太小姐們穿著時髦，畫著精致的妝容，走過去就會帶起一股香風是燈紅酒綠的新都市?？梢粯蛑舻目h城里則是灰蒙蒙的老建筑，硬生生活成了兩個世界。

    杜泉穿街走巷，被地上的臭水溝嗆得掩住口鼻，隨后又緩緩放下，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才多久啊就連這點臭味都受不得了，果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人還真是矯情。

    她謹慎地捏著錢袋子一路步行去了原先的出租屋，想把欠著房東劉太太的錢給

    人家，畢竟她都有了一百大洋，還完后也剩下許多。劉太太之前除了每月十六早上去一趟，其他時候也不去擾她，算得上仁至義盡，她不能昧著良心騙了這份兒錢。

    可誰知道，當她找過去后才發(fā)現(xiàn)那小屋子竟塌了。

    這可怎么辦，她根本不知道劉太太住哪兒。

    不遠的地方有位老人家背著布袋正在垃圾堆里翻找，杜泉以前見過他幾回，于是趕緊跑過去攔著他，問：“大爺，您……您知道附近那個……房東劉太太住……住哪兒了么？我……我之前就租她的房。”

    老人家看了她一眼，“哦，是你呀結(jié)巴，有一陣兒沒見你了?！?/br>
    “我……搬家了?！?/br>
    老人家在這一代也幾十年了，對周圍十分熟悉，他聽到杜泉的回答后似乎很奇怪，疑惑地抬手指著她說的那處房子說：“那一棟老房子早就沒人住了啊……房東早死了，誰收你的租？”

    “搬走？不……不對呀，我住了兩……年，劉太太每個月去……收房租。”

    “哦呦，你說的會不會是買下這鬼宅子的劉春芳，那女人是個寡婦，每日描眉畫眼，穿著像個紅燈籠似的到處打麻將。兩年前她出手闊綽地買下那房子，沒不久就上吊死了，她怎么收你的租？看差了吧丫頭。”

    “死了……”杜泉瞪了眼問。

    “可不是，死的時候就穿著紅衣裳，人家說……穿紅衣的鬼冤魂不散呢！”老漢說得煞有介事。

    杜泉奇怪的看著他，“十六那……天一早，我還瞧見……她……她和你說話?！?/br>
    那老漢登時退了好幾步，“呸呸”幾口，氣道：“小小年紀，你嘴巴積點德吧，快走快走，我可沒見過什么劉太太?！闭f完小心地往四周了一眼，就念念有詞的離開了。

    杜泉臉上一陣白一陣青，站在原地盯著頂樓那間房子，破碎的玻璃上紅衣飄飄，似乎想拼湊出一個人形，杜泉打了個哆嗦，轉(zhuǎn)身就跑。

    她一路跑到十字街東側(cè)的友誼公園里，這地方說是公園，其實也就是一片一片菜市場，大爺大媽們，媳婦子們買完菜會來聚集這里打牌說話，就當平日消遣。

    杜泉被剛剛的消息嚇了一跳，走到上次帶著阿鐵歇腳的地方喘著粗氣，老遠就看到巡捕房的車開了過來，她分明坦蕩卻還是害怕穿著那身兒衣裳的人，不由得又往樹后縮了縮。

    四五個警探從車里跳出來，杜泉正皺眉看著就聽著身后有人議論道：“面館那兩兄弟也不知犯了什么諢，兩人打架鬧出人命。兩個狗東西平時沒少一起做壞事，也不知道又害了什么人，這下遭報應(yīng)?！?/br>
    “哪是自己掐的，我聽說……是有臟東西！聽說那兩人死相賊慘，老大的脖子被硬生生的折斷，老二心都被掏出來了，人那干得出來出來？肯定是惡鬼！”

    “嘖嘖，快別說這些人，大白天后脊背發(fā)涼?！?/br>
    杜泉扭頭看去，就見三個女人正挎著菜籃子閑聊，于是走過去，大著膽子問：“請問，是……是福祥面館……的人么？”

    其中一個人嗑著瓜子，眼神在她衣裳上瞟了一眼，笑著說道：“可不就是他們，平時橫行霸道，拽了人進去就得吃飯交錢，還欺負那些年輕姑娘，畜生不如，比無賴還無賴。死了正好，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br>
    “什么時候……的事？”她又問。

    “四五天了吧，反正也沒人給他們收尸。今兒六點多的時候，有人路過他家門外聞到了臭味，報警后才知道早死了?！蹦切┤擞懻撝?，有種大快人心的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