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裴寓衡返回府衙后院時, 就見一家人一人搬了一個小凳，團(tuán)團(tuán)圍坐在院子中央。

    宣玥寧被砸出包的額頭, 已經(jīng)被宣夫人上過藥了，除了額頭，身上還有沒能及時躲掉, 而砸出的青紫，看著好不可憐。

    她挽著袖子，面前一個大如車輪的銅盆，里面密密麻麻裝的都是銅錢, 清水都被染了渾, 她一雙小手，就浸泡在水中，拿著小毛刷, 一枚銅板接著一枚銅板細(xì)細(xì)洗刷。

    雖是干著活, 但好不愜意享受的模樣, 同她可憐兮兮的小臉一對比，生出另類的喜感。

    每洗刷完一枚銅板后，她就扔到裴璟昭的清水盆中，由昭兒在水中淘氣地東抓一把西抓一把清洗，再盛出來交給裴璟驥。

    裴璟驥面前的銅盆里可就不再盛水了, 他為人本就心細(xì), 正拿著軟布擦拭銅板上的水漬，擦干凈就放在身后的綢布上，經(jīng)由陽光暴曬。

    再看宣夫人, 她負(fù)責(zé)清洗百姓們的錢袋，此時身后竹竿上，已經(jīng)晾了三層。

    本就坐不住的裴璟昭是最先發(fā)現(xiàn)裴寓衡的，“阿兄！你回來了，快過來跟我們一起洗銅板！阿娘都不準(zhǔn)旁人幫我們?！?/br>
    她口里的旁人是忙著為他們剝荔枝、喂他們喝水打扇、看著彩布不要搗亂的雪團(tuán)。

    百姓們?nèi)咏o宣玥寧的錢袋，都是他們的心意，宣玥寧一身青紫的傷回來，可唬了宣夫人一跳，等聽她講完前因后果，她心里甚是感動。

    當(dāng)即就讓兩個孩子來幫忙洗銅板，還不準(zhǔn)婢女插手。

    他們得親手去洗，牢牢記住這一天，記住被百姓惦念的感覺，才不會在日后忘了初心走錯路。

    宣玥寧抬起頭，長時間沒動過，脖子都嘎嘣響，她彎腰想將自己面前的銅盆抱住，奈何它實在太大，她這么一動，反倒有一種她要栽進(jìn)盆里的錯覺。

    裴寓衡快走兩步，他離得越近，她身子越往下壓，只得道：“玥寧，莫要動了，坐直！”

    “不要，你別過來，我告訴你，這些銅板都是我的，一個子你都沒想碰！”

    差點被她護(hù)錢的樣子逗笑了，“怎么？我可聽著真切，這些錢不是給你我二人成婚用的，怎的就沒有我的了?！?/br>
    宣玥寧側(cè)過臉，將自己被砸出包的地方朝著他，又將袖子往上卷，露出傷痕，“你自己看，看見沒？他們?nèi)渝X的時候你跑得挺快，現(xiàn)在要跟我要錢，告訴你沒門！”

    她咬著牙，心里妒忌的小火苗燒得賊旺，憑什么就給她一個人扔錢袋?。〕蛩辉业?，哪怕百姓們怕砸到她，都往馬車前面扔，可還是有準(zhǔn)頭不好就往她身上落的。

    想想自己在馬車上“抱頭鼠竄”的樣子，她就大恨，自己當(dāng)時就不該往馬車上跳，應(yīng)該跑裴寓衡身邊待著，他們都不敢碰裴寓衡，對他敬畏愛戴多過自然親昵。

    摸著自己額頭上的鼓包，蹭了一頭水，被宣夫人喝止，打了她一下，剛上好的藥！她哼唧著起身，指著面前的銅板，對裴寓衡道：“這些，我的，都是我的嫁妝！”

    “好，你的，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搶，咳咳?！?/br>
    裴寓衡抬起寬袖咳了幾聲，袖子后的眼睛含笑溫柔，他這樣一咳嗽，宣玥寧又有點心軟，擔(dān)心又放不下面子，就借著瞪他的功夫，打量了一下他的面色。

