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瀚咖啡館出事時，明恕剛將一件短款薄皮衣套在身上，正站在穿衣鏡前左右打量，還未來得及付款，就聽下方傳來驚叫。

    一群保安匆忙從男裝店外的走廊上跑過，他隨手?jǐn)r住一人，厲聲問道：“怎么回事？”

    那保安一看就是新手，大約從未處理過突發(fā)情況，面如土色，又驚又怕，話都說不利索，“有，有人在下，下面殺，殺小孩！”

    明恕長眉一擰，瞬間變了臉色。

    他是那種極具攻擊性的長相，直鼻深目弓形唇，既美且俊，眼含笑意的時候顯得散漫隨和，一旦冷厲起來就極為懾人。

    保安冷汗直下，牙齒不停打顫，“就，就在下面那個書，書店！”

    明恕目光往下方一掃，見越來越多的人聚攏在樓下，當(dāng)機(jī)立斷將保安推開，兩條長腿快速交疊，跑至樓梯處飛身一躍，避開擁擠的人群，直接往樓下跳去。

    書瀚咖啡館如一枚臺風(fēng)眼，維持著令人窒息的平靜。男子劫持了一名六歲女孩，而不久前逆行而入的灰衣女人正在與他談判。

    人們已經(jīng)報警，但不管是最近的江棧路派出所的片警，還是北城分局的特警，都不可能立即趕到。

    男子的匕首戳在女孩脖子上，撕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線，與他僅有三步之遙的灰衣女人面容沉肅，聲音卻帶著不明顯的顫抖，“你放開她，我跟她換，我來當(dāng)你的人質(zhì)?！?/br>
    男子揮舞著匕首，鼻孔噴出濁氣，神情極不正常，自言自語道：“我已經(jīng)殺人了！多殺一個少殺一個都一樣！你給我讓開！”

    “你把她給我?！迸松钗豢跉?，修剪精致的指尖緩緩伸向男子。

    警車已經(jīng)開到近處，警笛刺激著男子的神經(jīng)。只見他的五官越來越扭曲，漸漸不像一張人臉。他狂亂地嚎叫起來，那匕首眼看著就要刺入女孩的氣管。

    書瀚咖啡館一共有兩個通道，一為正門，供顧客進(jìn)出，一為偏門，專供員工進(jìn)出。明恕分開人群，繞至員工通道，亮出證件，悄無聲息地潛入店中。

    這時，女孩已經(jīng)害怕得哭不出聲，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而與男子對峙的灰衣女人似乎也找不到破局的辦法。

    “他們都是垃圾！都是怪物！都該死！”男子吱吱哇哇亂叫著，“我提醒過他們！他們根本不聽！他們不是人！我這是為民除害！”

    女人搖頭，“他們只是不懂事，如果你也有孩子……”

    “放屁！”男子粗暴地打斷，語無倫次，“他們是怪物！是惡魔！他們犯了錯，難道不應(yīng)該被懲罰？”

    匕首在女孩脖頸上拉出又一道血線，女人十指緊縮，明白不能再等，立即上身前傾，朝男子猛地扎去！

    男子睚眥欲裂，禁錮著女孩的手竟有一瞬松動。

    千鈞一發(fā)，女人撞入男子懷中，硬是將呆愣的女孩推了出去。

    男子暴怒，扼住女人雪白的脖頸，口噴惡氣，“你他媽找死！你救了魔鬼！你也是魔鬼！我殺了你！”

    女人竭力顯得從容，“我說過，我換她?！?/br>
    因?yàn)橐暯鞘芟蓿晖獾慕^大多數(shù)人看不到這電光火石間發(fā)生的一幕，只瞧見脖子上圍著一圈血痕的女孩跌跌撞撞跑出來，仿佛一下刻，那懸在項上的人頭就要掉落下來。

    只有已經(jīng)經(jīng)由員工通道進(jìn)入店內(nèi)的明恕目睹到一這情形。他身形如風(fēng)似電，以書架與沙發(fā)作為偽裝，迅速轉(zhuǎn)移到男子視線的死角。

