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小蘑菇》 作者:一十四洲 作品簡評:2030年,地磁消失,全球變異,人類在末日廢土建立基地,掙扎求生。安折是一只有了自我意識的蘑菇,為了找到自己的孢子,他潛入基地,并與“審判者”陸沨相識,在兩人的了解不斷加深的同時,人類基地所面臨的危機與矛盾,信念與秘密也在安折眼前緩緩展開。生存環(huán)境與社會結(jié)構(gòu)的全面崩潰下,人類又該怎樣找到延續(xù)的希望? 本文以非人類的視角展開對人類生活方式的觀察與描述,末日氣氛濃重,劇情懸疑重重,世界架構(gòu)別出一格,是一篇值得一讀的佳作。 【審判日】 第1章 洞xue昏暗潮濕,被植物發(fā)出的微弱熒光照亮。 石壁上纏繞著藤蔓,墨綠,深紫,濃黑,像大團的、糾纏的蛇。 一只黑色的飛蟲跌跌撞撞闖入,它長著六只堅硬的翅膀,有三個口器。 下一秒,糾纏的藤蔓間忽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深紫色膨起,它迅速裂開,像張開了一張嘴,在下一刻瞬間合攏,將飛蟲吞入腹中。 藤蔓群緩緩蠕動起來,膨起的那部分逐漸回收,恢復(fù)到原本的狀態(tài)。 洞xue里響起仿佛翅膀扇動的聲音,一滴粘液拖曳著半透明的細絲從洞xue頂端落下來,啪嗒一聲落進地面黏膩的苔蘚里,它們細微地蠕動起來,這滴閃光的粘液很快被吸收殆盡,在地面消失了蹤影。 角落——被綠色真菌發(fā)出的熒光照亮的角落。巖石與土壤的縫隙里,白色像潮水一樣涌出來,覆蓋了大片的區(qū)域,是雪白的菌絲。它生長,蔓延,伸出數(shù)以億計的觸角,最后向著中央蠕動而去,合攏,聚集,拉長,一個形體出現(xiàn)。一只腳踏上厚重軟膩的苔蘚,苔蘚陷下去吞沒了它,只露出雪白的腳踝。 安折看自己的腳踝——屬于人類的肢體,由骨架、肌rou和血管支撐起來的肢體,關(guān)節(jié)可以活動,但因骨骼的限制并不靈活。角質(zhì)層構(gòu)成指甲,圓潤透明,是退化的產(chǎn)物,來自獸類鋒利的爪尖。 他抬起腿,邁出一步,先前因被踩而凹陷的苔蘚濕涼且富有彈性,在他離開后重新聚攏起來,像豎立的蚯蚓。 這一次,他腳下踩到了別的東西,是一具人類骨骼的手臂。 昏暗中,安折望向那具骷髏。 真菌、藤蔓已經(jīng)扎根在它骨骼的深處,髖骨、腿骨上纏繞著深綠的藤蔓,肋骨生長了顏色鮮艷的細小蘑菇,像盛開的花朵。 熒光蘑菇從它空洞的眼眶和稀疏的牙齒里生出,綠色光芒像細碎的流沙,在洞xue的霧氣中,很模糊。 安折看著它,看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去,拾起骷髏身旁一個獸皮制成的背包。背包內(nèi)部儲藏的物品并未被潮氣侵染,是幾件衣服、人類的食物和水,以及一枚半個巴掌大的藍色芯片,芯片上刻著數(shù)字:3261170514。 三天前,這具骷髏還是一個活著的人類。 “3261170514,”年輕的人類聲音沙啞斷續(xù),洞xue里幽綠的熒光映亮了他的面龐,“我的id號。這是我的id卡,拿著它我才能回到人類基地?!?/br> 安折問:“我能幫你回去嗎?” 人類笑了笑,右手手指軟垂下去放在身側(cè),芯片從他手中滾落,隱入高高低低的苔蘚里。他背倚著山壁,抬起頭,左手按上自己的胸膛——在那里有一個巨大的傷口,灰白色的骨刺從前胸穿透出后背,周圍的皮膚已經(jīng)潰爛了,一部分是灰白色,絮狀的血rou覆蓋了骨刺的表面,另一部分則顯出墨綠的色澤,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節(jié)奏往下不停滴落著灰黑的濁液。 