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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輿論不斷發(fā)酵,社會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魯昆太偏執(zhí),其行為不可取,但極小部分人卻認為魯昆做得好,是為民除害。 不管外界怎么議論,這起案件本身非常簡單清楚。案發(fā)時目擊者眾多,又有視頻監(jiān)控,魯昆也認了罪。而后專家為其做過兩次精神、心理方面的鑒定,認為他不存在精神障礙,更沒有大眾猜測的“多重人格”。身體方面的詳細檢查則證明,他沒有沾染過任何毒品、致幻劑。 這案子北城分局完全能夠處理,無需報到刑偵局,但當(dāng)所有人認為塵埃落定時,魯昆突然一改之前的說法,堅稱自己是無辜的,是受到他人蠱惑才殺人。 去年發(fā)生在洛城的邪教恐襲案給整個公安系統(tǒng)敲響了警鐘。那起案件中,邪教頭目以催眠為武器,殺害了大量民眾,甚至腐蝕了在職警察。與邪教有染的洛城前特警支隊隊長韓渠至今生死不明。 此案之后,冬鄴市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切與心理cao控有關(guān)的案子,哪怕僅是八竿子打著一絲兒,都必須由市局處理。 魯昆突變的說辭令北城分局刑偵支隊副隊長王豪大為惱火,不得不將案子交給市局。 前幾日,他與明恕狹路相逢,丟下豪言壯語,一說明恕沒資格管這案子,二說非得上頭下命令,他才會將這案子送到市局。 當(dāng)時他有著頂頂?shù)淖孕?,認為魯昆這事兒在自己手上肯定結(jié)了。沒想到魯昆說辭一變,不等上頭下命令,隊長和分管刑偵的副局就把人轉(zhuǎn)到市局去了。 不用說,魯昆到了市局,鐵定是交給重案組審。 他向來看不慣明恕,覺得這人花里胡哨,虛有其表,娘炮似的,靠著一張臉混到現(xiàn)在的位置。偏偏整個重案組都把明恕捧著,吹得如當(dāng)世神探。他自是不服,連重案組也看不慣,幾次三番聲稱早幾年重案組就跟他拋過橄欖枝,被他拒絕了。 眼睜睜看著魯昆被帶走,他低罵一聲,惡狠狠地唾了一口。 明恕熬了一宿,盡管夜里被蕭遇安投喂過一頓,但除去被案子勾起的那股興奮勁兒,精神上還是有些疲乏。 魯昆坐在審訊椅上,雙手戴著手銬,比在書瀚咖啡館濫殺無辜時萎靡憔悴了許多,胡子拉碴,皮膚暗黃,干裂的嘴唇爆出血絲。 “你說你犯案是受人蠱惑。”明恕凝視著他,冷感的目光直刺他的雙眼,“受誰蠱惑?怎么蠱惑?” 在北城分局時,魯昆說到“蠱惑”二字時幾乎發(fā)狂,像被困住的野獸一般嚎叫,眼神混亂,又哭又笑,大呼冤枉,整一個精神病患者,連王豪都鎮(zhèn)不住。 但此時,被明恕這么看著,他的氣勢徹底頹靡下去,雙手絞在一起,頻繁搓動,裂開的唇張開又閉上,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明恕食指在桌上敲擊,視線始終未從他臉上移開,聲音愈冷,“你看清楚,這里不是北城分局,是刑偵局重案組,專門對付你這種人的地方?!?/br> 魯昆不由自主地收肩,脖頸與下巴異常僵硬。 明恕道:“我再問一次,誰蠱惑你?怎么蠱惑?” 半分鐘后,魯昆哆嗦道:“墓……墓心!” 明恕沒聽清楚,“mu什么?哪個mu?” 坐在一旁的方遠航露出詫異的神情,“墓心?墳?zāi)沟哪?,心臟的心?” 魯昆眼中的紅血絲好似突然有了生氣,像寄生蟲一般曲曲拐拐地爬動。 “是!”他驚叫道:“就是墓心!就是她害了我!” 明恕扭過臉,“你知道這個人?” “師傅,你從來不看小說嗎?”方遠航說:“墓心是近幾年最火的懸疑小說作家,本本暢銷!” “懸疑小說?”明恕還真不看小說,一是天生沒有文學(xué)細胞,喜歡不起來,翻書就打瞌睡,二是沒有時間,不是專研在案子里,就是接受特警的專業(yè)訓(xùn)練。 “是她蠱惑了我……我以前不是這樣……”魯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她教唆我去殺人!如果沒有她,我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明恕打量著魯昆,心中漸漸有了數(shù),“你說的‘蠱惑’與‘教唆’,是指墓心的小說?” 魯昆雞啄米似的點頭,“墓心說,有的人就是該死!法律懲罰不了他們,我們自己就該拿起武器!” 明恕無奈地嘆一口氣,“那你見過墓心嗎?” “師傅?!狈竭h航說:“墓心只是一個筆名,據(jù)我所知,這人從未露過面,是男是女,是否在國內(nèi)都沒透露過?!?/br> “墓心是女人!”