    男子似是察覺到了異常，掐著女人脖頸的手更加用力。

    幾近凝固的空氣中，似乎飄出幾聲骨骼錯位的聲響。

    明恕不再等待，從書架處掠至男子身后，在男子轉(zhuǎn)身之前，一記凌厲的手刀已經(jīng)悍然劈下！

    “嗚——嗚——嗚——”

    警笛長鳴，北城分局特警突入書瀚咖啡館時，明恕正將手腕、手肘全部脫臼的男子從滿地鮮血中提起來。

    “明哥？”打頭的特警剃著貼頭皮的寸發(fā)，意識到擒住暴徒的人是誰之后，眼神頓變，“你怎么在這兒？你回來了？”

    “馬上拉警戒帶，疏散群眾?！泵魉]接茬，雖然身上還穿著相當(dāng)sao包的短款薄皮衣，神情舉止卻比趕來的所有特警都更加專業(yè)。

    他的視線在已經(jīng)遇害的兩名小孩身上短暫一駐，本就黑沉的眸忽然更暗。

    北城分局，審訊室。

    單向玻璃墻內(nèi)，犯罪嫌疑人魯昆戴著手銬，一張臉慘白如紙，雙手正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的對面坐著三名刑警，一人記錄，另外兩人負(fù)責(zé)審問。

    明恕抱臂站在玻璃墻外，已經(jīng)脫下那件標(biāo)牌都未拆去的薄皮衣，雙眉緊擰，默不作聲地看著魯昆。

    這名在眾目睽睽下殘忍殺害兒童的兇手眼神死寂，作案時瞳中的瘋與狠已經(jīng)不見。他微垂著頭，不敢看刑警，肩背與手臂俱在發(fā)抖，上半張臉被陰影遮住，整個人顯得懦弱又陰沉。

    “他們不該吵鬧……”魯昆嗓音喑啞，“我提醒過他們，一共九次，是他們不聽……”

    “所以你就殺了他們？”說話的刑警語氣明顯帶著怒火。

    “不然我能怎樣呢？我沒有別的去處，是我先到的，我付了錢！為什么他們犯了錯，卻仍然能夠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而我反倒該離開？”魯昆將頭埋得更低，雙手先是抱住頭，繼而將十指插入油膩的發(fā)間。那顆因?yàn)榻嵌葐栴}而顯得奇大的頭顱頻繁地?fù)u著，抖落幾縷帶著皮屑的頭發(fā)，“他們不聽，他們的父母不作為！消費(fèi)區(qū)門口就寫著‘請勿喧嘩’，他們沒一個做到！”

    停頓數(shù)秒，魯昆突然抬頭，眼中紅血絲翻滾，像是浸滿了愧恨。

    須臾，他抖得更加厲害，聲淚俱下，推翻了此前的話，“我錯了，我不該殺人！那兩個小孩能救活嗎？我……我只是一時沖動，我不是故意的！人都有沖動犯糊涂的時候?qū)Σ粚?？我不是兇手！我不是！?/br>
    明恕吁出一口氣，注意到不遠(yuǎn)處的房門從里邊打開，便轉(zhuǎn)過身去。

    最先出來的是一名女刑警，緊接著那名見義勇為的灰衣女人也走了出來。

    例行筆錄已經(jīng)做完，女人名叫喻采心，32歲，是一家獵頭公司的合伙人，事發(fā)前正在書瀚咖啡館等待候選人。誰知候選人未到，卻目擊了魯昆頻繁起身提醒小孩及家長勿吵鬧，并最終發(fā)狂殺人的全過程。

    與在咖啡館時相比，喻采心精神萎靡了一大截——這是在極度緊張的情緒過去之后的正常反應(yīng)。

    明恕站在原地，與她短暫對視，然后低頭致意，以示感激與尊敬。

    難以想象，在警察趕到之前，身穿修身職業(yè)套裙與高跟鞋的喻采心，居然是唯一一名阻止魯昆行兇的人。

    她值得一名精英刑警的致意。

    喻采心先是一愣，而后遺憾地?fù)u了搖頭，聲音溫柔，神情悲戚，“小孩是無辜的。抱歉，我的反應(yīng)還是慢了?！?/br>
    女刑警陪同喻采心離開，明恕靠在走廊的墻上，手指揉捏著眉心。