他喘了幾口氣,輕聲說:“我回不去了,小蘑菇?!?/br> 他的襯衫被染透了,皮膚蒼白,嘴唇干裂,身體在不規(guī)律地顫抖。 安折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最終只喃喃念了一聲這個年輕人類的名字:“安澤?” “你幾乎學(xué)會人類的語言了?!比祟惖皖^望向自己的身體。 這具軀體上除了膿液、血跡,還有雪白的菌絲,那是安折身體的一部分。菌絲蜿蜒生長,緊緊附著在安澤四肢和軀干各處的傷口上,蘑菇的本意是為這個彌留之際的人類止血,但出于本能,菌絲同時也吸收、消化了那些流出來的新鮮血液。 “吃掉我的基因,就能讓你學(xué)會這么多東西嗎?這個地方的污染指數(shù)確實很高?!比祟惖?。 零碎的知識碎片在安折腦海里展開,五秒的轉(zhuǎn)換后,他知道污染指數(shù)意味著基因的轉(zhuǎn)化速度?,F(xiàn)在,來自人類的基因正順著安澤的血液流進他的身體。 “或許……等我死了,你把我的身體全部吃掉……還會獲得很多東西。”安澤望著山洞的頂端,牽了牽嘴角:“那我好像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雖然不知道對你來說到底是好是壞。” 安折沒有說話,整個身體向安澤的方向移動,他用剛剛長出來的人類手臂抱住安澤的肩膀,大量的菌絲涌過來,堆積在安澤身旁,為他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寂靜的山洞里,只有瀕死的人類喘息的聲音。 良久,安澤終于再次開口:“我是個活著沒有意義的人?!?/br> “……沒有任何出色的地方,所以他們丟下我,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實,不回人類基地,我很高興,那里和野外一樣,都是……有價值的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方。我想死很久了,只是沒想到臨死前會遇到你這種溫和的生物,小蘑菇?!?/br> 安折并不很清楚那些名詞的意義,譬如價值,譬如死,他只是再次捕捉到了那個名詞,人類基地。 他倚著安澤的肩膀,說:“我想去人類基地?!?/br> 安澤:“為什么?” 安折微抬起左臂,手指在空中虛晃一下,像是想抓住一朵虛無的空氣,但他什么都沒有抓到。 就像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是空的。 一個巨大的空洞從他軀殼最深處生出,沒有辦法填滿,沒有辦法愈合,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空虛和恐慌,這些東西日復(fù)一日纏繞著他。 他組織著人類的語言,慢慢道:“我弄丟了……我的孢子?!?/br> “孢子?” “我的……種子。”他不知道該怎樣解釋。 每只蘑菇的一生中都會擁有孢子,有的有無數(shù)個,有的只有一個。孢子是蘑菇的種子。它會從菌褶中生出,隨風散落到叢林中的任意一處,落地生根,變成一朵新的蘑菇,然后,這只蘑菇也會漸漸長大,擁有自己的孢子。將孢子養(yǎng)育成熟是一只蘑菇畢生唯一的使命,但它把自己唯一的孢子弄丟了,在它還遠沒有成熟的時候。 安澤緩慢轉(zhuǎn)頭,安折能聽到他骨頭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咔咔聲,像一臺老舊的人類機器。 “別去那里,”人類的聲音沙啞,語速加快,“你會死的。” 