    可別是為了送高公公累著了。

    最后還是宣夫人看不下去兩個孩子在她面前散發(fā)著名叫恩愛的酸臭味，轟著裴寓衡去裴璟驥身邊，將那些已經(jīng)清洗擦拭干凈的銅板都串起來。

    雪團(tuán)給他搬來椅子，他就坐在上面，穿針引線，當(dāng)然穿的都是銅板，也算是這么多年頭一遭體驗了。

    就連兩個孩子現(xiàn)在對著這么多銅板都麻木了，他們最開始看見的時候還歡呼不已，覺得自己家要發(fā)達(dá)了，他們還憂心阿兄和阿姊把錢都捐了，他們又得回到剛到越州時的苦日子。

    哇，咸滿州的百姓們真好，還給他們捐錢，不用餓肚子啦！

    宣玥寧洗著銅板還得時不時扭頭去看裴寓衡，警惕地盯著他將穿好的銅板放在自己的錢盒中，才又滿意地低下頭去刷銅板。

    院子里散發(fā)著雨過天晴地清新味道，一家人累了就說笑幾句，就算宣玥寧清洗銅板的速度十分緩慢，也將百姓們湊出的銅板全部清洗干凈被整整齊齊擺放于錢盒中。

    宣夫人洗干凈的錢袋也在驕陽下曬干了，鋪在銅板上，像是給它蓋了曾被子。

    錢袋多是沒有標(biāo)志，不知是何人給扔來的，不過他們永遠(yuǎn)都會記得，這些錢是由一個叫咸滿州的百姓送給他們的。

    宣玥寧她抱著自己的錢盒，當(dāng)著大家的面，拿出小鎖將它鎖上，宣夫人早就說了，這些銅錢既然是百姓們給他們兩人成婚用的，那就應(yīng)該歸屬他們二人，由他們自行處理。

    日后這個盒子里的銅板，一個都不會動用，她會將其當(dāng)做嫁妝，帶到裴家，成為裴家的傳家寶。

    兩個孩子眼巴巴的看著盒子被鎖上，不明所以，裴璟昭咽了口口水，仰頭問裴寓衡，“阿兄，這么多錢，不想給昭兒和驥兒點嗎？都收起來了，咱們吃什么呀？”

    在咸滿州時間長了，昭兒都染上了咸滿縣的口音，一說話就是“咱們”、“啥啊”，總讓習(xí)慣長安官話的宣夫人頭痛。

    就連裴寓衡都頗為嫌棄她這一口不倫不類，半個長安官話半個咸滿州話的口音，“問你阿姊，錢都在你阿姊那。”

    宣玥寧摸摸昭兒的頭，解釋道：“這里面的錢不能動，昭兒要是想要零花錢，等阿姊的皓月坊結(jié)賬了，阿姊就給你怎么樣？”

    裴璟昭和裴璟驥是懂事的孩子，家里有錢，他們就可以要幾個銅板去買些好吃的，可阿姊說這些錢不能動用，那他們就不要了，他們知道家里的錢都捐了，還是省著點好。

    他們阿兄和阿姊成婚也要錢呢！

    距離成婚只剩兩月有余，宣夫人精挑細(xì)選將成婚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八，日子好又宜嫁娶，還秋高氣爽，沒有夏季的炎熱，亦沒有冬季的寒冷。

    媒人現(xiàn)在都是一副，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問我，問我你們也不按照我說的做，你們隨便的樣子。

    而咸滿州的百姓在期盼兩人婚事之外，開始關(guān)注起縣衙什么時候換府衙，城門上的刻字什么時候改過來，原本州享有的待遇，他們什么時候才能開始享受到。

    這些東西，裴寓衡正讓王虎緊鑼密鼓的實行著，最先改動的就是縣衙，既然變成州府，那縣衙里的衙役和刀筆吏按理升級，日后其余各縣，就要向咸滿州匯報工作了。

    承包縣衙換制的還是小孫主簿的父母，他們嚴(yán)格按照大洛的規(guī)章制度，將縣衙從里到外都以州府的標(biāo)準(zhǔn)改造了一遍。

    緊接著城門上書的咸滿縣三個大字，用裴寓衡親筆書寫的咸滿州給重新刻上了。

    等崔棱的信被寄過來時，咸滿縣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咸滿州，前來恭賀的官員裴寓衡都送了一茬又一茬，回出的信也有一沓有余。

