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沨卻突然抬頭，望向一個方向，那地方是個緩沖區(qū)，空空蕩蕩，遠處也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建筑，于是白人軍官意識到那是北方基地的方向。

    “怎么了嗎？”

    陸沨難以形容那一剎那的感覺，仿佛在那個地方，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我可能要回去了?！彼?。

    *

    北方基地。

    安折被押離22層的時候經(jīng)過了大廳，一個小時前這還是一個流淌著舒緩音樂、氣氛柔和的場所，現(xiàn)在卻一片狼藉，沒有人走動，角落里，一個茶桌倒塌了，玻璃杯傾倒，牛奶灑了一地，浸濕了一條平鋪在地面的白裙。這條白裙上有一些蜜色的東西閃閃發(fā)光，像是蜂的足肢上那種絨毛。

    “感染了多少人？”應(yīng)急反應(yīng)部的長官大聲對通訊器那端道。

    “22，21，20層！”通訊器里傳來刺耳的聲音：“伊甸園內(nèi)所有符合玫瑰花宣言標(biāo)準(zhǔn)的女性，所有工作人員，以及20層絕大部分培養(yǎng)儀中的胚胎。其它樓層里也有一部分，正在撲殺！”

    長官手指收緊，幾乎要捏碎通訊器。

    副官道：“現(xiàn)在怎么辦？”

    “清理現(xiàn)場，你傻了嗎？”盛怒的長官猛地轉(zhuǎn)身，副官一個哆嗦，但他轉(zhuǎn)向的并不是副官，而是安折。

    慘白的燈光下，他的面龐像一尊石像那樣深冷。

    “22層發(fā)生了什么？”聲音雷霆一樣落在安折耳朵里，震得他腦袋發(fā)疼。押送他的士兵將他向前一按，他感到自己雙肩的骨頭幾乎要被捏碎。

    疼痛讓他微微顫抖，安折垂下眼睫。

    “陸夫人變異了?！彼?。

    “那時候你在哪里？”

    “……在她面前。”

    “她為什么會變異？”他大吼道：“伊甸園二十層以上滴水不漏，這里的女人怎么可能變異？”

    “很多年前……她被蜜蜂咬了一次?！卑舱廴鐚嵒卮?，眼前的軍官暴戾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下意識向后退了退，又被押送士兵按得更前。

    “要是能變異，她早就變異了！”長官猛地拔出腰間的手槍。

    “大校，冷靜點。現(xiàn)在的情況——”副官顫聲道。

    冰冷的槍口猛地抵住了安折的太陽xue。

    “你要為他說話？”那位大校脖頸上青筋暴起：“轉(zhuǎn)移的時候這人我見過，他是燈塔來的，不是22層的人員——燈塔之前不就有個蜜蜂樣本嗎？我早就說了那群科學(xué)瘋子在雙子塔養(yǎng)異種，遲早要出事，他們和以前那幫融合派一樣想讓基地去死?！?/br>
    副官道：“要聯(lián)系審判庭嗎？”

    “用不著審判庭，”大校按住扳機，聲音沉冷，“他和感染脫不了關(guān)系?！?/br>
    第53章

    安折輕輕閉上了眼。

    他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對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母親和孩子消失, 意味著這座人類基地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未來, 在這種情況下, 這位大校無論做出什么，他都不會驚訝。

    ——就在這時！

    “大校！”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大廳盡頭響起來。

    ——是博士。

    安折往那邊望去。

    “他是伊甸園的人，現(xiàn)在協(xié)助燈塔進行一項研究?！辈┦康溃骸罢埬讶私唤o我?！?/br>
    “所有人都被感染, 只有他活著，他今晚還因為一個樣品被通緝。”大校聲音低沉：“燈塔要包庇他嗎？你們到底做了什么研究，為什么不接觸就能感染？”

    “無論這件事和燈塔有沒有關(guān)系, 您都得把他交給我。”博士道：“至少我知道, 殺了他，什么都沒了?！?/br>
    大校冷笑一聲：“然后你們繼續(xù)進行危險實驗？”

