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恕說：“所以至少，這一年半載里，他們應(yīng)該留下取款記錄?！?/br>
    “對啊！”方遠航說：“下山最早的褚江，他都‘云游’一年多了，我們卻任何關(guān)于他的消息都查不到，這不可能，除非他已經(jīng)死了。”

    明恕挑眉看著方遠航。

    方遠航一愣，“我說錯話了？”

    明恕搖頭，“如果按失蹤的可能性去想，褚江已經(jīng)死亡的可能性確實不小。而且是離開海鏡寺之后，立即死亡?！?/br>
    方遠航背脊生出一片冷汗，“原因呢？先是褚江，現(xiàn)在輪到窺塵？”

    “不知道?！泵魉≌f：“但別忘了唐遠他們的話，海鏡寺的僧人沒有善人。他們?nèi)渴且驗槟硞€目的而離開的也說不定?！?/br>
    方遠航自己想了會兒，“我明白了，看來只能從他們的背景查起，看他們是因為什么原因到海鏡寺出家，說不定和方平旭楚信這些人有共同之處?！?/br>
    “出息了?！泵魉⌒α诵?，視線停留在胡成醫(yī)的照片上。

    已登記的僧人中，只有這個胡成醫(yī)行跡確定，并且他離開海鏡寺的時間比其他三人早許多，三年前就已經(jīng)回到鄉(xiāng)下。

    僧人修佛幾年還俗的不少，但大多是青壯年，很少有老人出了大半輩子家，忽然還俗回家。

    而且據(jù)海鏡寺里其他人說，胡成醫(yī)離開時并沒有說自己還俗，理由和另外三人一樣，也是“云游”。

    怎么游都沒有游，就回了鄉(xiāng)下？

    “胡成醫(yī)也許知道些什么?！泵魉≌f：“我去一趟寒暑村?！?/br>
    方遠航本想跟著去，卻被明恕勒令留在局里繼續(xù)審問方平旭等人。

    褚江在海鏡寺里名喚“悟非”，所以楚信等人也將他叫做“悟非”。

    “悟非沒有跟我告別，他跟我又不熟，為什么專程跟我告別？”楚信笑道：“我還是那句話，碰巧在同一座寺里出家而已，沒必要把彼此看得太重要。”

    方遠航問：“那你怎么確定悟非是‘云游’去了？”

    “不然還能去干嘛？”楚信說：“下去嫖？”

    “你就不能正經(jīng)點？”方遠航都快沒脾氣了，“悟非沒有告訴你，他下山的目的是‘云游’？你也沒有看著他離開海鏡寺？”

    楚信故意將背部挺直，“沒有，也許他走的時候我在睡覺？”

    方遠航問：“那我第一次問你時，他很確定地告訴我，悟非是去‘云游’，這說明你腦中早就有了這樣一個認識！”

    楚信笑，“小直男又開始分析我這兒了。”

    說著，楚信指了指自己的頭。

    方遠航終于靜下心來，不再被楚信那些花里胡哨的話語所影響，“是誰告訴你，悟非去‘云游’？”

    “你們懷疑這個人？”楚信擺出思考的架勢，可沒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思考。

    幾秒后，他說：“我好像是從悟世那兒聽說的?！?/br>
    方遠航又問：“那悟鴻（常慶英）和悟患（王路）呢？他們離開海鏡寺時，你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信無所謂道：“我都是聽別人說，他們下山‘云游’去了?！?/br>
    方遠航又問了劉歲、唐遠、方平旭、殷小豐，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事實——他們四人里，竟是沒有一人親眼看到褚江、常慶英、王路離開，也沒有親耳聽到他們說自己要去“云游”，都是從“別人”處得知。

    而消息的源頭追溯起來，只能是窺塵大師。

    方遠航越想越不對勁。

    海鏡寺不大，前院一個門，后院一個門，僧人們?nèi)粘３鋈胱叩亩际乔伴T。同在一個寺里修行，即便關(guān)系再差，說一兩句話還是應(yīng)該的，褚江三人如果真是下山“云游”，之前必然得進行一些準備，師兄弟之間禮節(jié)性地搭句腔，沒道理只告訴窺塵大師。而且他們離開時必然從前院經(jīng)過，三次都沒有被楚信等人看到？