    北城區(qū)是整個冬鄴市經(jīng)濟(jì)最發(fā)達(dá)、治安最穩(wěn)定的地方，出現(xiàn)刑事案件的頻率較低，不想這一出，就出了個性質(zhì)與影響都極其惡劣的。

    當(dāng)時魯昆身處人流密集的鬧市區(qū)，已經(jīng)殺害兩名小孩，又挾持著一名女性，特警最可能采取的做法就是將其當(dāng)場擊斃。

    魯昆作案的視頻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流出，恐慌在有小孩的家庭中迅速擴(kuò)散。

    不過，此案社會影響雖然惡劣，案情本身卻并不復(fù)雜。魯昆屬于典型的激情作案，殺死一名男童后受極端心理影響，開始無差別殺人。

    合作單位的心理專家已經(jīng)趕到，即將對魯昆進(jìn)行初步精神鑒定。明恕逐字逐句閱讀魯昆的口供，漂亮的唇線繃直，側(cè)面看上去鋒利而缺乏情感。

    魯昆的個人信息一目了然——冬鄴市褚山鎮(zhèn)人，35歲，畢業(yè)于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學(xué)，四個月前是水利公司的河流監(jiān)控程序員，因工作上的失誤被解雇，如今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未婚，有房無車，最近兩個月時常出現(xiàn)在書瀚咖啡館，借閱的幾乎全是犯罪類小說。

    北城分局刑偵支隊的副隊長王豪快步走來，身后跟著三名刑警。

    明恕抬眼，正對上對方怒氣沖沖的目光。

    明恕側(cè)身讓出一條道，卻將人攔了一下，“這案子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王豪濃眉重眼，五官是刑警常見的粗獷，語氣不善道：“這案子還沒有移交給你們重案組?！?/br>
    這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這里是北城分局的地盤，怎么處理犯不著向你這市局重案組的小頭子交待。

    明恕睨了王豪兩秒，倒也沒有動怒。

    剛從公安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他在北城分局待過，與王豪鬧過一些不愉快。這些年他扎在重案組里，視野愈寬，眼界愈高，早忘了過去的摩擦，懶得再計較，王豪卻分明不肯忘。

    正在這時，手機(jī)響鈴，明恕拿起一看，攻擊感十足的眉眼頃刻多出一分不應(yīng)出現(xiàn)在他臉上的溫柔。

    “如果我沒有記錯，明隊這是才從首都回來吧？”王豪索性將話說明白：“這案子目前由我負(fù)責(zé)，今后上面如果有別的指示，明隊再管不遲。”

    明恕并不堅持，王豪以為他要接電話，卻見他直接掛斷，將手機(jī)重新放入褲兜。

    與王豪擦肩而過時，明恕拍了拍對方的肩，語不重心不長，卻帶著難以忽視的威勢——

    “你們出警不夠迅速，新人臨場反應(yīng)不夠成熟，如果這次的兇手不是激情作案，而是早有預(yù)謀，后果將比現(xiàn)在更加嚴(yán)重?！?/br>
    突發(fā)事件是假期的宿敵，明恕剛走出分局的大樓，就見夜色中一身材頎長的男子揚(yáng)起右手。

    他腳步微頓，右手草草一捋額發(fā)，向那人走去。

    車從北城分局駛離，匯入主干道之后，隨著車流馳向市局所在的方向。

    “你的假期算是提前結(jié)束了?！标懷阒畚罩较虮P，手背顯出有力的青色經(jīng)絡(luò)，“回去報到吧?！?/br>
    明恕手肘搭在車窗上，街頭巷尾的霓虹將他純黑的眸子映成閃爍的琥珀色，“怎么是你過來？”

    “我還不能過來了？”陸雁舟偏頭斜了他一眼，“我正巧在這邊辦事，捎你一程，省得你們組的兄弟跑個來回?！?/br>
    “一年不見，更周到體貼了。”明恕從車斗里翻出一瓶飲料，毫不客氣，仰頭就灌下大半，“要不下次輪崗，你來我隊上？”