    “今晚的事情和燈塔的實驗絕對沒有任何關(guān)系?！辈┦柯曇衾潇o, 道：“相反，我們會調(diào)查為什么會這樣?！?/br>
    ”你們這群人從一百多年前就說自己能查清感染發(fā)生的原因, 結(jié)果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連線索都沒搞到?！贝笮＃骸盁羲趺幢ＷC把他留下不會更危險？”

    “我沒有辦法保證, ”博士直視大校，“但我知道，基地的情況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了?！?/br>
    短暫的沉默后, 大校握槍的手顫了顫, 博士說出的那句話似乎讓他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力氣。

    他緩緩道：“一個小時后，必須得有進展。”

    博士道：“好?！?/br>
    哐當(dāng)一聲，審訊室的門落下了，押送的士兵到外面站崗。

    隔著一層玻璃，安折和博士對視, 士兵的動作粗暴，他幾乎是被摜進來的，后背和肩胛骨還在一跳一跳地疼。

    但博士沒有和他寒暄，沒有時間，或許也沒有心情。

    他的第一句話和大校一模一樣：“今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安折如實告訴他，與大校不同的是，博士在短暫的思考后，相信了他。

    “你是說，一直有異種的基因在她身上潛伏，只是現(xiàn)在才表現(xiàn)了出來？”

    安折點頭。

    “她殺死了基地的女性和后代，是因為仇恨基地才做出了這個選擇嗎？你是說她在清醒的情況下在一定范圍內(nèi)開展了無接觸感染？”

    “不是的?！卑舱蹞u搖頭：“剛變成蜂的時候，她只想離開這里，但后來蜂又回來了?！?/br>
    “你認為那時候她的神智已經(jīng)被取代了？”

    “是?！?/br>
    博士忽然笑了，可他笑聲嘶啞，眉毛蹙起，眼角下垂，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意：“她也不能幸免?！?/br>
    安折靜靜看著他。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博士深吸一口氣：“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br>
    安折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司南……司南能保持偶爾的清醒，已經(jīng)是萬分之一的可能?！辈┦康?。

    “你知道融合派嗎？”博士道。

    安折搖了搖了頭。

    “一百年前，那時候基地的科研實力還很雄厚，有很多科學(xué)家認為，其它生物能通過變異獲得更龐大的身體和更強悍的力量，能夠在相互間的感染和變異中得到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人類也能。”博士道。

    “他們首先觀察輻射對人體的改造，但生物的基因越復(fù)雜，發(fā)生有利變異的幾率越低，人類暴露在宇宙輻射下，只能獲得全身多發(fā)的癌癥，或其它基因病。”

    “后來他們認為基因感染是人類進化的手段，他們也因此被稱為‘融合派’。他們做了很多瘋狂的實驗，用多種怪物感染怪物，用怪物感染人類，他們制造出了無數(shù)異種，以便觀察人類基因怎樣改變，人類意志該怎么在記憶中保留。他們發(fā)現(xiàn)了人類意志的脆弱性，也發(fā)現(xiàn)人類的智力很容易被異種所獲取，但確實出現(xiàn)了個別能保持清醒，能用人類的思維控制變異后的身體的個體——雖然時間也有限，有長有短?！?/br>
    安折靜靜聽著，卻見博士勾了勾唇角，一個自嘲的笑意：“這是個好消息，他們申請到了更多樣本，最后剔除所有影響因素，卻得到了一個結(jié)論。沒有任何外在方式能幫助一個人保持他的意志，一個人被感染后能否清醒也不取決于他意志是否頑強。一個人被感染，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留存意識，另外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都會喪失意志，這只是一個概率問題，一切都是隨機的，一切都沒有規(guī)律，一切都不可控，隨機是對科學(xué)來說最可怕的事情。這個結(jié)論得出的那一天，至少有三位融合派的科學(xué)家自殺了?！?/br>
    “但也有人沒有灰心失望，繼續(xù)研究。他們相信這件事情之所以呈現(xiàn)出隨機的結(jié)果，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那個決定的因素，或者那個決定因素超過了人類科技所能理解的范圍?！?/br>
    安折：“……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融合派了，所有樣本被擊斃，所有研究緊急叫停?！辈┦康穆曇舻涞兀骸霸谀且荒辏粋€類人水蛭異種污染了整個外城的水源，全城暴露。審判庭成立，血流成河的十天……那個異種就是獲取了人類智力的融合派實驗品?！?/br>
    安折努力思考，消化博士這句話的含義。