    難道他們避著所有人，夜里離開？

    可為什么要這么做？

    下山“云游”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有什么理由趕在夜里或是從后院的小門下山？

    只有窺塵知道，而窺塵現(xiàn)在也失蹤了。

    方遠航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立馬給明恕打電話。

    冬鄴市，寒暑村。

    不同的鄉(xiāng)村有不同的風貌。因為查案的關(guān)系，明恕去過數(shù)不清的鄉(xiāng)村，寒暑村是其中建設(shè)得最好的之一，家家戶戶都是小洋房，村里不見煙囪，也沒有許多村莊處處彌漫的煤炭味，每家都通了天然氣，家電一應(yīng)俱全。

    往前推個七八年，寒暑村還不是這個樣子。后來遭了一次洪水泥石流之災(zāi)，整個村的土屋全廢了，政府下令重新規(guī)劃，將寒暑村打造成了一個小型旅游村落。

    現(xiàn)在村里百分之九十的村民都經(jīng)營著農(nóng)家樂，還俗僧人胡成醫(yī)是為數(shù)不多的例外。他獨自一人住在村里分配的房子里，在自家院子里種了些菜，過著近似與世隔絕的生活。

    明恕說明來意，胡成醫(yī)緩緩嘆了一口氣。

    “你當年為什么還俗？”明恕說：“我聽海鏡寺的僧人說，你離開之前，說自己要去‘云游’？”

    “我是這么說。”胡成醫(yī)道：“因為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br>
    明恕問：“那你離開海鏡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良久，胡成醫(yī)看著天邊的云彩，說：“我覺得住持像變了一個人。”

    第102章 為善（22）

    胡成醫(yī)今年65歲，是土生土長的寒暑村人，家中世代務(wù)農(nóng)，原本人丁興旺，到了他父親那一輩，叔伯卻挨個早亡，沒有留下子嗣，他父親也只有他一個孩子。

    年輕時，鄉(xiāng)村里的日子不好過，胡成醫(yī)不想當農(nóng)民，執(zhí)意要出去闖蕩?？赡悄觐^，城里與農(nóng)村也沒多少分別，都苦，都難熬。胡成醫(yī)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漂泊，當過船工，做過纖夫，與家中音訊斷絕，十幾載混下來，錢沒賺著幾個，卻把身體給耗垮了，一次受傷沒得到及時治療，成了個跛子。

    胡成醫(yī)眼見自己年紀不小，這才打算回家鄉(xiāng)討個婆娘生孩子，結(jié)果一回家，才得知父母已經(jīng)去世，留給他貧瘠的地和破舊的房子。他大感不孝，給父母守了三年的孝，結(jié)婚的心思沒了，打拼的心思更是沒了，索性再次離開家鄉(xiāng)，去首泉鎮(zhèn)的海鏡寺里出家當和尚。

    海鏡寺里僧人不多，常駐的只有一個叫做窺塵的住持，還有幾個油盡燈枯的老和尚。

    胡成醫(yī)當時才33歲，是所有僧人里最年輕的一個，得了個僧名叫悟清，每天除了和住持以及老和尚們打坐念經(jīng)，就是在前院后院做灑掃。餐食也是胡成醫(yī)負責，不過這項工作并不復(fù)雜，老和尚們吃得很少，一碗清粥，一碟青菜就作數(shù)。窺塵只比胡成醫(yī)大幾歲，雖是壯年，但興許是為僧多年，進食也比較少。

    山里不知歲月，那時祈月山還不叫祈月山，沒有游客，香客也寥寥，偶爾有別寺的僧人前來化緣借宿，其他時候每天都與前一天相同。

    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里，寺里的老和尚過世了兩位，另外四位看上去也沒多久日子活了。胡成醫(yī)名字里雖然有個“醫(yī)”字，卻對醫(yī)術(shù)一竅不通。那些老和尚與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可朝夕共處了那么久，他不想看到他們因為得不到醫(yī)治死去，遂跟窺塵建議，說要不我們送老和尚們下山，找個醫(yī)院看看。

    窺塵卻搖頭，說這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他們能活到什么歲數(shù)，就活到什么歲數(shù)。