魯昆激動起來,“我聽了她的話,才會去殺人!” “喂喂喂!”方遠航嗤之以鼻,“看本小說而已,入戲太深了吧?” 明恕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再睨了魯昆一眼,拍了拍方遠航的肩,那意思是“這里交給你”。 所謂的“蠱惑”原來是嫌疑人的臆想,明恕略感無奈。 這個魯昆有點意思,之前都認罪了,卻突然將一個懸疑作家扯進來,這行為可以有多種解讀。如果沒有別的要事,他會留下來,聽魯昆從頭到尾掰扯完。但現(xiàn)在顯然不能浪費時間,另一個疑點更多的案子還等著他去偵破。 羅祥甫今年62歲,年輕時在冬鄴市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教語文,是繪制黑板報的行家,如今在市書畫協(xié)會任干事,與妻子康玉住在西城區(qū)一棟年頭頗久的居民樓里。 兩人育有一子,目前在外地工作。 康玉6月下旬與姐妹結(jié)伴旅游,7月4日返回家中,發(fā)現(xiàn)羅祥甫不在,電話亦打不通,而此前兩天,羅祥甫就已經(jīng)不接電話了??涤裾冶榱怂心苷业牡胤?,問了所有羅祥甫認識的人,都說這幾天沒有見過羅祥甫。 康玉深感羅祥甫出了事,于當(dāng)日報警。 經(jīng)失蹤人口對比,被埋在亂石地之下的男人,正是羅祥甫。 在命案偵查中,受害人身份的確定是極其關(guān)鍵的一步。絕大多數(shù)命案都發(fā)生在熟人之間,有的牽涉到利益、金錢,有的是宿怨疊加,沖動犯罪。 現(xiàn)下,排查羅祥甫的人際關(guān)系成了重中之重。 康玉認過尸之后,情緒平靜得不大符合常理,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問詢室,過了十來分鐘,眼眶才飄出一縷紅。 明恕并未立即與她攀談,讓人給她倒了一杯水,不做聲色地陪著她。 在派出所送來的視頻里,康玉報警稱丈夫失蹤時,也不見多著急,反倒是條理分明,列出了幾個羅祥甫可能去的地方,最后輕聲嘆息,猜測羅祥甫可能已經(jīng)遇害了。 處理失蹤案的民警見慣了情緒激動的居民,對自始至終都很冷靜的康玉印象非常深刻,送視頻時還順道提了一嘴——“這阿姨有點奇怪,通常家里有人失蹤,再鎮(zhèn)定的人都鎮(zhèn)定不到哪里去。她倒好,好像就等著這天似的?!?/br> 明恕反復(fù)調(diào)看視頻,覺得康玉的反應(yīng)的確值得關(guān)注。 放眼全國,夫婦矛盾導(dǎo)致的兇殺案比比皆是,有的人生生忍了二三十年,一朝爆發(fā)便不可收拾,導(dǎo)致慘烈后果。 但羅祥甫遇害時,康玉根本不在冬鄴市,酒店監(jiān)控、交通監(jiān)控都可作為證據(jù)。 康玉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你報警的時候說,羅祥甫可能已經(jīng)遇害?!泵魉膱缶?dāng)日的情況入手,“你認為他可能被誰所害?” 康玉很輕地“啊”了一聲,“我……” “不用緊張。”明恕語氣略緩,“我只是在想,你提出‘遇害’,那你心中應(yīng)該有一個猜測?!?/br> 半晌,康玉搖了搖頭,“老羅沒有精神上的疾病,不可能是自己走失,那么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被人所害。至于這個人是誰,我沒有頭緒。” 這個解釋顯然說服不了明恕,他支住下巴,“說說你最后一次見到羅祥甫時的情況?!?/br> “這次旅行我本來不會去?!笨涤衲闷鹱郎系募埥恚谘畚蔡幣隽伺?,紙巾并沒濕,隨后被她攥進手中。 明恕順著問:“那為什么后來又去了?” 康玉嘆了口氣,苦笑,“老羅上了年紀(jì)后,耳朵變得很背,我對他說什么,他總是聽不到。我們在家里習(xí)慣大聲說話,其實這樣我……我也很累?!?/br> “上個月,他協(xié)會里的朋友到家里來做客。我準(zhǔn)備了一些酒菜,叫他來端。他聽不見,我就大聲喊了好幾回。他當(dāng)時就給我甩了臉色。晚上他的朋友離開,他跟我大吵一架,意思是我當(dāng)著他朋友的面對他大呼小叫,讓他丟了面子。” 說到這里,康玉眼中才真的有了淚光——也許是終于將情緒醞釀出來了,也許是當(dāng)真心有感懷,“我氣不過,這些年我因為他耳背,沒少受過氣,他居然還這么說我。過了幾天,我的朋友邀我去洛城旅游,我不想在家里日日對著老羅,便交了團費。離開那天,老羅什么都沒跟我說,卻清早起來給我鹵了一鍋雞腳鴨掌,還做好了涼面,留張字條,讓我們帶去火車上吃?!?/br> “我看著那些東西其實就原諒他了。”康玉越說越慢,“偶爾給他打個電話,準(zhǔn)備回來后好好給他做頓飯。沒想到……他就這么去了?!?