    卻聽博士突兀道：“我和他說了夠多了，你判斷出了嗎？”

    安折愣住了，他抬頭，看見房間側(cè)面墻壁上一扇門被推開，瑟蘭和另一位審判官走了出來，到了博士身后。

    他猝然望向自己所在的審訊室的那個側(cè)面，一個光滑的鏡面。

    “單向鏡。”博士道：“瑟蘭一直在看著你?！?/br>
    “根據(jù)審判細則，”瑟蘭看著安折，道：“我仍然認為他是人類?！?/br>
    “我想也是?！辈┦克坪踅K于松了口氣，道：“連陸沨都能放心把他放在自己身邊。”

    “陸沨……”說到這里，博士忽然睜大了眼睛：“如果陸夫人早就被感染了，并且在這些天來逐漸激發(fā)，沒有徹底失去神智前她還能感染司南，為什么陸沨沒有看出來？”

    “抱歉，”瑟蘭微微垂下他溫柔的眼睫，道：“審判庭從來無法判斷伊甸園的女士們是否被感染。”

    博士怔了怔：“為什么？”

    “她們的成長環(huán)境與普通人類差別過大，根據(jù)審判細則，每一位女士都不符合標(biāo)準(zhǔn)?！?/br>
    博士愣住了。

    五秒鐘后，他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他躬下腰，身體顫抖，雙手死死扣住座椅的扶手。

    足足有三分鐘后，他才笑完了，變?yōu)槿粲兴У纳駪B(tài)，兩頰血色盡褪，只剩下一片蒼白。

    “不久前，外城那場災(zāi)難的源頭，你們記得么？”他突然問。

    “記得?！鄙m道：“節(jié)肢類動物到了繁殖季?！?/br>
    “這樣就可以解釋夫人為什么感染了那么多人?！辈┦康溃骸八窍胍x開以人類繁衍為唯一目標(biāo)的伊甸園，即使為此拋棄人類的形態(tài)和意識，也要獲得自由。但是......她徹底擺脫人類軀殼的那一瞬間，也就被蜂后的生物本能所控制……現(xiàn)在是節(jié)肢動物的繁殖季，她身為人類的時候在干什么，變成蜂后還是要干什么，她……”

    博士越說，話語斷斷續(xù)續(xù)，難以成句。他最后痛苦地閉上眼睛：“她永遠擺脫不了?！?/br>
    長久的沉默后，他聲音啞得可怕：“逃不過的?！?/br>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他意識到了博士在說什么。

    一個生物的本能就是活著，一個物種的本能就是繁衍。

    ——沒有人能逃過，誰都逃不過，而夫人已經(jīng)永遠淪陷墜落其中。

    或許，或許只在那一個瞬間，轉(zhuǎn)眼即逝的瞬間——將要變成蜂而沒有變成蜂的那一個瞬間，她短暫地得到了她想要的。

    然后，永恒的、無知的黑幕就在她眼前戛然落下了。

    “《玫瑰花宣言》是基地想要長久發(fā)展的必然選擇，但它確實違背了人性的標(biāo)準(zhǔn)，審判庭，傭兵，應(yīng)急反應(yīng)制度……很多制度都違背了。如果我不是站在基地的角度上，我支持夫人的反抗，”他聲音極低，“可是她的反抗有意義么？她甚至……帶走了我們所有的胚胎?！?/br>
    “誰都沒有做錯什么，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他望著空白的墻壁，眼神幾近崩潰，似乎瀕臨破碎的邊緣，僅僅能靠喃喃自語來維持清醒：“這個……這個他媽的時代。”

    這個地磁消失的時代，對于人類來說，不是一場浩劫，而是一場踐踏。

    它先讓人類意識到自己rou體的脆弱，再讓他們領(lǐng)悟引以為傲的科技的虛無，繼而否認整個基地運作方式的正當(dāng)，最后證明連人類本身獨立于其它動物的意志也不值一提。

    可是這樣說也不恰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