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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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尉遲越?jīng)]同意,反而命輿人快馬加鞭,倍道兼程,立即回長安。 他隱隱覺察到這不是一般的風(fēng)寒。 也不是疫癥,隨行官員和近身伺候的黃門都沒事。 更不是陰謀,身邊都是他的親信,食物和水都是來遇喜親自經(jīng)手的。 兩個字無端從他心底浮出來:天意。 他曾聽聞,有的鳥獸在臨死前數(shù)日便有所感應(yīng),如今他親身體會到了這種難以名狀的預(yù)感。 狐死首丘,他只想回長安,回太極宮,回到小丸身邊。 尉遲越是叫人抬進(jìn)暉章宮的。 沈宜秋見到他時,他正在昏睡,眼窩深深地陷下去,臉頰呈現(xiàn)不正常的緋紅。 她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燙得幾乎不自覺地縮回手。 陶奉御很快趕到,然而他和隨行的醫(yī)官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除了當(dāng)成風(fēng)寒醫(yī)治別無他法。 一副湯藥灌下去,高熱一點(diǎn)也沒退,額頭似乎還更燙了。 當(dāng)日黃昏,尉遲越醒轉(zhuǎn)過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聞到熟悉的氣息便笑了,使勁分辨哪里是她的臉龐,伸出手:“小丸……” 觸到一手溫?zé)岬囊后w。 他的手無力地在她臉頰上劃過,又垂下來:“別哭,沒事?!?/br> 不過說了幾個字,他便覺胸骨疼得像要裂開,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這才道:“來遇喜?” 老黃門走上前來,眼眶發(fā)紅,鼻音很重:“圣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吃力道:“叫盧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趙王來一趟,別走漏風(fēng)聲……” 沈宜秋一下子明白過來,啞聲道:“只是風(fēng)寒,會好的。” 頓了頓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醫(yī),他連祁十二都能治好,這樣的小病一定手到擒來,你再等等,會好的,只要找到那胡醫(yī)……” 尉遲越很少聽到她這般語無倫次,心頭緊緊一揪。他不忍心告訴她,別說他根本撐不到那時,就算立即將那胡醫(yī)找來,他也不會醫(yī)治他。 他只是微笑頷首:“我知道。請盧公他們來,只是以防萬一?!?/br> 幾人得到消息,很快趕到了太極宮。 尉遲淵跌跌撞撞地走到床邊,跪下來握住兄長的手,低低喚了一聲“阿兄”,guntang的手心嚇了他一跳。 尉遲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從今往后,聽你阿嫂的話,看顧好阿娘,莫要再淘氣了……” 尉遲淵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后聽阿兄阿嫂的話,絕不再胡鬧了?!?/br> 尉遲越抬手,想如小時候那樣摸他的頭,卻摸了個空,無力地垂下:“乖?!?/br> 尉遲淵忍住淚,不敢在兄長面前哭出來,然而他不知道,尉遲越根本看不清他。 尉遲越又道:“盧公來了么?” 盧思茂走到床前跪下,聲音微顫:“仆在,圣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道:“朕要立遺詔?!?/br> 沈宜秋再也忍不住,背過身捂住臉,費(fèi)盡全力才將哽咽鎖在喉間。 尉遲越接著道:“朕死后,傳位給太子,新帝加冠前,由沈太后聽政,諸位都是大燕的股肱之臣,請諸位竭力輔佐太后,如事朕一般……” 幾位臣僚面面相覷,盧思茂道:“太子還未降世,國賴長君,且若是醫(yī)官推斷有誤,皇后娘娘腹中的是公主……” 尉遲越搖搖頭道:“不會錯的。” 又轉(zhuǎn)向尉遲淵:“五郎……” 尉遲淵不等他說完便道:“謹(jǐn)遵圣人之命,五郎愿盡心竭力輔佐阿嫂與侄兒。” 尉遲越道:“有勞盧公擬詔?!?/br> 盧思茂無法,四皇子不堪大任,五皇子雖聰明過人,但性子跳脫,并非合適的君主人選,其余親王年歲尚幼,若是將哪個扶上了帝位,沈皇后果真誕下皇子,這又該怎么算? 他只能依著尉遲越的吩咐將遺詔擬好。 尉遲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許是了卻了最重要的一樁心事,接下去的三日,他的身子每況愈下。 陶奉御和一眾醫(yī)官寸步不離地守在天子榻邊,將藥方添減了幾次,始終沒有半點(diǎn)效驗(yàn)。 面對皇后期盼的眼神,憔悴的臉龐,老醫(yī)官只能慚愧地?fù)u頭,如實(shí)告訴她:“天子的脈象一日比一日虛弱,老仆從醫(yī)多年,從未遇見過這樣古怪的病癥,藥石全無作用,只望圣人吉人天相……若是高熱再持續(xù)一日夜,恐怕……” 沈宜秋緊咬著牙關(guān),良久才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了?!?/br> 她木然地掃了一眼醫(yī)官們,對陶奉御道:“諸位去歇息一宿吧,不眠不休好幾日了?!?