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張青暗中猜測她未必沒有追隨大帥與少將軍去的意思,忍著悲痛的心情勸她:“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少將軍跟大帥……死不瞑目!” 最后還是張青同村的獵戶偷偷下山打探城內(nèi)情況,撞上了兩人,將兩人弄進深山,又采了草藥治傷。 唐瑛從那日進山之后便發(fā)了高燒,一則身上有多處傷口,二則精神潰敗,一度燒的人事不知,昏昏噩噩好多天就過去了。 收留她的那家獵戶還當(dāng)這姑娘是張青在城里娶的小娘子,暗暗可惜生的倒是美貌,可惜命不好,遇上兵亂,怕是活不過去了,私底下悄悄跟他商量喪葬之事。 張青一張臉黑成了鍋底,再三說:“她一定會活下來的,現(xiàn)在不過是傷心罷了。” 不得不說,這么些年習(xí)武,唐瑛的身體素質(zhì)還是很好,高燒數(shù)日之后,終于徹底清醒了過來,就連傷口都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 半個月之后,她已經(jīng)能扶著墻走出狹小的屋子,坐在山中大石上曬太陽了。 出城之時,張青的腿骨被砍傷,一時不能成行,怕她著急,便托獵叔王大叔悄悄下山探聽消息。 王大叔下山一趟,回來喜氣盈面,老遠(yuǎn)就扯開了嗓子喊:“北夷人被趕走了,二皇子帶兵奪了回來,還派人追擊北夷人,等你們養(yǎng)好了傷,就能回城了。” 到得近前,他更是噼里啪啦說了一長串,將自己下山一趟所知所見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城破的第二天,二皇子就帶兵而來,趁著北夷人還沒站穩(wěn)腳根,輕而易舉就奪了回來,還幫守城的將士們收斂尸骨?!彼麌K嘖嘴,面色轉(zhuǎn)為恭肅,朝著白城方向做了個揖:“就可惜唐大帥父子,還有俞將軍父子都為守城而戰(zhàn)亡了……聽說唐大帥只留下了一位小姐,飽受驚嚇臥床不起,二皇子派人守著,還找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去替她看病?!?/br> 張青震驚的看向唐瑛——他在唐家十來年,難道連唐家正牌小姐也會搞混? 唐瑛近來注意力大減,思維跟不上,王大叔的一長串話里,她只聽到了唐大帥父子與俞將軍父子為守城而戰(zhàn)亡,腦子里“嗡”的一聲,便什么都聽不進去了,眼前猶如放映膠片一般,從父親唐堯到兄長唐玨,還有那揚著臉傻笑的少年俞安,她張張嘴,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有些事情,不是親眼所見,總還抱著僥幸心理,雖然已經(jīng)知道了最壞的結(jié)果,還是想躲避在幻境之中欺騙自己,蒙著眼睛耳朵藏在這山中小小木屋安慰自己,只是大夢一場。 揭破真相的那一刻,她還是想要徒勞的掙扎,想要開口去質(zhì)問這山野獵戶,聽信謠言,未曾親眼所見,何以就胡亂咒人生死。 她這一暈倒便又發(fā)起燒來,嘴里胡亂說些囈語,一時“爹爹大哥”的胡亂叫著,一時牙齒咬的咯咯作響,生生又病了一陣子,嚇的張青徹夜守著她,哪里還有功夫去管山下那“唐家小姐”。 等到第一場秋雨澆下來,唐瑛才算是徹底的好了,雖然身體還不能恢復(fù)到舊日水平,依舊虛弱,卻終于能沿著山路回城了。 張青的腿骨也長好了,只走路的時候略略有些跛,能看得出來曾經(jīng)負(fù)過傷。 兩個人謝過了獵戶一家,一路沉默的下山,踏進白城恍如隔世。 守城的軍士早換了人,也不知道是二皇子從哪里調(diào)來的兵,總歸不是熟臉。 也不知道北夷人入城之后的兩日是如何蹂*躪這座北地重城,街邊不少店鋪房屋似乎都?xì)в趹?zhàn)火,新建的房屋清漆的味道都未散盡,竟已是物是人非。 大帥府倒是未曾大改,聽說是北夷人攻進城之后,主帥便在此駐扎,故而唐家宅子倒是得以保全。 