安折再次念出那個字眼:“……死?” “只有人類才能進入人類基地,你逃不過審判官的眼睛。”安澤咳嗽幾下,然后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別去……小蘑菇?!?/br> 安折茫然道:“我……” 人類的手猛地抓住安折的菌絲,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喘息聲越來越急促。 “聽話,”劇烈的顫抖和喘息后,安澤緩緩閉上眼睛,他聲音很低,“你沒有攻擊力也沒有防御,你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有時候,安折很后悔告訴安澤他要去人類基地這件事。 如果他沒有告訴安澤,安澤就不會把最后的時間花在阻止他這件事上。他或許還能聽安澤講一個故事,或許還能帶他離開這個昏暗的山洞,最后一次去看天空中變幻的極光。但安澤的眼睛不會再睜開了。 短暫的記憶消散在空氣中,就像安澤的生命忽然消散在這個世界上,安折眼前仍然只有一具雪白的骷髏。 但是,他還是要違背安澤的意愿。 ——他緩緩張開五指。 掌心細膩的皮膚和淺淡的紋路上,靜靜躺著一枚黃銅色、金屬質(zhì)地的圓管形彈殼,很沉,上面有一些難以理解,但絕不尋常的紋路——這是他失去孢子后在那片地方找到的,從拿到起就沒有放開過。 假如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能夠找回自己的孢子,那么這萬分之一的可能就寄托在這枚彈殼上,而它是人類的造物。 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將彈殼放進安澤留下的獸皮背包里,俯下身,撿起安澤曾經(jīng)穿在身上的那些衣物。染血的灰白色長袖襯衫,黑色的硬質(zhì)背帶褲,黑色的皮靴。 做完這一切后,他向山洞外走去。走動間略微寬松的衣服摩擦著他的皮膚,細微的電流從皮膚里埋藏的神經(jīng)末梢傳向中樞,第一次使用人類形體的安折并不適應(yīng)。他蹙起眉頭,挽起寬松襯衫的衣袖。 山洞長且曲折,洞壁藤蔓堆積,它們相互推擠,在安折行經(jīng)此處的時候潮水一樣退去,盤踞在山洞頂端。 三個轉(zhuǎn)彎后,風吹了進來,很潮濕。蘑菇撥開洞口垂落的枯藤。蘑菇,他的同類,在視野里,從近到遠,一望無際。它們仿佛高到了天空,一切都很靜,悄無聲息。傘蓋遮掩間,暗淡的天光照進來,天空是灰色的,閃爍著一些雜亂的綠色光澤。安折聞見雨水、霧氣、蛇蛻和植物腐敗的氣息。 現(xiàn)在還是傍晚,他在山洞口最近的那棵灰白色蘑菇的傘蓋下坐下,從背包里拿出一張暗黃色的地圖,地圖上有深淺不一的色塊,標志著不同地區(qū)的危險程度。安澤曾指給安折他們所處山洞的大概位置,這是是整片地圖中最黑的一塊,意味著危險等級六星,污染等級六星的地段,名字叫“深淵”。地圖上,深淵所在的區(qū)域還被標上了許多奇形怪狀的符號,安折循著地圖右下角的索引挨個核對,那些標志的意思是,深淵里分布著密度極高的蘑菇、食人藤蔓、食人灌木、單純型哺乳怪物、混合型哺乳怪物、爬行類普通怪物、爬行類劇毒怪物、有翼怪物、兩棲怪物、混合類多態(tài)怪物、類人怪物……這些東西。同時,深淵里還有峽谷、丘陵、山地、人類廢城、道路遺址這些地貌。 上北下南,他的視線一路向上,在這片色澤斑駁的地圖的右上方,有一個純白色的區(qū)域,用一個鮮紅的五角星標定,五角星的右側(cè)寫著這片區(qū)域的名字:北方基地。 天空的綠光越來越盛,底色也一點一點變深成為漆黑。午夜時分安折勉強辨認出天空中星星的形跡,他知道最亮的那一個叫做北極星,可以指明方向。 