    崔棱的信毫不意外寫了咸滿縣便成咸滿州一事，除此之外，他還詳細(xì)說了大洛朝廷的震動，裴寓衡給蕭子昂名單一事，并未繞過他，是以他也是知道的。

    現(xiàn)今僅洛陽就空出五位官員的位置，這些官員有被抄家流放的，有被直接斬首的，有被罰俸祿官降兩級的。

    空出的位置，已經(jīng)被搶紅了眼，大家都想往里安插自己的人，可女帝怎么會準(zhǔn)許，她借著此事，定會放置自己的心腹，且已經(jīng)有了人選。

    裴寓衡的六品州長，便是苗頭，以八品縣令為跳板，功績再過天，回到洛陽最多也只能提三級成五品，但他現(xiàn)今就是六品，回洛陽再升兩級，便是四品，屆時，他定會為他爭取。

    他讓裴寓衡做好準(zhǔn)備，女帝隨時會招他回洛陽。

    四品……裴寓衡將這封信燃燒殆盡，有那么一個位置，他十分想要。

    日子就這樣充實又快速的過去了，在千里之外的洛陽，女帝等到了返回的高公公，不僅收到了裴寓衡的折子還意外收到了來自咸滿州的捐款。

    只是一個江南的水災(zāi)，咸滿州的人何至于此。

    不少朝中大臣都覺得裴寓衡是故意的，小題大做，完全就是想靠錢來達(dá)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沒準(zhǔn)他就是想讓女帝將他調(diào)回洛陽。

    這怎么能行，他可是崔棱的關(guān)門弟子，人在咸滿都能將縣變成州，又成立了貿(mào)易區(qū)，種植出了番薯，引得女帝大肆褒獎，讓他入洛陽，豈不是同家中有猛虎走動一樣，危矣。

    他們開始抨擊起裴寓衡，明明咸滿州的人是好心，可愣是被他們白的說成黑的。

    女帝壓根沒管他們，任他們說，她在收到裴寓衡的折子時，就秘密叫了崔棱為首的幾位大臣商談。

    戶部的去翻歷年稅收、工部的去翻水利工程、還有統(tǒng)計天氣狀況的……

    等他們將往年數(shù)據(jù)同今年一比較，結(jié)合裴寓衡的折子，愣生生出了一身冷汗，這若是真的，要是江南的雨遲遲不停。

    大禍將至！

    女帝再上朝時，面對一個個說著裴寓衡懷話的大臣們，只冷笑著將他的折子和眾位大臣回家后補(bǔ)上的折子砸了下去。

    誰敢說這是危言聳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個時候，咸滿州的捐款就起了大作用，整個大洛又要養(yǎng)軍隊，又要發(fā)俸祿，各種各樣的地方都需要用錢，此錢就是及時雨。

    裴寓衡將捐錢的功勞全安在了宣玥寧身上，就像宣玥寧絕口不提番薯種子是她讓裴寓衡試著種植一樣，他絲毫不說豪紳和胡商會捐款是因為他裴寓衡，想從他這撈好處。

    女帝私下聽著高公公向她贊嘆裴寓衡和宣玥寧在咸滿州有多么受百姓愛戴，他臨走時，還有百姓自發(fā)湊錢要為二人辦婚禮。

    在早朝砸下折子時便怒道：“裴州長和宣氏七娘能為了江南水災(zāi)捐出全部錢財，至今婚禮都沒能舉辦，宣氏一介女子都知道為朝分憂，爾等身為朝中重臣可心中慚愧！”

    眾臣吶吶不敢言，頻頻看向崔棱求救，可崔棱還沉浸在自己關(guān)門弟子捐了錢，都沒錢和宣玥寧辦婚禮一事上。

    哎呦，他可憐的小弟子，哎呦，他可記得七娘最是愛錢，哎呦呦。

    痛心疾首！

    女帝先發(fā)制人，將他們訓(xùn)得頭都不敢抬，最后開始布置起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管江南水患會如何嚴(yán)重，他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她讓崔棱的大弟子帶人立刻出發(fā)趕往江南，全面負(fù)責(zé)江南的賑災(zāi)事宜，若有人膽敢阻撓，給他先斬后奏的權(quán)利。