/br> 陶奉御知道皇后是想和皇帝獨(dú)處,他們在這里也是束手無策,便即告退離開。 尉遲淵也跟著醫(yī)官們一起退了出去,他雖舍不得兄長,但兄嫂兩人一定有話要單獨(dú)說。 待他們離開,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彎腰將絹帕在涼水中浸濕,輕輕擦拭尉遲越的額頭和手心——藥石沒有丁點(diǎn)作用,她只能晝夜不停地反復(fù)用涼帕子替他擦拭。 尉遲越醒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額上一片濕涼,他知道沈宜秋又在照顧他。 他抬起手,將她冰涼的手攥在手心里,轉(zhuǎn)過看著她道:“小丸,你去睡會兒?!彼穆曇艉軡?,仿佛用烈火燒過。 沈宜秋道:“你睡的時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br> 尉遲越不信,她的聲音里分明透著疲憊。 沈宜秋抽出手,撫了撫小腹:“別擔(dān)心,我知道輕重?!?/br> 說罷她揭下尉遲越額頭的帕子,不過片刻時間,帕子已經(jīng)熱得有些燙手了。 她將帕子投入涼水中,重新絞干,再貼到尉遲越的額上,又端了溫水來喂他,然后道:“你再睡會兒?!?/br> 尉遲越搖搖頭,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卻有些渙散:“我想多看你幾眼?!?/br> 沈宜秋輕輕抽了抽鼻子:“你快些好起來,隨你看,看到膩味?!?/br> 尉遲越扯了扯嘴角:“哪里看得膩,看十輩子也看不夠。” 頓了頓道:“下輩子我不做皇帝,你……” 不知為什么,他們兩世住過不知多少錦堂華屋高閣,但到頭來最叫他惦念的卻是靈州那個小得腿腳都伸不開的小院子。 若是有下輩子,他想和她住在那樣的院子里,生幾個孩子,他們大約沒什么余錢,日子過得有些緊,或許還要他寫字畫畫給人撰寫碑文來貼補(bǔ)家用。 他發(fā)奮苦讀,或許能考上進(jìn)士,或許屢試不第,但他們一定會很恩愛。 這一回,他們要將前塵往事都忘光,簡簡單單在一起,開開心心做一對匹夫匹婦。 他想把自己的愿望告訴她,但他不敢說,他的小丸下輩子大約不想再做他的小丸了。 思及此,他笑了:“如今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 人不能太貪心,他已經(jīng)偷得了一輩子,雖然這輩子很短很短,但他覺得完滿。 邊患平了,薛黨除了,太子是小丸的親骨rou,她一定會將他教導(dǎo)成一個明君,比他阿耶強(qiáng)?;蛟S上蒼又賜他一世,便是為了將上輩子未完成的事做完。 他捋了捋沈宜秋的臉頰:“我知道你們會過得好,把大燕江山交到你手里,我也很放心?!?/br> 他輕笑了一聲:“不過這次小心些,別再跌倒了?!?/br> 沈宜秋一直強(qiáng)忍著眼淚,這時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咬著牙道:“尉遲越,你忘了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我什么了?” 尉遲越眼中滿是迷茫。 沈宜秋緊緊抓住他guntang的手,指甲深深掐進(jìn)他皮rou中猶不自知,她索債似地道:“我四歲那年入宮,你許諾過的……” 尉遲越明白過來,苦笑道:“不久后我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痊愈后那陣子的事便記不太清了,我不是故意忘掉的?!?/br> 他捏了捏她的手:“那時我答應(yīng)你什么了?” 沈宜秋叫他問得一怔。 “你會說話么?為什么不吭聲?” “這把刀好不好看?想要么?若是你開口說句話,我就借你摸一摸……” “為什么苦著臉,笑一笑呀,丁點(diǎn)大的小人兒,愁眉苦臉的多難看……” “你笑一笑,叫我一聲阿兄,再借你玩一刻鐘……” “他們打死你的狗兒?太壞了,改日我尋只一模一樣的送你……” “想學(xué)騎馬就更容易了,我教你……” “別傷心,等我長大了,把什么吐蕃人突騎施人都打回老家去……” “想回靈州有何難,不就一千里路了,改日我送你回去……” “大丈夫一諾千金,這把刀給你做信物,回頭你拿著刀來找我……” …… 當(dāng)年那小小少年承諾過她的,已經(jīng)全都做到了。 尉遲越等了許久,沒等到她的答案,卻聽到輕輕的抽泣聲。 他嘆了口氣:“聽說我那時執(zhí)意要將把小胡刀送你,那把刀還在,不過我再也不敢送你刀了?!?/br> 他從枕邊摸出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她。 沈宜秋打開抽繩,往掌心一倒,卻是三枚銅錢。 尉遲越道:“那時我要求娶你,阿耶身邊那神神叨叨的老道卜卦,連卜了三卦,第一次卜出噬咳,第二次是訟卦,第三次是否卦,我一怒之下自己擺了個泰卦……” 他搖搖頭,揚(yáng)起嘴角:“我不信命,可事到如今……” 沈宜秋收攏手指,緊緊握住那三枚銅錢,然后松開,將那銅錢一枚接一枚,慢慢擺到他枕邊。 泰卦,象陰陽交感,地天同泰,大吉。 沈宜秋用力瞪著床上的男人,淚水不住地往下流,她言簡意賅道:“你不許死,我不準(zhǔn)你死?!?/br> 尉遲越沉默許久,輕輕嘆了一口氣:“小丸,讓我抱抱?!?/br> 沈宜秋替他換了一遍帕子,躺到他身邊,側(cè)過身,輕輕抱住他。 尉遲越說了許多話,很快便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