張青上前去敲門,開門的老蒼頭倒是客氣,問道:“小哥找誰?”卻眼生的很,并非唐家舊仆。 “這里不是唐大帥府上嗎”張青驚道:“我家小姐回府,不知道老爹是哪里派來的?” 老蒼頭抬頭上下打量他一眼,身上穿著粗布短打,遠(yuǎn)處幾步開外的女子高瘦蒼白,也是貧家女的模樣,穿著一身粗布衣服,忍不住奇道:“你家小姐回府?” 張青見這老蒼頭不信,頓時心中發(fā)急,生怕唐瑛心里難過,忙忙道:“我家小姐是唐大帥的女兒,這里難道不是大帥府?誰派了你在此守門,還不快叫了唐家舊仆出來?” 那老蒼頭上下眼白一翻,“呸”的一口痰吐在張青腳下,頓時破口大罵:“大天白日說哪里的昏話?唐大帥戰(zhàn)亡,唯一的掌珠傷心欲絕病倒了,二皇子憐唐小姐無依無靠,帶著她回京了。唐家的小姐如今可是在京城里呢,你們莫不是窮瘋了,居然敢跑出來冒充唐小姐?看老頭子不打死你!” 老蒼頭回身從門內(nèi)拉出一把掃帚,照著張青沒頭沒腦打了下來。 張青是個倔頭,被老蒼頭狠打了好幾下,仗著年青力壯抓住了掃帚,急的臉都白了:“你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老頭子?不認(rèn)得我家小姐就算了,小姐九死一生回到家門口了,居然敢攔著不讓她進去!” 老蒼頭大約沒想到還有人敢如此大膽,喊了一嗓子便從門內(nèi)跑出來數(shù)名青衣小廝,全是陌生面孔,聽說前情呼呼喝喝就要揍張青。 張青身上挨了好幾下,還扯著嗓子喊:“你們到底是誰?唐家的舊仆呢?快喊他們出來……” 老蒼頭有了幫手,罵起來更是中氣十足:“窮瘋了的騙子,竟然敢訛到唐家門上,明知唐家舊仆為了保護小姐都死光了,竟然還敢上門。倪二,你跑一趟衙門,讓府君來捉了這對騙子去吃牢飯,省得到處行騙!” 唐瑛抬頭打量這座熟悉的府邸,那曾經(jīng)是她此生最溫暖的所在,可是親人俱亡,如今不過就是一處宅子罷了,說不定進去之后觸景生情,保不齊更為傷心,不進也罷。 “張青,我們走。” 張青不可置信:“小姐——” “我們走吧?!?/br> 唐瑛率先轉(zhuǎn)身離開,身后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張青走的很急,還揣了一肚子氣,快要爆炸,身上衣衫也被扯爛了,直恨不得再上去與這幫不帶眼識人的奴才們再打一架,不過覷到唐瑛平靜的表情,他又不敢多嘴了。 兩個人在白城轉(zhuǎn)了大半日,許多熟悉的地方都已改變。 唐瑛從小以男裝示人,十五歲之后便以親兵身份跟在唐堯身邊,出入軍營,便是營中不少軍士都真當(dāng)她是唐大帥親衛(wèi)家將,而非唐家小姐。 家里都是糙老爺們,養(yǎng)個閨女也全無章法,全憑高興。 唐瑛從小不喜做女紅,偶爾被丫環(huán)追著縫個奇丑的荷包送給老父親,便能得唐大帥滿口子夸獎,若是陪老父耍一套木倉法,共飲一壇酒,就更能討他老人家歡心了。 反正她身后永遠(yuǎn)有個傻小子俞安追著,對于女婿的人選唐大帥半點不擔(dān)心,是以養(yǎng)女兒養(yǎng)的很是隨心所欲,絲毫不必?fù)?dān)心閨女嫁不出去。 天長日久,除了唐堯身邊關(guān)系親近的下屬家眷,家中眾仆,外人竟是不知唐小姐的真面目。 城中普通百姓倒是知道唐府有位小姐,卻從不見她招搖過街,只當(dāng)這位唐小姐乃是大家閨秀,就算她此刻身著女裝,在城里隨意走動,竟也無人識得。 兩人路過一處宅子,但見一株蒼老虬勁的杏樹從墻頭探出半個枝椏,居然不曾焚于戰(zhàn)火。 唐瑛站在墻下面,仰頭呆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輕輕說:“這棵杏樹上結(jié)的杏子最是好吃,又甜又軟,往年俞安總會爬墻去偷摘?!?/br> 作者有話要說:試了好幾個時間段,以后每天固定在晚上六點,就現(xiàn)在這個時段更新,我要努力自律起來,握拳! 寶寶們明天六點見。 