    “想得美?！标懷阒坌π?，將車停在斑馬線外，“我這級別的還能輪崗？我那兒好幾個資質(zhì)不錯的新人，你真需要人就自個兒來挑?！?/br>
    陸雁舟是市局特警總隊的骨干，壓根不歸刑偵局管，但與明恕同齡同屆，向來交好，前些年重案組缺少能打的外勤，明恕幾次三番想把人挖過來，陸雁舟都不肯點(diǎn)頭。

    用陸雁舟的話來說，那就是——“我吃不了你們重案組的苦”。

    路上有些堵，明恕抄手打瞌睡，陸雁舟突然道：“對了，你見過你們那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沒？”

    明恕半睜開眼，眼中暗光浮動，一縱即逝，聲音含著幾分懶勁，“蕭遇安？”

    作者有話說：

    城市是架空的，人物年齡壓小了。一般市級刑偵隊伍叫刑偵支隊，省廳和直轄市的叫刑偵總隊或者刑偵局，公安部那個也叫刑偵局。我這里的設(shè)定冬鄴市是個類似直轄市的大城市，所以用了刑偵局這個概念，但并不是現(xiàn)實(shí)里的任何一個直轄市哦！

    第2章 獵魔（02）

    陸雁舟側(cè)目，“你們已經(jīng)見過了？”

    “我這都一年沒回刑偵局了，打哪兒見那新領(lǐng)導(dǎo)？”明恕在副駕上動了動身子，將窗戶滑得更低，“知道名字而已?！?/br>
    刑偵局的一把手，李單李局長即將退居二線，李局一手栽培的得力干將梁棹本是最有望升上去的一位。然而三個月前，上頭直接從北方調(diào)來個身份神秘的蕭遇安，等同于外來領(lǐng)導(dǎo)空降刑偵局。蕭遇安名義上雖只是副局，受李局制約，但李局如今不怎么管事，把“讓年輕人去cao心”當(dāng)作口頭禪。

    蕭遇安34歲，當(dāng)然就是李局口中的“年輕人”，上任不久就分管了重案組、刑偵一隊、法醫(yī)科、痕檢科、技偵組等幾個重點(diǎn)部門，將刑偵局的實(shí)權(quán)牢牢握在手中。

    從北城分局回市局的路上，陸雁舟忙著跟明恕“科普”蕭遇安，一會兒說蕭遇安來歷不明，過去干了什么，一概查不到，一會兒說蕭遇安心思不在冬鄴市，刑偵局只是蕭遇安往上走的一個墊腳石。后來越說越激動，居然下了個令人捧腹的結(jié)論——“兄弟，你得處處提防著，這新來的鐵定不是盞省油的燈。你的性格我清楚，你他媽最愛跳了，哪兒有不平，哪兒就有你。但你今兒聽我一句話，暫時別跟他跳，咱穩(wěn)住，牢牢穩(wěn)住，摸清楚再想對策。我擔(dān)心……”

    明恕歪在副駕上，聽得心不在焉，一副“與我無關(guān)”的模樣，懶洋洋地問：“你擔(dān)心什么？”

    陸雁舟右手“啪”一下拍在大腿上，聲勢十足，一看就是特警的拍法，“我他媽怕他盤你！槍打出頭鳥，你們刑偵局就你最愛出頭，長得還帥——雖然和我相比是差了那么點(diǎn)兒意思。你說說，蕭遇安如果要找人來盤，不盤你盤誰？”

    明恕一邊眉梢挑得老高，眼珠在三秒內(nèi)一動不動，然后像忽然轉(zhuǎn)醒一般，嗤笑道：“我真他媽cao了?！?/br>
    “是吧！”陸雁舟顯然會錯了意，“如果我們總隊莫名其妙空降一領(lǐng)導(dǎo)，還他媽把我頂頭上司給撬了，我他媽也想罵‘cao了’！哎老明，梁棹這一倒，可就要苦了你嘍！”

    明恕哭笑不得，“別盤來盤去，跟掉進(jìn)盤絲洞似的。也別叫我‘老明’，我今年芳齡二八。”

    “上回我叫你‘小明’，你不也不樂意嗎？”陸雁舟視線一斜，“我很好奇?！?/br>
    “嗯？”

    “你的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