于是他將地圖左上角那個向上的箭頭對準北極星的方向,踩著地上的朽木、落葉、菌絲與泥土,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夜晚并不黑暗,天空中,那些變幻著的綠色光芒——人類稱它為極光,極光照亮了前方的一切,安折的視野里只有蘑菇。 黃色,紅色,褐色,擁有碩大傘蓋的蘑菇。 小的,在山石上密密麻麻聚集的蘑菇。 圓形的菌包,散落在地面上,成熟后,噴發(fā)出霧雨一樣的孢子。 這些孢子落地,在潮濕的落葉泥土中開始分裂,長成與他們的母體一樣的球形菌包。 也有蘑菇?jīng)]有傘蓋,只是白色或黃色的觸手,團在一起,或放射狀分開,海草一樣漂浮在空氣中。 但這并不是一個只有蘑菇的世界,藤蔓、苔蘚,灌木,食人的花朵和奇形怪狀的樹木,靜靜潛伏在夜色里。在植物的叢林間,一些黑影,一些奇怪的形體,獸類,或人類與獸類的混合物,在叢林里奔跑、嚎叫、打斗,動物與動物打斗,動物與植物打斗,或植物與植物。高高低低的嚎叫聲擊打著安折的鼓膜,石頭和泥土里摻著各色新鮮的血跡,他目睹一棵松樹彎下樹干,吞掉一條鱗甲漆黑,有兩條尾巴的長蛇,也看見一只蟾蜍——巨大的蟾蜍,伸出鮮紅色的長舌卷住空中一只背后長有人類手臂的蝙蝠,吞下蝙蝠后的五分鐘,一對黑色的翅膀在它布滿疙瘩和粘液的脊背上長了出來,軟蜷著,這只是蘑菇所見萬分之一的景象,他早已習(xí)慣了。 就在此時,一只灰色的獸類走了過來,它有四只眼睛,身上覆蓋著鱗片、羽毛和絨毛,頭顱像鱷魚,又像巨大的狼,七只牙齒露在嘴唇外,它湊近安折,血紅色的鼻子在他身上嗅聞。 安折沒有動,靜靜靠在一株蘑菇旁,均勻地呼吸著,直到他全身都被嗅遍。 巨大的怪物仿佛一無所獲,拖著沉重的腳步轉(zhuǎn)頭離去。 安折意識到?jīng)]有東西會注意到他,即使他使用了一具人類的軀殼——或許因為蘑菇在這里隨處可見,沒有營養(yǎng),也沒有攻擊性,有時候還會有毒。于是他和它們仿佛是兩個世界的生物,相安無事。 或許就像安澤說的那樣,他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第2章 安折走了很久。 許多個黑夜和白天過去后,他在地圖上移動的距離也只有人類小指的指甲蓋那么寬的一點兒,離北方基地卻還有一整根手指那么長。他沒有人類的交通工具,不知道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去到那里。 終于,他嗅到潮濕陰暗的氣息漸漸消失,也感到腳下的泥土也終于變得越來越堅硬。 傍晚,太陽像一只深紅眼睛沉下去,遠處連綿的黑色的山像眼簾接納了它,陽光漸漸消失,暮色和極光一起浮上來,安折在地圖上努力辨認字跡和符號。 他剛剛走過去的那條干涸河流是“深淵”的邊界,這道邊界后,是一個叫做“二號平原”的地方。二號平原危險程度三星,污染等級二星,生活著大型節(jié)肢類怪物和嚙齒類動物,不再長滿蘑菇,以普通低矮灌木為主。 的確,深淵里高低起伏的地勢,隨處可見的裂谷,以及深夜里糾纏著的高大樹影,在這里全都不見了。這個地方視野開闊,場景一覽無余——平坦而一望無際的暮色。 但安折感到不安。 二號平原干燥的空氣好像并不適合蘑菇生存,他找不到可以汲取營養(yǎng)的土壤,只能用人類的方式來恢復(fù)體力,比如睡眠。 于是他又走了很久,終于找到一處略微凹陷,上面零零散散生長著青黃色小草的洼地,抱膝坐下,找了一個合適的姿勢蜷起來。 一個蘑菇的一生絕大部分都在睡眠中度過,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用人類的姿勢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