本章留言滿十個字的依舊有紅包掉落,上章的今晚抽空去送。 第六章 二皇子元閬倒是很是籠絡(luò)人,他收復(fù)白城之后,除了下令一隊人馬追擊潰敗的北夷軍,還做了兩件事情來收買人心。 一件是替戰(zhàn)亡的將士們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官職如唐堯俞萬清之類的,便另立了墓碑,連同他們的兒子唐玨與俞安都在其父腳邊有了一方埋骨之所。 另外一件事便是照顧唐家忠烈遺孤的那位假小姐。 唐堯與俞萬清、連同俞安的尸骨倒是找到了,雖然難免會有缺失,到底也還能確認(rèn)是本人,便順利下葬。但唐玨卻是尸骨無存,當(dāng)日夜襲北夷軍營,最后尸骨被北夷人處理了,連地方都追尋不到,也只能立個衣冠冢了,甚至里面放著的東西都不是他的貼身之物,而是臨時準(zhǔn)備的一套盔甲。 唐瑛跪在他們墓前,整片山坡全是戍邊將士的墳包,密密麻麻挨挨擠擠,如同他們生前那樣的親密,同食同寢,同出同入,一同征戰(zhàn),最后又同眠一處。 張青就跪在她身后幾步開外,注視著少女沉默而顫抖的雙肩,慢慢伏下去,額頭緊貼著面前的土地,手指牢牢摳著唐堯的墓碑,直似要將石碑摳出個洞來,最后反而摳破了手指,染紅了石碑。 他心中極為難受,可是也不知如何安慰這沉默削瘦的少女,只能移開目光,注視遠(yuǎn)山之巔那飄浮的云海,緩緩說:“我在城里打聽了一圈,聽說當(dāng)日大帥跟少將軍他們下葬的時候,那位假小姐并沒有出現(xiàn)在人前,聽說那假小姐哭暈在靈堂一病不起,下葬當(dāng)日還起不了身,也沒人見到那位假小姐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br> 靜靜跪在墓前的少女將臉貼上了墓碑,牢牢抱住了那冰冷的石碑,仿佛唐大帥生前抱著他撒嬌的小女兒模樣。 張青磕了個頭,悄然退了下來,走的遠(yuǎn)一些了,再遠(yuǎn)一些,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孤弱無助的少女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墓前。 風(fēng)中似乎隱隱傳來哭聲,再細(xì)聽似乎又沒有了。 那天下山的時候,唐瑛拜祭過了父兄與俞萬清,最后在俞安的墓前停了下來,她蹲下身子,摸著墓碑上的字,啞聲道:“你說將來有一天,你要帶我去京城轉(zhuǎn)一圈,帶我去吃最好吃的美食,給我買最好看的衣裳……” 那嘮嘮叨叨許愿的少年好像就在她眼前站著,滿臉笑意,那樣莽撞而熱情,像一團永遠(yuǎn)不會熄滅的火,小時候被她暗中欺負(fù)了,轉(zhuǎn)頭抹干了眼淚就又纏了上來。大一點不知道被她坑了多少回,每次都記吃不記打,都不必她給個笑臉,就買了街邊小食來討好她…… 她的嗓子里好像含著砂子,每一個字都說的艱難無比:“俞安,你都說話不算數(shù)。你們所有人,爹爹,大哥,還有你……你們都說要疼我,可是你們都騙了我,你們……都丟下我一個人……” “我要走了,去京里看看。”她挺直了腰桿,立如松竹,像過去無數(shù)次唐堯教導(dǎo)的那樣:“咱們唐家人的骨頭都硬,哪有垮肩塌腰的道理?” “唐家人的聲名不能墮!我要去京里看看,到底是誰敢那么大膽冒充我?” …… ****** 京城在千里之外,兩個人如今都是身無分文。 唐瑛平日就沒有戴首飾的習(xí)慣,更何況還是當(dāng)唐堯的親衛(wèi),身上連點脂粉味兒都沒有,當(dāng)日城破的時候軍情如火,哪得功夫考慮到揣些金銀。 張青聽說她要去京城,雖然內(nèi)心很支持她的想法,畢竟不能讓別人頂著小姐的名字踩著唐家父子的尸骨攀富貴,可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何況是唐家從未賺過錢的小姐。 “小姐,咱們總不能……乞討入京吧?” 