    又讓戶部開國庫，取賑災(zāi)款，同咸滿州捐贈的錢財一起，送至江南，沿途花錢買糧。

    等女帝厲聲安排無人敢反駁之后，她才開始展露自己所謀宏圖一角。

    本次捐款的胡商，家中均可獲得一個讀書名額。

    大洛商人低賤，他們的子女是不可以讀書的，可以想象當(dāng)大洛的商人得知，只要給朝廷捐款賑災(zāi)就能改變家中兒郎的一生，會如何興奮，像瘋了一般紛紛打開腰包給朝廷送上錢財。

    她鳳眸看著以鄭家大族為首的大臣們青白交加的臉色，宣布了退朝。

    至于裴寓衡給宣玥寧求的功勞，她自然會以另外的方式給予，有情之人，她也愿意成人之美。

    鄭家當(dāng)家家主鄭延輝下朝后，被其他世家子弟簇?fù)碇瘜m外走，他們每個人都感到了危機(jī)，女帝已然按捺不住，打算拿世家祭刀了。

    有人壓低聲音道：“不知八郎現(xiàn)在何處？如今洛陽空出不少位置，是最適合入朝的時機(jī)，八郎有才，女帝定不會卡他?！?/br>
    “正是，有八郎在朝，定是如虎添翼?！?/br>
    說到這里，就連他們是女帝的對手，也不得不佩服女帝的胸襟，她的愛才之心，讓她敢用對手的兒子，也能讓她忽略鄭八郎的身份，讓每個人都發(fā)揮自己最大的作用。

    他們可就不敢用敵人的人。

    鄭延輝被說到自豪的兒子，心情也是由陰轉(zhuǎn)晴，說道：“他前幾日來信，說是今日就能歸家，這孩子，一游學(xué)就忘乎所以，官場上那一套，他還有的磨煉?！?/br>
    出了宮門，幾人各自散開回府，鄭延輝也見到了從咸滿州歸來后就急忙出去的兒子。

    鄭梓睿已回府兩個時辰，他這一路歸來，聽說了十一娘身份被王小娘子揭露，鬧得滿城風(fēng)雨之事。

    他一回府，鄭亦雪就派青杏去請他，他卻拒絕，先行換衣梳洗，而后就在他父親的書房中等候。

    鄭亦雪如何慌亂他自不知，但他卻聽說了鄭亦雪在十一皇子去江南賑災(zāi)時，在洛陽城外相送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自己親耳所見，心中對鄭亦雪又添一層失望。

    他能理解她在鄭家的惴惴不安，自己不是真正的鄭家嫡女，想必沒少擔(dān)驚受怕，但這也不是她故意接近十一皇子，給鄭家施壓的緣由。

    “父親。”

    鄭延輝問道：“此番游歷你去了何處？朝廷最近動蕩，我欲讓你入朝，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br>
    鄭梓睿說：“一切聽從父親安排?！?/br>
    “你這樣才是對的，游學(xué)能開闊眼界，但入朝為官是要自己親自去體會的，為父在官場還能相幫一二，待鄭家重任落在你身上，你就要挑起大梁了?！?/br>
    “兒省得，父親，兒回來，倒是聽到很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十一娘……”

    鄭延輝板著臉，“此事不要再說了，十一娘確實不是你親阿妹，我已派人從道觀開始搜查，盼望能找到你阿妹?！?/br>
    鄭梓睿組織了半晌語言，才開口道：“父親，我騙了你?！?/br>
    “哦？”他覺得好笑，自己這個兒子有朝一日還會騙了，也是個進(jìn)步，他知道他與十一娘自小親近，不想他卷入后宅是非，“說來聽聽?！?/br>
    “我沒去游歷，而是去找能證明阿妹身份的東西，父親，我找到阿妹了?！彼麖男渲心贸鲎约簬追部?，花重金才買回的鄭家金鎖。

    鄭家每個族人，一生下來就會打造一枚金鎖，十一娘那把說是丟了，不知道她是假嫡女時，理由還說的過去，可他既然心有疑惑，那晚又被宣玥寧激了，定要他找到證據(jù)才可，他這才想到金鎖上。