    胡成醫(yī)打了五年的坐，很多東西還是參不透。聽了窺塵這話，難免對窺塵有些想法，偷偷去問已經(jīng)無法進食的老和尚，想著只要對方說愿意下山，他就不顧窺塵的阻攔，半夜將老和尚背下山去。

    可老和尚卻說了與窺塵類似的話。

    胡成醫(yī)便放棄了。

    又一名老和尚死去之后，寺里竟然來了一個年輕人，想要出家。

    這人就是劉歲。

    胡成醫(yī)聽說對方是鎮(zhèn)里的老師，教語文，家里父母皆在，家境也很不錯。所以很是不解。

    窺塵并沒有立即接受劉歲。

    胡成醫(yī)聽到窺塵與一位老和尚說，劉歲心中有歹念。

    胡成醫(yī)立即想到自己。

    五年前，他來到海鏡寺時，窺塵很快就接納了他。

    難道窺塵一眼就明白，他是個正直無歹念的人？

    正想著，胡成醫(yī)又聽見老和尚用那把干枯的聲音說，佛渡眾生，正是因為劉歲有歹念，你才更應(yīng)該接受他，感化他。

    半月后，劉歲入寺。

    胡成醫(yī)對劉歲沒什么看法。窺塵說的歹念，他并未在劉歲身上看出來，相反，他覺得劉歲為人平和，做事周到，比他更有慧根。

    又過了幾個月，寺里又來了一位老師，是劉歲的同事唐遠。

    這一次，胡成醫(yī)沒有聽到窺塵與老和尚的對話。

    但唐遠和劉歲一樣，也沒有立即被窺塵所接納。

    胡成醫(yī)絞盡腦汁，也不明白這兩人到底是哪里不如自己——想當初，自己可是一下子就剃度成僧。

    這年年尾，老和尚死得只剩下一位。但因為有了新鮮血液，寺里并不顯得冷清。

    年復(fù)一年，海鏡寺里有僧人來，也有僧人去，老和尚們?nèi)嫁o世，大約是七年前，窺塵的身體也開始變差，不斷咳嗽不說，還一天天老去。

    胡成醫(yī)很擔心，想送窺塵去醫(yī)院，可又想起窺塵以前說的話，猶豫之后，還是打算問一問窺塵自己的意思。

    窺塵說，想下山“云游”。

    “我在這座山里已經(jīng)待了很多年了，是時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br>
    胡成醫(yī)有個很糟糕的預(yù)感——窺塵不會回來了。他也許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尋一處無人的地方，靜悄悄地死去。

    若是多年前，胡成醫(yī)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阻止，可修了那么些年佛，胡成醫(yī)已經(jīng)明白，萬事萬物的發(fā)展有它自己的道理，自己不應(yīng)去干涉窺塵的決定。

    窺塵下山那天，山上的銀杏葉全黃了，像是為這位久居山中的僧人送別。

    胡成醫(yī)與劉歲、唐遠目送窺塵離開，窺塵的背影在閃爍的銀杏葉中越來越小，那個畫面胡成醫(yī)至今仍記得。

    明恕說：“窺塵在七年前就已經(jīng)離開海鏡寺？”

    胡成醫(yī)喝了一口濃棕色的茶，“對，七年前，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熟悉的窺塵。”

    明恕問：“是什么地方讓你覺得，后來的窺塵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窺塵？”

    胡成醫(yī)繼續(xù)講述。

    窺塵離開海鏡寺時是秋天，回來時已是次年。分明是一模一樣的長相，胡成醫(yī)卻感到格外陌生。

    過去，窺塵的眼中多的是平靜、悲憫，而現(xiàn)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窺塵，眼中卻只有冷漠與算計。

    胡成醫(yī)忽然明白當年窺塵為什么會說劉歲有歹念，原來人心真的能夠通過眼睛展露一二，過去他看不出，心平氣和修佛日久，終于摸出些許門道。

    可要說回來的不是真正的窺塵，其實也不大可能。

    哪有人長得一模一樣呢？

    況且窺塵叫得出自己的俗名與僧名。

    但這事，胡成醫(yī)終究還是沒能放下。

    窺塵秋天離開時，已經(jīng)患了很嚴重的病，回來時卻疾病全消，身體硬朗了許多。

    窺塵說是去“云游”，難道是下山治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