唐瑛蹲在街邊觀察了一番乞兒的日常生活,覺得這是一份難度較高的職業(yè),首先要把臉皮放在地上自己先吐口唾沫踩幾腳,然后還要做好讓所有路過的人都踩幾腳的思想準(zhǔn)備,還未必能混到一口飯吃。 “你我都不是這塊料,算了吧?!?/br> 張青小時候倒是跟各家鄉(xiāng)鄰討過飯,可那時候人小臉皮厚,為了吃飯也顧不得了。后來入了唐家,多年飽食之下不知不覺間連自尊心都養(yǎng)回來了,實在再難做回小時候的營生。 唐堯不愿與民爭利,家中在白城連個鋪面也無,竟沒想到在他亡故之后,掌珠有淪落街頭的一日。 唐瑛帶著張青在街邊轉(zhuǎn)悠了一日,最后瞄準(zhǔn)了一家外地的鏢局,兩人扮作一對兄妹,毛遂自薦要做個趟子手。 白城戰(zhàn)后重建,商人逐利,竟然也有運送藥材貨物前來販賣的,怕戰(zhàn)后遇上流民土匪,便從當(dāng)?shù)毓土绥S師押送貨物。 那鏢局的鏢師們有五六個,都是膀大腰圓的壯漢,還帶著四五個趟子手沿途開道,供他們使喚,見這對兄妹當(dāng)哥的容貌一般,不意meimei竟然很是美貌,面色蒼白似大病一場,但那雙眼睛冷冷瞟過來,竟頗有解乏之功效。 領(lǐng)頭的總鏢頭四十出頭,下面的幾個鏢師們都是路途無聊,聽說不要工錢只管飯,便攛掇總鏢頭留下,還意有所指:“總鏢頭,咱們這一路上都是男人,露宿荒郊野外都不方便,連個會做湯水的女人都沒有,不如留下他們兄妹倆吧?” 內(nèi)中一人還暗暗使眼色,小聲嘀咕:“沒有熱湯熱水就算了,連個暖被窩的都沒有?!?/br> 戰(zhàn)后許多人家家財付之一炬,為了生計不得不鬻兒賣女,最近人牙子的生意可是好的很。 如這兄妹倆身無分文的窮鬼想要入京尋親,路上說動做meimei的服侍他們幾個一路,還能混些盤纏,說不得就同意了呢。 那meimei姿色極好,雖瞧著冷冷的,保不齊美人兒是被北夷人給嚇破了膽兒,說不定攏在爺們懷里暖暖,也就暖過來了。 再不濟,總鏢頭也可納她做個妾室,這一路上也有人貼身照料,他們縱然吃不到,瞧著也是賞心悅目的。 張青并沒聽到那人小聲嘀咕的污言穢語,只當(dāng)他們還真想讓唐瑛煮飯,忙道:“我meimei從小并不曾下過廚,不會煮飯。”想讓唐家小姐服侍你們,也配? 眾鏢師:這原來還是個大小姐? 貧家女兒誰人不下廚?三四歲便跟著娘親身邊打下手,稍大一點便能做一家人的飯食,不擅廚事的女兒家必是呼奴喚婢的富家小姐。 感情這兄妹倆原來還是家有資財?shù)模?/br> 幾名鏢師互相交換個眼色,暗暗高興。 從來有儉入奢易,由奢入簡難。貧家女兒自小吃苦,說不定能忍得一路辛苦,但富家女兒也未必能吃得這一份苦,到時候都不必他們開口,這兄妹倆說不定便攀了上來呢。 幾名鏢師當(dāng)下起哄:“我們就是隨口一說,哪里好意思讓張姑娘煮飯的?” 唐瑛耳力驚人,將那人不懷好意的嘀咕盡收耳中,卻不吭聲,任由張青與他們交涉。 張青本能覺得這幾個人不好惹,可是唐瑛執(zhí)意要前往京城,再留在白城也沒有發(fā)財?shù)穆纷?,再想想大小姐的身手,他又壯了膽氣,覺得也沒什么可怕的。 連北夷人也是大小姐手下亡魂,何況這么幾個人。 那總鏢頭四十如許,瞧著也和顏悅色,說話也是通情達理:“你們兄妹倆這是在白城遭了兵災(zāi)吧?既然尋到了莫某面前,某豈能見死不救,只管安心跟著車隊走,有莫某一口飯吃,必餓不著你們兄妹倆。” 張青忙向他致謝,唐瑛斂衽欲拜,卻被莫總鏢頭攔住了:“張姑娘萬不必客氣。我瞧著姑娘氣色不好,可是生了病?” 唐瑛既與張青假作兄妹,便隨了他的姓氏,掩了唇咳嗽兩聲,緩緩道:“勞總鏢頭關(guān)心,這一向都病著不能成行,才拖到了現(xiàn)在才欲入京尋親。” 她不開口時,有種病美人的楚楚風(fēng)姿,但一開口便又是不同,一張蒼白的小臉生動了許多,眸中冷意稍減,如同風(fēng)中細(xì)竹,有種說不出的堅韌風(fēng)骨,連一身粗布衣衫也難掩她的綽約風(fēng)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