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從和周靖見面開始,云飛鏡一直都在壓抑,一直都在克制。她怕之前校長室的舊事重演,所以無論周靖說出多么愚蠢可笑的話語,言辭中透露出對她怎樣的誤解和指責,她都不置一詞。 可直到現(xiàn)在,云飛鏡實在忍不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氣,嗓子微啞,一字一頓地說:“那是我mama的遺物。” 周靖聞言,有點訝然地看著她。 “——被宋嬌嬌扔下去的那塊玉,是我母親的遺物?!?/br> 云飛鏡閉了閉眼,她抬起頭,雙目泛紅,眼中隱隱含著一層薄薄的淚。 “因為周海樓到場,自覺有人撐腰,讓宋嬌嬌有恃無恐地扔下去的那塊玉,是我mama留給我的最后一點東西?!?/br> 她連續(xù)把這話說了三遍,一直說到房間里寂靜無聲。 在那一刻,三人的呼吸聲深淺交雜著,每個人呼吸的頻率都清晰可辨。 “如果周海樓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喊出那一句話,宋嬌嬌不會毀去我母親的遺物,我當然也就不會對他們動手。”云飛鏡凝視著周靖,“他們有錯,可我只是做了天下間每個女兒該做的事?!?/br> “……” 良久,周靖低聲說:“我很遺憾。” “謝謝?!痹骑w鏡落音很重,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里不要出現(xiàn)哽咽。 她說這件事,不是為了別人的同情,也不是為了示弱。 “作為歉意,我愿意給你經(jīng)濟上的補償?!敝芫赋了剂艘幌?,“那塊玉你可以送到任意一家玉行估價,如果價值在十萬以上,我翻作十倍賠償給你;如果價值在十萬以下,我按照十萬的十倍賠償?!?/br> “不必了?!痹骑w鏡一口拒絕。 “其實,你不必這么堅持?!边M到這間屋子里以后,周靖第一次低頭喝了一口茶,好像這氣氛讓他也微微地感覺不自在似的。 “你是在社會上生活過的孩子,和那些沒出過校門的學生不一樣,你知道錢的重要性。在我看來,世上的東西,多半都是可以用金錢衡量的,如果有人始終不松口,那可能只是覺得價碼不夠高?!?/br> “……”云飛鏡慢慢地說,“周先生真不愧是生意人!” 周靖沒有理會這句話里包含的諷刺口吻,反倒轉(zhuǎn)而勸她:“既然玉已經(jīng)失去了它象征性的意義,能有金錢作為補償也是個安慰。我相信你母親也愿意看你過得更好一點。而且,你往別處想想,房子也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 云飛鏡不冷不熱地說:“謝謝提醒?!?/br> “錢會打在你的賬戶,如果不夠可以再說。這件事是宋嬌嬌的不對,我也會讓她給你道歉。”周靖停頓了一下,“小樓此前不知道那是這么重要的東西,對于那塊玉的含義,你就不要和周海樓講了?!?/br> “……” 一時之間,云飛鏡竟然不知道自己能說出什么話來。 他真不愧是周海樓的父親,他也真不愧是個好父親。 他把云飛鏡的“不必賠償”強行扭曲成開價不夠高,然后再單方面宣布了和云飛鏡的和解,自說自話地同她達成了合約,完美地保護了周海樓脆弱心靈的純潔。 為了不讓兒子產(chǎn)生愧疚,他竟然連這一長串無恥的舉動也能做得出來! 云飛鏡盯著周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如果我不呢?” 周靖搖了搖頭,看態(tài)度竟然還有幾分遺憾:“根據(jù)我國法律,你可以向宋嬌嬌索要相應(yīng)的精神賠償……但一件事有一件事的說法,你和周海樓打架是違反校規(guī)的?!?/br> “……” 明白了,如果她不答應(yīng),那就要因為打架被記大過,或者被退學;如果她裝成沒事發(fā)生,就能好好轉(zhuǎn)學走人,再拿一筆不菲的賠償金。 “謝謝您給我又上了一課?!痹骑w鏡慢慢地站起身來,“舉一反三,我這就懂了。如果轉(zhuǎn)學之前和周海樓說出這話,那我就要被退學;如果轉(zhuǎn)學之后再和他說出這件事,您往我賬戶里單方面轉(zhuǎn)的這筆錢就是我的勒索行為,是不是?” 周靖顯然沒想到她腦子動得這么快,有點訝異地看了她一眼。 “如您所愿,我不說?!痹骑w鏡冷笑了一聲,“不過我覺得您多慮了,見微知著,見子知父。我看到您就知道,您兒子周海樓,怎么會因為這種事感到愧疚呢?” 她抓起桌上的檔案袋,最后留下一句:“我選擇轉(zhuǎn)學去一中?!?,就推開門徑直地走了出去。 …… 直到云飛鏡的身影已經(jīng)徹底消失,腳步聲也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頭,華秘書才猶豫地開口。 按理來說,他一個做秘書的在這種小事上遵循老板的決定就好。 但是想到剛剛發(fā)現(xiàn)的,那兩道幾乎一模一樣的美人溝,他實在忍不住多說兩句。 “周總,您剛剛是不是太嚴厲了?” 周靖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良久才回答:“……我嚇她的?!?/br> “啊?” “我也是有過女兒的人,對這個年紀的孩子怎么能這么苛刻?”周靖說到這里,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但這個孩子不太老實。她社會經(jīng)歷太復雜,心思也未免太多。”想起校醫(yī)院甚至都已經(jīng)不肯給云飛鏡掛號的態(tài)度,周靖就忍不住要皺眉頭。 “這個年紀的孩子膽子太大,什么都敢干。我不嚇住她,怕她轉(zhuǎn)學后還要生事?!?