/br> 一段沉默后,明恕說:“你與羅祥甫的感情,似乎不算太深?!?/br> 康玉猛地抬起頭,眼中光斑閃爍。 在六十歲左右的女性中,康玉算保養(yǎng)得不錯的,皮膚雖然有些松弛,但色澤不錯,說是不到五十歲也有人相信。 “我……”康玉在與明恕對視一秒之后別開視線,“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感情怎么會不深?” “但在你的反應(yīng)中,我看不出多少悲傷?!泵魉≌Z調(diào)幾乎不變,平鋪直敘得叫人心驚。 “你懷疑是我殺了我丈夫?這怎么可能?”康玉身子向前傾,眉心向上聳起,“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么要殺他?” 明恕搖頭,“我這么問,不是因為我懷疑你。羅祥甫遇害,被拋尸,而你是他的至親,我們要查案,就必須與你打交道,在你這里尋找線索。我這么說,你明白嗎?” 康玉先是怔愣,然后緊張地點頭。 明恕認真看人的時候,眼神與表情有種難以說清的魅力,加上那一把刻意模仿蕭遇安的聲音,輕易就能讓被他注視的人繳械。 “我現(xiàn)在打算去一趟你家?!泵魉≌f,“路上我們詳細聊一下?!?/br> 康玉面有難色,最終點頭,“嗯。” 羅祥甫所住的小區(qū)背靠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人流量大,人員構(gòu)成復(fù)雜,小區(qū)沒有專業(yè)的物管,白天三個門都開著,僅有幾位居委會的大爺大媽在門崗位置上輪流看守。但這門崗形同虛設(shè),大爺們下棋,大媽們打牌,根本不管是否有陌生人進入小區(qū)。外面的摩托車、野三輪為了抄近路,時常從小區(qū)中穿過,有時連小貨車也往里面開。偶有一位大媽罵兩句,司機們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 明恕觀察了一會兒,同事跑來說小區(qū)里的攝像頭現(xiàn)在只有兩個還能使用,一個在2棟出入口,一個在西門上。 不巧的是,羅祥甫住在4棟。 “把兩個攝像頭近期拍到的視頻都調(diào)出來。”明恕吩咐道:“重點關(guān)注西門的攝像頭?!?/br> 聞言,康玉欲言又止。 明恕看向她,“你有什么想說?” “那個……”康玉猶豫道:“老羅從來不從西門出入,他嫌西門正對農(nóng)貿(mào)市場,臟亂差。西門的攝像頭不可能拍到他?!?/br> 明恕默了片刻,意義不明道:“沒關(guān)系,總是要查的?!?/br> 4棟44,正是康玉和羅祥甫的家。 痕檢科先行進入,肖滿在看到這個門牌號時明顯一怔,扭頭看明恕,明恕卻一揚手,示意他少開小差,抓緊時間干活。 室內(nèi)是三室一廳,未出明恕意料,康、羅二人是分房睡。 康玉有些尷尬,“我們作息時間不大一樣。” 明恕環(huán)視著客廳,捕捉到一絲微妙的古怪,中老年夫妻分房睡并不罕見,但是若要問其中緣由,妻子多半會抱怨丈夫打鼾、有體臭。而康玉提到的卻是作息時間差異。 一對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夫妻,作息時間能沖突到分房睡的程度? “羅祥甫的作息打攪到你休息了?”明恕問。 “他睡得很晚。”康玉說:“老是深更半夜整理他拍來的照片。” “羅祥甫喜歡攝影?”明恕已經(jīng)看到了書房玻璃柜里的“長槍短炮”。 流行話叫“單反毀一生,攝影窮三代”,羅祥甫身為市書畫協(xié)會干事,又熱衷攝影,看來頗有藝術(shù)細胞。 但康玉的眼神卻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不滿、鄙夷、不屑一顧,“什么攝影啊,拍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br> 明恕在意道:“亂七八糟?” “全是年輕小丫頭!”康玉憤憤不平,情緒的起伏甚至超過了得知羅祥甫遇害之時。 “明隊!”易飛在電腦前喊道:“你過來一下?!?/br> 明恕走過去,一眼便看到屏幕里凹凸有致的美女。 “原來是個街拍愛好者?!币罪w點著鼠標(biāo),不同年輕女人的照片飛快變換,“這起碼也有上千張了。” “他成天就弄這些!”康玉說:“以前大家都說我嫁了個老實人,說他不抽煙不喝酒,沒有壞心思,閑暇時間都花在書畫上,有文化,是個知識分子。但是現(xiàn)在你們看呢?別人找他出作品、賺外快、幫忙鑒定,他通通推了,抱著個相機就去外面拍姑娘。白天拍,有時晚上也拍,半夜不睡覺,盯著這些看。你們說,這為老不尊像什么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