/br> 但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解決,周靖便略微放緩了口氣:“她一個女孩子,其實也不容易?!?/br> “轉(zhuǎn)學的時候,把今年的獎學金也一起結(jié)給她。還有那塊玉,不要和她計較價錢,只要她的要求不過分,說多少你就給她多少?!?/br> 華秘書全都應(yīng)下,只是想到那個猜測,不由在心中默默苦笑—— 周總怕小鬼貪得無厭,被人要挾纏上,因此未雨綢繆。 這種先把人嚇住,再多給點補償?shù)淖龇?,看起來似乎也無可厚非。 然而要是他的猜測成真,這孩子真的是…… 那剛剛的這番作為,實在是大不適宜了。 華秘書忍不住多嘴道:“對這孩子來說,可能錢確實沒有那塊玉重要。我看看她近期會把玉拿去哪兒修補,給她找找最好的補玉師傅吧?!?/br> 等那塊玉補好,他正好把照片拿過來給周總認認。 “嗯?!敝芫笩o可無不可地應(yīng)了一聲,“但不要讓她知道?!?/br> 他視線最后一次在云飛鏡檔案的照片上盤亙了片刻,就把那薄薄的一頁紙反過來扣住。 “還有盛華現(xiàn)在的這個校長,我看他不太像話了。過兩天董事會商量一下,學校里再設(shè)兩個副校長的職務(wù)?!?/br> 華秘書應(yīng)下來。他心里清楚,這是要架空分權(quán)了。 盛華的校長是個多大的香餑餑? 你做不好,自有旁人來干。 —————————— 轉(zhuǎn)學一事終于成為定局,不會再出現(xiàn)任何波瀾。 云飛鏡徑直回教室取了自己的書包。下午還有兩節(jié)課和一節(jié)自習,但她一分鐘也不想在這里多呆了。 盛華的每一寸空氣,就像是它的擁有人一樣,都令云飛鏡感到壓迫和作嘔。 在云飛鏡整理自己書包的過程中,羅泓一直站在門口等著她。直到云飛鏡拎著自己的書包大步邁出教室,他才輕聲詢問:“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謝謝你?!?/br> “讓我送你?!绷_泓的態(tài)度非常堅持,“你今天都暈倒了。” “……好吧?!?/br> 在出租車上,羅泓遞給云飛鏡一張折疊的字條。 “剛剛我托人問了一下,這是一中王啟航老師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改變主意想轉(zhuǎn)去其他學校,也可以和我說?!?/br> 撕下來的便簽紙邊緣非常整齊。人在寫一連串數(shù)字的時候,要么會下意識連筆字跡潦草,要么就會寫間隔清晰分開的孩兒體。 羅泓的數(shù)字也是連筆,可讓人感到難得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字跡依舊顯得清爽干凈。 就像是他這個人一樣。 盛華是個讓云飛鏡作嘔的地方。只有在看到羅泓的瞬間,她才覺得空氣得到了澄清。 見云飛鏡收起了字條,羅泓才拿出另一樣東西放在云飛鏡的膝蓋上。 那個紙包熱乎乎的,稍微透出來一點浸了油的圓。云飛鏡打開它,熟食的香氣撲面而來,其中夾雜著一點千島醬和番茄醬的酸甜氣味。 那是一個牛rou夾心的三明治。 “我猜,你回去后可能沒心情吃東西?!绷_泓簡短地解釋了一句,眼中閃過幾絲遮掩不住的擔憂。但他仍然在盡力安慰云飛鏡,“那塊玉佩我會盡快托人補好的,就像沒有損傷過一樣。” “……嗯?!?/br> “去了一中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說?!绷_泓回手在自己的書包里摸索了一下,把第三樣東西放在他和云飛鏡之間的座椅上。 一個白色的手機盒子靜靜地躺在上面。 “我又一次幫老師整理學籍,看到過你的生日,”羅泓轉(zhuǎn)過頭,表情和語氣都有些局促,“我準備很久——我是說,今天我本來想讓你開心——我沒想到……” 在三番五次說錯話后,羅泓終于挫敗地嘆了口氣。 “生日快樂?!彼幸?guī)中矩地祝福云飛鏡。 生怕云飛鏡不收,他還特意解釋:“這是店里最普通的國產(chǎn)基礎(chǔ)機,價格一點不貴,不信你查一下型號。你的舊手機屏幕被人打碎了,我看到了?!?/br> “……” 云飛鏡的手機屏不是被人打碎,這個手機從到她手里那天起,屏幕就是碎的。 那是她在手機修理店那里買的二手機,換屏幕的錢都抵上手機本身的價值。 因此修理店只是懶洋洋地貼了八十塊錢的標簽,就把手機扔到角落里賣。最后被云飛鏡挑中,還價還到五十買下來。 這個智能機功能是全的,除了碎了屏幕、觸屏不靈敏之外,其余什么都不影響。 她最近從未在學校里拿出它看過,不知道羅泓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他大概真的注意她很久了。 云飛鏡的沉默可能被羅泓誤會了,他又匆忙地補上一句:“只是生日禮物……你是我的朋友,不是嗎?” 云飛鏡拿起了那個盒子,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幾分笑意:“你著急了?我沒有說不收啊。”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手機盒,就像捧著少年的一片心意。 今天其實不是她的生日。 云飛鏡的母親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自然也不會記得自己女兒的出生日期。 身份證號上的這一天,是當初報戶口時隨口說的。 原本云飛鏡看到這個手機盒子的時候,心里還升起一點淡淡的自嘲——今天一天宛如霉星高照,印堂黑到可以冒青煙。幸好自己多半不是今天生的,不然命也太苦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